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人!」有人發一聲喊,開始逃竄,「他是格日神的使者!」
更多的人立即下意識的隨著逃開,「神怒在天,降使者來懲罰我們!」
圍滿山崖死不退卻的戎人終於開始四面逃竄,卻被早已精心算計好的元昭詡,逼入用一天一夜時間拖延預設的陷阱。
逃跑的人是慌不擇路的,山崖下有三條勉強可以行人的道路,戎人們下意識的往最寬闊的一條石路上衝去,那裡是修葺過的山路,整齊而一望無餘。
最先衝到的戎人卻突然住了腳,他看見前方,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滾動。
只是一顆頭顱而已。
然而那戎人士兵立即想到了先前那顆詭異的會炸開的頭顱,被莫名炸死的主將和同伴,和那些至今沾在他們身上的肉碎。
發出一聲驚駭的叫喊,那士兵看見鬼一般的逃離了正路,逃入了旁邊一條蔓草叢生的小道,更多的士兵,潮水般的湧了進去。
那是一條「死亡之道」。
用一天一夜時間,元昭詡屬下的暗戰精英,掘坑、下毒、布網、設伏,使那一條佈滿安靜的籐蔓和草木,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小道,成為了戎軍近三千人最後的生命終結者和靈魂歸宿地。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三千軍的戰爭,從一開始,戰爭的節奏便完全掌握在元昭詡的手中,從任憑大軍包圍,到人頭之爆;從先滅主將奪其士氣,到分散而擊抗敵於原地;直到一切佈置妥當,才悍然出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霹靂雷霆,將三千軍生生逼逃,最後利用一開始的人頭之爆給士兵們造成的陰影,逼得他們放棄無法設伏的大道,自己選擇了落入死亡陷阱。
這些相扣的環節,早不得也遲不得,錯一步便是全盤皆輸,這是久經戰陣的大將經過精心思考和沙盤推演,並精研士兵心理,並且敢於以自身為餌才會採用的戰術,元昭詡卻從一開始就漫不經心的,將三千軍按他的計劃,一步步收入囊中。
孟扶搖倚在元昭詡身前,看前方密集籐蔓間隱隱人影閃動,爆炸和慘呼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一蓬蓬血花飛濺在碧綠的叢林中,濺上深黑的山石,畫出淒艷的圖畫,而不遠處,晨曦將起,山林中起了薄薄的霧氣,像是不忍這血色一幕,掩上了溫情的面紗。
「非人哉……」良久,孟扶搖喃喃道,以她的驕傲固執也不禁脫口而出,「這輩子我不要當你的敵人。」
元昭詡撣撣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淺笑看她,「這輩子你可以選擇當我的親人。」
孟扶搖眨巴眨巴眼睛看他,覺得他自從把話說明後,說話越發直接,她自負牙尖嘴利,但對這種話題卻一直應付不來,沒奈何只好當沒聽見轉過頭去。
她一轉頭,一直沉默著,緊緊靠在元昭詡背後的小刀,突然滿面凶光的從靴子裡拔出一柄刀,狠狠的,以尋常孩子根本無法達到的力度和速度,刺向元昭詡後心!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兇猛的一刀,孟扶搖驚得臉色都變了,下意識的舉臂,想用自己的血肉擋住那一刀。
刀卻在接觸到元昭詡後心時突然一滑,隨即哧的一聲,竟然貼著元昭詡的衣服滑了下去,就好像那衣服不是衣服,衣服下面也不是血肉,而是滑不留手的油一般。
小刀的手一滑,元昭詡已經轉身。
他一轉身,不管小刀在做什麼,先拉開了孟扶搖,以免她動作控制不住真的撞上小刀的刀。
隨即他手指一夾,卡嚓一聲夾斷了那枚匕首。
最後他一抬腳,踢飛了小刀。
小刀的身子砰的撞了出去,正撞上趕過來的鐵成,鐵成抱著她蹬蹬蹬連退數步撞到石壁才停下來,一停住便立即狠狠扔開她,大罵,「背後對同伴使刀子,恩將仇報,你是人不?」
小刀扶著牆壁慢慢咳嗽,咳出一點血絲,她拽著牆上的籐蔓,不肯回頭,手指被籐蔓上的刺刺出了血,這孩子一聲不吭。
孟扶搖盯著她,半晌,慢慢掣出腰後的刀。
小刀有危險,她知道;小刀心思陰沉,她也知道,但她始終認為這是因為這個孩子命運多舛,是以對人世充滿仇恨和不滿,只要給予時間,總會慢慢淡化,因此她不惜為她和宗越對抗,爭取了她活下來的機會。
可是,她不怕小刀的暗箭,不怕小刀會傷害她,卻絕不代表她會看著小刀傷害她身邊的人,能接受小刀給除她之外的人帶來危險!
孟扶搖盯著她,像盯住了一條幼小的猛獸——小刀今夜出現的極其詭異,是不是所謂被追殺驚惶失足都是做戲,而那三千戎軍,根本就是她引來的殺著?
她的刀拔出一半,晨曦裡閃著跳動的光,她的手雖然依舊虛軟無力,但是絕對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下小刀的頭!
元昭詡卻突然笑了笑,攔住了她。
「對於明顯的敵意我們什麼猶豫都不要有,對於有疑點的敵意,卻不妨多想一想。」
他負手,看著始終在咳嗽的小刀,突然道,「刀奈兒?」
聽見這聲呼喚,小刀突然渾身一抖,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元昭詡。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眼中突然湧起了回憶,半晌緩緩道,「察汗而金,現在還好嗎?」
小刀顫抖得更厲害,元昭詡已經微微笑起來,道,「老察汗而金生了八個兒子,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個草原鳳凰,看來如今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小刀霍然轉頭,厲聲道,「你有臉提他!你有臉提他!」
元昭詡注視著她,神情平和,淡淡道,「看來老察汗真的將你當成寶了,你才幾歲?他居然連這事都告訴了你。」
「我為什麼不知道?」小刀看著他,口齒清晰,目光如刀,「我自從記事起,我阿娘便抱著我,一遍遍告訴我,原本我們有豐富的草場遍地的牛羊,我們的帳篷像潔白的珍珠遍灑北戎草原,我們的牛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的父親英武勇壯,是北戎最尊貴的王,所有的勇士都對他低頭,跪在地下吻他的腳趾;然而現在我們住在破帳篷裡,守著幾頭瘦羊過著被放逐的日子,我父親親自勞作,本該舉著馬奶酒的手攥著粗糙的鞭——這些,都是你造成的,是你讓北戎的王相信了南戎的王,讓北戎的王以為真的草原男兒是兄弟,讓南戎的奸細因此混進了北戎,並最終將他們尊貴的王放逐!」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目光亮得像妖火的小刀,這孩子,口才真厲害!這說的是什麼事?南戎和北戎的內戰?聽起來有點熟啊……
「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作為一個掌握並負責著無數牧民兄弟命運的王,你的父親是不是不該僅僅會作戰會騎馬會對著嘯月的狼揚起彎刀?不該只記得喝油茶吃耙耙和勇士們摔跤練武?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當年南北戎重歸於好,南戎王臣服朝廷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奔赴中州,向朝廷祈求學習中原文化和禮儀?而你們尊貴的北戎王,那個時候在做什麼?打獵,還是在喝著馬奶酒?」
元昭詡微微仰首,清晨的陽光乾淨而純粹,他沐浴在金光之中的眉目,玉山之朗,湛然若神。
「我們漢人有話『智取永勝力敵』,還有句話『成王敗寇』,」元昭詡淡淡道,「你阿娘為什麼沒有想過,為什麼使詐放逐了你們的是南戎王,為什麼就不能是你們先下手為強?」
小刀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似懂非懂,她小小的心裡,一直只盤旋著阿娘說過的話,一遍遍回憶著阿娘說過的那人的形容——天神般的少年,超越於所有人之上的風華,阿娘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父親的真正的仇人,沒有他,北戎說不定已經在當年的南北戎戰爭中戰勝南戎,成為草原共主,卻因為他的出現,逼使南北戎族長一個頭磕下來,成為「兄弟」,而兄弟最終賣了他,奪去了他們的北戎。阿娘告訴她,那個人,她看見就會認出來,沒有人可以替代。
第一次見他,青樓之內,她疑惑的瞪著他,卻因為人太多而什麼都不能做。
第二次見他,花園之中微笑的男子,和某個在心中勾勒的形象漸漸重合。
她疑惑著,直到昨日,她懷著滿腔仇恨偷偷出城,用自製的火箭驚亂了南北戎的軍營,然後她看見了這個男子的出手。
那扭曲如蛇的屍體……阿娘說過,很多年前,他也這樣殺過人。
那漫不經心的風度……她知道,是的,她認出他了。
她要為失去權柄的阿爹報仇,為美貌的,卻因為多年流浪勞苦而早早憔悴的阿娘報仇,為族人失去的那些草場和牛羊,報仇!
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唯獨有點不敢面對孟扶搖的目光,在她小小的心裡,世人皆惡,但她……好像沒那麼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