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元皇后冷然立著,用一種完全不屬於母子之間應有的眼神,打量著長孫無極。

「母后鳳體安康?」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微微施禮,「不知您駕臨華州,兒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別人的罪便不錯了,誰敢降你的罪呢?」

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這句話,淡淡道,「兒臣還有些雜務,等會辦完了,再來向母后請安,這華州景致不錯,母后若喜歡,兒臣安排當地府縣陪您遊覽。」

「你要做什麼去?」元皇后緊緊盯著他,目光一轉看見他身後的孟扶搖,「哪裡來的野小子,見本宮不知道請安麼?」

孟扶搖上前一步要施禮,長孫無極突然伸手將她一攔,道,「娘娘,這是外臣,不宜面見宮眷,兒臣這就命她退出。」

孟扶搖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劍般的射過來,她打量著孟扶搖,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個單身闖營救姚城,假扮糧官毀德王軍心的姓孟的?」

這兩句話從齒縫裡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氣颼颼,話音一落,不待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反應,元皇后已經一拂袖,厲聲道,「來人——」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飛快截口,「孟將軍你退下。」

孟扶搖立即一躬身,「是!」退後三步轉身就走。

「慢著。」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搖背上燒出一個洞來,冷冷道,「本宮正在說話,你一介小臣,敢說走就走?」

孟扶搖背對著她,歎一口氣,長孫無極的娘怎麼這麼個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長孫無極的面子上,我還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轉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聽命於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況微臣也從未聽說過,五洲大陸各國宮眷,可以直接指令並處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氣得珠冠都在微顫,半晌咬牙道,「果然是個狂妄無禮,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禮了。」長孫無極突然接話,語氣漠然,「這是我無極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偉的英傑,是父皇剛剛下旨封賜的孟將軍,我無極朝廷上下,都對將軍的勇毅忠誠十分感激,您作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如此對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戰的眾將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還是譏諷,「這世道著實顛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獄,乳臭未乾的小兒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兩聲,緩步上前來,步子踏得極慢,行動間環珮叮噹,在這內院樓台深深長廊間一聲一聲響,別有一番迫人的壓力。

她行到孟扶搖身前,華光搖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搖的眼神,孟扶搖卻依然感覺到珠光後她利劍般森與涼的目光,那麼剔肉搜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個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單身闖營殺七將,一計抽薪毀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艷的唇輕啟,笑吟吟的看著她,「整個京城都在傳唱你的故事,連我這深宮婦人都有幸聽聞,平日裡想著,該是怎樣的勇武男子,不想還這般年輕……」她微笑,「真是我無極朝廷之福。」

孟扶搖後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無知,皇后抬愛。」

元皇后緩緩道,「好說,好說。」她伸出平金蹙繡飛鳳的衣袖,衣袖裡套著琺琅護甲的十指纖纖,親自去扶她,「皇兒說了,你是功臣,免禮罷。」

孟扶搖將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寬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腦袋低俯的孟扶搖的眼睛!

尖利彎長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搖面門,只要一勾,孟扶搖的眼睛就會被挖下!

「卡嚓」。

極其輕微的斷裂聲,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後,十枚深藍色鑲碎石榴石的護甲跌落白石地面,四處濺射,響出一連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搖微笑著,抬起頭,成剪狀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開,她俏皮的對著元皇后動了動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這護甲質量真差,一碰就斷了。」

隨即孟扶搖毫不客氣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個踉蹌,險些栽到長孫無極身上,長孫無極負手身後,根本就沒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複雜,似疼痛似憎惡,似憂傷似無奈,只是一個眼神,便像是一聲悠長的歎息。

元皇后連退幾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頭狠狠盯著孟扶搖,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儀態,和聲道,「本宮站立不穩,險些傷著孟將軍,多勞將軍相救。」

「是嗎?我還以為娘娘在練一門新功夫,」孟扶搖吹了吹手指,輕描淡寫的道,「大抵九陰白骨爪之類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練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將軍比,」元皇后淡淡道,「將軍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麼能混入德王軍營,殺我朝廷運糧官,攪亂德王軍心呢。」

「娘娘,請恕兒臣提醒你一句。」長孫無極一直沉默注視著元皇后,此時突然接口,「德王軍是叛軍,德王任命的運糧官是逆臣,理當伏誅,孟將軍是去平叛,這其間是非大義,您可別記混了。」

「平叛?」這個詞好像一把火,燒著了一直森冷鎮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聲,「如何尚未審訊,便以此罪名論定?德王功過未定,太子便要誣陷他謀逆大罪嗎?你『薨於中道』,德王為你起兵報仇,何錯之有?怎麼便遭了這罪,成為你剪除異己的替罪羊!」

長孫無極凝視著她,這一刻他眼神裡疼痛一掠而過,半晌,緩緩道,「兒臣『薨於中道』,未曾見母后駕臨萬州;德王拘於華州,母后兩日之內便即趕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語氣平靜,卻一字字利若刀鋒,元皇后聽得面色一白,張口結舌接不了話,半晌才道,「你不過是詐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兒臣詐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長孫無極笑得譏誚,「兒臣會記得您為德王的辯白之言,並在審訊時力求公允,不過既然娘娘蒞臨華州不為遊玩,只為德王而來,想必未得父皇准許,那兒臣作為監國,就得提醒您一句,宮眷不得隨意出宮,更不得干預國政,您兩條都犯了,還是早些回宮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來人。恭送娘娘鳳駕回宮。」

「我不回去!」元皇后連「本宮」都不說了,直挺挺立在當地,手指緊緊抓住闌干,冷聲道,「我就在這裡看著,看我的皇兒怎麼對付他——」

「送娘娘休息!」長孫無極霍然截斷她的話,轉身拉了孟扶搖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他眉宇間的鐵青之色,這是長孫無極第二次發怒,但是這次的憤怒中,悲哀之意,卻更濃些。

「長孫無極,你好狠心!」身後元皇后一聲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靜,失去琺琅護甲的晶瑩指甲因為用力太過啪嚓一聲斷裂,她的聲音比那斷裂聲還要令人心驚,「你不能殺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飄,一陣風似的向後一掠,剎那間元皇后身邊便多了長孫無極,微微低首,長孫無極毫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話。」

元皇后抬眼盯著他,氣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乾脆連我一起殺了吧。」

「兒臣怎麼會殺母后?」長孫無極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笑意,輕輕道,「只有其罪當死的人,才應該死。」

「誰其罪當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議親議貴之權!」

「心術不正者當死。」元昭詡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邊,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機會,然而我讓一步,人進十丈……甚至觸著了我的底線……對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負罪孽,但有些不知進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靜下來,將琺琅護甲斷裂的手指,慢慢擱上自己的咽喉,對著元昭詡露出一個平靜而森然的笑容,「無極,你莫要後悔。」

「用斷裂的指甲自殺麼?」長孫無極微笑著,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樣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對遠遠俯首站在一邊,不敢抬頭看這對天家母子的護衛喚了一聲,「送娘娘去休息!」轉身就走。

他剛走幾步,迎面匆匆過來總督,滿面是汗,面色慘白的附在長孫無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孟扶搖隱約聽見「自盡」之類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緊,抬眼看長孫無極,他臉上笑意盡去,目光裡翻捲起洶湧而暗黑的潮,孟扶搖靠著他的手,便覺得他指尖冰涼,身後元皇后似也感應到什麼,快步追了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