第42章

留下元昭詡似笑非笑斜倚亭欄,聽著帷幕裡那天生冤家的一人一鼠不停鬥嘴。

「喂,洗澡爽嗎?」

「吱吱!」

「喂,你能不能說人話?」

「吱吱!」

「哦,我忘記你是鼠輩,說不了人話,對不起對不起……」

「吱!」

元昭詡微偏頭聽著,眼神裡漸漸浮起一層笑意,和他平日有些煙水茫茫飄忽不定的笑比起來,這一刻他的神情真實而溫暖。

他微笑看著紗幕——烘爐火光微紅,照出明黃帷帳上的影子,優美頸項,雙臂修長如精緻玉竹,到了腰間是一處驚人的收束,流暢而美好,而再往下,便是倒放琵琶一般的動人弧線,一起一伏,皆是造物所鍾。

冬亭向火,錦幕洩春,某人卻全然不知自己已被看光,忽一個側身,挺秀的胸便在帳幕上勾畫出令人心跳的弧度,令人很難想像,一個人的身體可以長成這般恰到好處,纖細處不多一分,豐滿處亦不少一分。

元昭詡卻已將眼光慢慢的轉了開去,看向湖心,忽微微笑了笑,道,「抹胸穿得可合適?」

「啊!」

帳幕上那影子惶然一跳,隨即便見她滑稽的團團一陣亂竄,大抵是在尋找元昭詡到底從哪裡偷窺,連她在穿抹胸都知道,轉了一圈發現帳幕嚴絲合縫,隨即大概想起來了怎麼走光的,趕緊滅了烘爐的炭火。

火光熄滅,帳幕一暗,活色生香的女體不見,元昭詡卻在微笑……這炭火不是等閒的取暖之火,是用穹蒼雪山上的鐵樹所化之炭,所生之火凝氣固神,但剛火霸道,等閒人消受不起,她武功底子雖好,但再烘下去也不成,現在,正好。

他懶懶坐下去,執起白玉杯,仰頭向著天青的蒼穹,等著。

果然,少頃,帳幕被惡狠狠一掀,孟扶搖大步跨出來,滿臉郁卒,烏黑的大眼睛恨恨瞪著元昭詡,可惜某人視而不見,逕自對她舉了舉杯,道,「穿著還合適麼?」

孟扶搖黑著臉答,「嫌大。」

元昭詡慢條斯理啜一口酒,不說話,孟扶搖正在得意,忽聽他喃喃道,「我親自把握過的尺寸,怎麼會嫌大呢?難道你最近胸又小了?」

孟扶搖無奈望天,決定不和這個居心叵測的傢伙在這個問題上鬥嘴,一屁股坐到他身側,不問自取的拿過酒壺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恨恨道,「你真卑鄙,看見我落水也不救。」

元昭詡微笑答,「人間最歡喜事,莫過於美女在眼前落水,可飽眼福,可共衣服,還可一起向火,如果美女因此傷風,還可以問候於病榻侍候湯藥茶水,一番慇勤,何愁芳心不繫於我?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麼要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孟扶搖一開始聽他語氣調侃,準備去掐他,聽著聽著卻紅暈上臉,只覺得元昭詡語氣半調笑半認真,說到那句「何愁芳心不繫於我」,眼光流蕩,似笑非笑,滿湖碧水煙波渺渺,都似倒流進了他眼波。

孟扶搖的心因此也漏跳一拍,突然想起太淵宮變那夜,宮門前元昭詡微笑凝視的眼神,一般的若有深意,然而這般深意總似蒙了層紙般,朦朧模糊,帶著點令人不敢戳破的神秘。

或者,是自己不願戳破。

孟扶搖無聲吸一口氣,將杯中酒喝盡,擱下酒杯時已經轉了話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是沒想過來無極會遇見元昭詡,但也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巧,倒像某人算準自己會來,特意在這裡等她一般。

然而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便逝,孟扶搖覺得根本不可能,元昭詡怎麼知道自己要來無極?又怎麼能猜到自己會到這個行宮來?今天自己出現在這裡,完全是臨時起意嘛。

她這裡胡思亂想,那廂元昭詡閒閒答,「我本來就是無極太子的上陽宮幕僚兼這個滄闌行宮的總管。」

「哦,元總管,」孟扶搖笑瞇瞇看他,「不邀請我參觀下這座行宮嗎?」

「以後有的是機會。」元昭詡牽起她的手,「現在陪我去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很有興趣。」

「哪裡?」

「青樓。」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永遠與眾不同。

比如元昭詡。

孟扶搖自認為沒見過哪位男子對著自己心儀的女子能夠堂皇光明的說要去逛青樓。

好吧……孟扶搖有點寒磣的想,是自己自戀吧,元昭詡什麼時候正式說過心儀她了?

好吧……孟扶搖對自己說,雖然自己對元昭詡很有好感,但是其實也不希望誰去心儀誰——她沒打算談戀愛哎。

那還郁卒什麼呢?孟扶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煩躁,抬手啪的揍了自己一下。

元昭詡含笑,彷彿沒看見她詭異的動作。

元寶大人聽見聲音,從元昭詡懷裡鑽出頭來,看見孟扶搖那一下,頓時目光一亮,忽地一竄而出,啪的也揍了孟扶搖一下。

孟扶搖猝不及防被扇,頓時大怒,元寶大人對她一齜牙,「吱吱」連聲。

元昭詡自動幫她翻譯,「它的意思大概是,這樣對稱,更美。」

孟扶搖默然,突然伸手,閃電般在元寶大人嘴邊各拔一根鬍子,隨即微笑,「好,對稱美。」

一人一鼠沒完沒了的對峙,元昭詡卻已抬頭,目光深深,看著前方精緻樓閣的匾額。

「春深閣」。

「春深閣」,中州首屈一指的銷金窟風流窩,美酒最美,老鴇最俏,歌舞最佳,美人最多。

「春深閣」的主人卻不是中州本地人,而是遠自海那邊高羅國而來的大商賈托利。

他攜帶大量黃金渡海而來,以重金叩開中州各級官吏的門,來了沒幾個月便轟轟烈烈開張了春深閣,開張第一日便以高鼻深目肌膚如雪髮絲似金的西域舞孃吸引了中州百姓的目光,自此日日生意爆滿,時時滿閣春深。

據說他這個春深閣的名字,也不是他這個外國人起的,而是他先後上門十餘次,送上無數名品古董精緻金錶,才請到太子侍從白大人給寫了匾額。

在無極國,任何東西只要和「太子」兩字沾邊,那就是身價百倍人人艷羨,托老闆有了這寶貝,更覺得腰桿都直了幾分。

一進大廳,肉香酒香脂粉香夾雜著口臭汗臭以及辨不明的各種渾濁味兒撲面而來,更有一陣陣謔笑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樓穿梭著紅巾翠袖,二樓跳著西域肚皮舞,三樓賭坊呼盧喝雉,四樓……四樓靜悄悄。

有龜公過來慇勤相問,元昭詡笑笑,道,「尋個新鮮的,嫩些。」

龜公立時眉開眼笑,重重一躬,「您四樓請!」

元昭詡拉著男裝的孟扶搖便走,孟扶搖用指甲惡狠狠掐他掌心——你丫的好像是常客啊,連暗語都會。

掐了半天,某人終於回首微笑,俯首在她耳側輕輕道,「你是在吃醋嗎?扶搖?」

他那個扶搖二字輕輕上挑,聽起來有股調笑的意味,孟扶搖紅了紅臉,嘴硬的答,「我是想問你,什麼叫『嫩些』?」

元昭詡聽見這句倒斂了笑,淡淡道,「稍候便知。」

孟扶搖雖然對他邀請自己逛青樓有直覺的鬱悶,卻也知道元昭詡絕不是真的要逛青樓,乖乖隨他進了四樓雅閣,雅閣裝飾極為富麗,不下王侯之家,小廝流水般送上酒菜來,不多時元寶大人就喝醉了,左擁右抱著兩枚扶風大棗睡著了。

孟扶搖一直和元昭詡對飲,她一向自詡酒量甚豪,發誓要把元昭詡灌倒,好讓這個從來都佔自己上風的人輸一回,不想元昭詡連酒量都深不可測,一杯一杯的喝下去,越喝越清醒,越喝目光越亮,越喝越讓孟扶搖崩潰。

孟扶搖從來就不是個肯輕易認輸或不戰而潰的人,她越喝越起勁,越喝越囂張,從凳子上喝到桌子上,從桌子上喝到酒罈堆裡,精緻的雕花小酒罈在她腳下堆成小山,孟扶搖猶自舉壇對著元昭詡敬酒,「喝!寧可胃上……爛個洞,不叫感情……裂條縫。」

元昭詡從頭至尾斜倚著椅子,喝得舉重若輕,連抓個酒罈的姿勢都那般優雅,越發對比出兩人氣質在此刻的巨大差別。

等到門簾一掀,進來數位嬌怯怯的女孩時,孟扶搖已經大著舌頭,拉著元昭詡袖子,賊兮兮要求,「你換女裝給我看看好不好?一定是個絕頂偽娘……」

那幾個女孩對望一眼,都向兩人福了福,孟扶搖一抬頭,「哈」的一聲笑,醉醺醺的一指,「……誰家的……蘿莉……跑錯門子……了吧……」

搞錯沒,那四個加起來她孟扶搖怎麼看都沒有四十歲,最小的那個,身量未足,稚氣猶在,竟像才六七歲光景,這是托兒所還是青樓?

孟扶搖打了個酒嗝,捧著沉甸甸的,一個變成兩個重的腦袋,晃動著光怪陸離五顏六色的視野,看見幔帳是飛旋的,美人是顛倒的,看見元昭詡微笑踱過去,拉著最小的那個問了些什麼,又說了些什麼,那些孩子先是搖頭,隨即不知怎的都哭了起來,撲通通給元昭詡跪下了。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