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蟻群被壓死燒死,數量再多再凶悍的蟻群,也不能抵擋這般兇猛的攻擊,它們終於開始後撤,那一道鋪開的黑雲,終於慢慢收束,匯聚,越來越細越來越遠,直至逃回那斷枯枝巢穴,如惡魔將瓶中瀉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螞蟻散盡,現出那少年的身軀——那已不是人類的身體,只剩了掛著零碎血肉的骨架,焦炭色的,碎成棉絮狀的血肉,隨著移動一點點掉下來。
他卻依舊活著,依舊在滾。
眾目睽睽下,這具非人的骨架滾到斷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幾個指節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斷開,那少年將斷開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個結,又用力拽緊。
他這幾個動作,幾乎和常人做的一樣流暢,而他的傷重得令人無法想像,早就該死去。
在螞蟻襲身的那一刻,在火折子在他身上燃開的那一刻,在一團火球滾在戰北野身側為他驅趕蟻群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沒有,這個還是少年的士兵,用一個近乎奇跡的舉動,證明了關於忍耐,關於決心,關於忠誠的最高定義。
沒有人能明白,是什麼樣的堅持和信念使他支撐著,硬生生衝破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衝破死亡定律,完成了這最後一件關鍵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鬆了,那少年閉不上已經沒有了眼瞼的眼睛,他只是微微睜大眼,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情,然後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裡的暈紋漸漸散開。
他死在鞭子上。
臨死時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掛著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遠留下了他的手,保持著那個打成結的姿勢,定格永恆。
孟扶搖靜靜坐著,在山間的薄霧裡淚流滿面。
戰北野卻突然低下了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嗥。
「啊——」
林間燃起一叢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戰北野跪在火堆旁,親手將那骨灰收殮,那少年的身體始終掛在鞭子上,沒有人可以取下,也沒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搖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樣遍灑無名者的熱血,以白骨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將那骨灰親自背在背上,戰北野暗啞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紀羽依舊率領著剩下的六人開路,戰北野和孟扶搖沉默的跟著,卻有意無意的拉開身形走出陣法,照拂著那前面七人。
他們已經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般慘烈的犧牲。
孟扶搖的目光掠過戰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點,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準備赤身滾過沼澤,用命來救他的那剎,戰北野忘記了對付螞蟻。
靠近他身側,孟扶搖拉起他的手,從懷裡取出金瘡藥給他敷上,戰北野下意識的縮手,道,「宗越給的金瘡藥何等寶貴?留著有大用,不要浪費在這等小傷口上。」
孟扶搖不理,仔細的塗好藥才道,「你是我們這個隊伍裡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費,而是給大家攢得更多生機。」
「我倒覺得是我害了他們。」戰北野苦笑,他的聲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還自私的在慶幸。」
「嗯?」孟扶搖抬起密密長睫。
「我慶幸華子在最後一刻替代了你。」戰北野沉沉的看著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動盪起伏,滿是對孟扶搖仍然活著的慶幸和回想前景的餘悸猶存,「否則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屍體是你——如果那樣我寧可自沉。」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親,戰北野,如果你這一路,僅僅是為了和你大哥搶位置,我也許會猶豫,但是你為了你母親甘冒奇險,我便一定要幫。」
「幫也不能幫成這樣。」戰北野眼神疼痛,「答應我,無論如何先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孟扶搖注視著漸漸散去的霧靄,淡淡道,「在那座什麼都未可知的大墓裡,我還要保護好你們。」
她眼神平靜,語氣淡而堅定,一邊下意識的去摸胸前的包袱,這一摸目光便一直,隨即發出了一聲她原本絕不可能發出的尖叫。
「耗子呢??」
耗子掛在沼澤旁不遠的籐蔓上。
孟扶搖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經在沼澤旁解下包袱,元寶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時滾了出去——至於滾出去是什麼後果,孟扶搖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澤附近,趴在地上拚命搜索,既希望發現元寶大人,又害怕發現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乾屍。
結果她在先前逼得他們退入沼澤的那叢垂落的籐蔓上,發現元寶大人掛在上面。
孟扶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著死活不知的那只——很安靜,眼睛閉著,毛色有點枯澀,身上有點髒……和先前沒啥區別,看不出生命跡象或死亡跡象。
孟扶搖把腦袋偏轉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拚命觀察元寶大人的粉紅肚皮——在極其細微的,一起一伏波動。
「呼——」孟扶搖一口氣洩出來,險些癱了。
松完口氣她開始大罵,「死耗子!要睡哪裡不能睡?幹嘛要睡在這見鬼地方,連個招呼都不打,嚇死我了!」
元寶大人被她罵聲驚醒,懶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懶洋洋爬起身,懶洋洋掀掉當被子的籐蔓葉,懶洋洋一腳踢開絆腳的籐絲,邁出風情萬種的貓步,向孟扶搖走來。
孟扶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還是剛才張牙舞爪,閃著尖刺噴著灰綠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將他們逼入沼澤害死兩條人命的毒籐麼?
這明明是元寶大人家裡後院花架上的絲瓜籐!
「絲瓜籐」乖乖垂伏在元寶大人腳下,那些紅色的細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對元寶大人沒有絲毫影響,孟扶搖看著元寶的眼神,幾乎已經像是在看超人。
她卻不知道,元寶大人發出次聲後雖然立即陷入虛弱期,但出於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這時候的它自然散發出人類聞不見,卻令其餘危險動植物避開它的氣味,只是這氣味輕微,也只夠保護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寶大人確實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邁著貓步,尊貴的踏上孟扶搖的掌心,躺倒,繼續睡覺。
孟扶搖瞅著那傢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最後卻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懷裡,正要起身,突然發覺籐蔓間有什麼異常的顏色一晃。
她站定,皺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側戰北野已經將長劍探了出去。
他的長劍擊在空處,收回時隱約聽得撞上堅硬物體的清脆聲響,戰北野眉一軒,輕輕「咦」了一聲,從地下揀起一塊碎石,手指一彈石子飛射,卻沒有預想中的撞擊聲傳來,孟扶搖已經道,「這後面是空的?」
她退後一步,仰頭看這籐蔓,這是先前走過的路,這些籐蔓原本是從一株參天古樹上垂下,古樹極其巨大,中間居然是空心的,掩著半片山崖,眾人因為對雙頭崖蛇的忌諱,看見所有崖壁都下意識避開,才沒有注意到後面另有玄機。
戰北野退後一步,和紀羽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難道是這裡?」
紀羽道,「那書上記載,洞前有古樹兩株……這裡是一株啊。」他仔細的看了看,「啊」了一聲道,「原來兩株古樹年深月久,樹根處長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株,可笑我還一直在找兩株古樹掩映的洞口。」
孟扶搖拍一拍懷裡的元寶大人,讚道,「我現在覺得,你丟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丟了,我們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準又遇上什麼麻煩。」
元寶大人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知睡覺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遠遠的一陣寒氣逼來,陰沉透體,這山間本就濕度高霧氣重,但這洞中寒氣尤其瘆人,只站了一會,眾人身上的汗全都干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來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那些歷經億年才能形成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石幔、石花連接在一起,化為兩頭粗中間細的石柱,火折子的光芒照進去,閃耀著一片銀白璀璨的瑩光,如玉琢如冰雕,別有炫目之美。
洞內寬窄不一,寬處像個小型操場,窄的地方也就容個兩人並行,一行人排成長列,走得謹慎小心,孟扶搖始終記得自己先前在籐蔓後看見的一晃的影子……那是個什麼東西?
火折子的光影搖搖晃晃,將每個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纖長,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搖聽著那些空洞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緊張,手心裡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掌心乾燥,手勢堅定,孟扶搖側頭,在搖曳的火光裡看見戰北野俊朗英挺的側面,輪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體,眼神卻是晶亮柔軟的,看著她像看見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詛咒的大鯀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風景無限,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