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搖右晃,搬著戰北野的頭拚命看他眼睛,狀似在關心自己的「哥哥」是不是眼瞳迷亂在犯「失心瘋」,實則在用眼神惡狠狠警告戰北野——你丫敢在現在發作,老娘就跟你沒完!
她的腦袋擋住了戰北野的目光,那衛士原本滿面狐疑,聽她這一番驚叫,眼中倒露出了釋然之色,剛才他被後背上那種目光刺得險些跳起,那目光似劍似戟,森冷狂猛,殺氣隱隱,令他這百戰老手也不禁在剎那間便流了一身冷汗,原來,不過是個瘋子。
瘋子的眼神嘛……倒也確實是這樣不正常的。
輕蔑的瞥一眼戰北野,那衛士金槍一揮,「誰家瘋婆娘生出的瘋兒子,牽出來丟人現眼?還不滾!」
戰北野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眼神冷了冷。
然而隨即兩人都恢復了正常,孟扶搖牽著戰北野的手,乖乖的過去,一邊道謝一邊點頭哈腰,「是是……」
她腰俯得很低,一臉諂媚相,突然「啊」了一聲,上前一步,在灰土地裡揀起一件東西,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偏頭喃喃道,「……什麼東西?」
那衛士漫不經心從馬上瞥過一眼,頓時怔住了。
那是一顆指頭大的珠子,雖然蒙了灰,但依舊看得出通身碧光盈盈,隱約有白線光芒流轉,如一隻狡黠眨動的靈動貓眼。
那是品相極好的貓兒眼寶石,一顆價值千金。
孟扶搖傻兮兮的抓著那珠子看著,喃喃道,「這石頭長得好怪,」伸手將寶石舉起,舉到衛士馬前,「官爺,您掉的?」
她高舉著手,潔白的掌心攤開碧綠瑩潤的貓眼寶石,在日光照耀下光華流轉,看得那衛士,呼吸緊了緊。
他猶豫了一霎,隨即慢慢伸手,接過那貓眼寶石,淡淡道,「嗯,難為你看見,謝了。」
孟扶搖眉開眼笑,就差沒搖尾巴,「該當的,該當的。」
「走吧。」那衛士緊緊攥著掌心寶石,揮了揮手。
他原本還想搜一下這兩人的身,如今卻被這掌心寶石灼得連心都在發燙,那透過日光一閃一閃的翠綠幽光,晃得他眼神迷亂——這一顆寶石,足可抵他三年俸祿啊……
孟扶搖一瘸一拐的,被戰北野扶著走過了城門。
幾乎在剛剛穿過城門洞的那剎,陰影裡兩人的神色都變了。
孟扶搖在笑,陰險的,狡猾的,帶著殺機和算計的。
戰北野則默然不語,純黑的眸瞳只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對不住……我總是讓你受委屈。」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在這等人手下受點折辱不算受委屈,生死大事面前不受委屈就成。」
她眨眨眼,得意的笑,「何況我給他的教訓可重多了。」
「那珠子上是哪種藥?」戰北野問。
「宗越給我的毒藥有三種,一致死,一致殘,一致蠢。」孟扶搖挑挑眉,「我本來不想和他計較的,可是這人心裡已經存了疑,為了你的安全,不能輕忽,其實我已給了他機會,我在他馬下先彈出點藥物,如果他人品好一點,不貪那珠子,那他頂多致蠢,然而他自尋死路,接了那貓眼石……嘿嘿。」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扶搖,其實你還是很善良的。」
「我本善良,奈何世道逼良為狼。」孟扶搖大笑,拉了戰北野袖子奔向酒樓,「請我吃飯!」
戰北野抬頭,看著前方街道,那條深灰色的寬闊的長街,兩旁店舖雲集,挑出的各色簾子飄滿了整條街,其中一家紅底黃字,寫著「醉扶歸」。
他注視著那面酒旗,眼底幽光一閃,伸手一指,道,「走,這是個喝酒的好去處。」
「醉扶歸」果然出好酒,剛進店堂便嗅見馥郁醇厚的酒香,很多人扶著牆進來(餓的),再扶著牆出去(醉的)。
戰北野很大方的點了一桌子菜,孟蝗蟲踩著板凳據案大嚼,順便還和周圍食客討論貼在牆上的告示,堂堂烈王的畫像自然不會貼在酒肆裡通緝,那畫像是「江洋大盜」紀羽的,孟扶搖指著那張像叫,「哎,這人眼熟啊。」
眾人齊齊扭頭,「嗄?」
孟扶搖拖過戰北野,「像我大哥!」
眾人齊刷刷扭回頭去,「嘁——」
孟扶搖滿足了,笑嘻嘻喝酒,順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夾層,她在上面喝,元寶大人鬼鬼祟祟探頭到桌檔在下面喝。
元寶大人睡過了幾天,終於恢復了精神氣,以功臣的姿態盤踞於孟扶搖胸口,喝一口,瞇眼感歎下,覺得跟著孟扶搖唯一的好處,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著主子,每次不許超過三杯,忒小氣。
不多時,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們在喝酒的時候,戰北野只在給孟扶搖夾菜,他喝得很少,眼睛很亮,給孟扶搖斟酒很慇勤。
其間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輸了的面紅耳赤,拍著桌子大罵,「老子今天沒錢了!明日酉時你去西門胡同鮮花深處拿,過時不候!」
另一人罵,「老子怎麼知道你幾時過來?」
「老子在姚家幫工,三百個雇工的那家,他家雇工三班輪換,逢八休息,輪到我休息我自然會過來。」
「我哪有閒工夫等你!」
「罷罷!申時我也許有個空子,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這段對話吵得滿堂都聽見,眾人笑嘻嘻聽了,繼續喝酒。
那兩人罵罵咧咧扯著鬧著走了,雅間裡的門突然吱呀一開,出來個老態龍鍾的太監,佝僂著背一搖三晃的過來,店小二小心的扶著,「花公公,慢點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著嘴道,「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趕緊給我收拾著,我那兒西跨院的小球兒,還等著酒喝咧。」
店小二一連聲答應著去裝酒,老太監晃晃悠悠過來,正絆上戰北野從桌下伸出的長腿,「哎喲」一聲絆了一跌,大怒著罵,「哪個混賬行子,絆你家公公?」
戰北野伸手去扶,「對不住公公,您包涵個。」
老人壓著戰北野的手,艱難的爬起身來,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戰北野衣襟,顫巍巍道,「一句對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松,給你這一摔半條命又去了一半,你說,你怎麼交代?」
一眾常來的酒客都聽得發笑——這老酒鬼日日都來,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絆著了人老骨松的老人家」而賠錢的,老傢伙八成這靠這個,才天天喝得起「醉扶歸」的一等好酒。
眾人齊刷刷的將同情的目光投向戰北野——又一個冤大頭!
老酒鬼花公公揪著戰北野不放,戰北野無奈,渾身上下掏摸了一陣,好容易摸出個剪碎了的銀角子,猶猶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給公公去看看跌打醫生。」
老酒鬼將銀角子在掌心顛了顛,又用快沒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過店小二遞來的酒,順手將戰北野賠出來的那個銀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賞你了——」
「謝您咧!」小二捧著銀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眾人又齊齊「嘁」一聲,覺得這老狗實在可惡,敲詐這麼個沒錢的主兒玩兒。
再喝了一陣,天色暗了,店小二過來問住店否,戰北野答,「兩……」一轉眼看見小二詫異神情,立即道,「一間。」
然後他連拖帶拽的把孟酒鬼往後院客棧裡送,一邊拖一邊向小二解釋,「我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貪杯。」
「難為您咧。」小二想要幫一把手,「我給您抬著?」
「不用。」戰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搖,「這樣方便。」
他扛著孟扶搖進了房,腳尖一踢關上門,大聲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豬樣的孟扶搖被往床上一扔,順勢打個滾抱著被褥纏綿,「元寶……你咋這麼大了……」
元寶大人歪歪倒倒從她懷裡出來,抱著個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譯過來大抵是:孟扶搖,你腰咋和屁股一樣粗了……
戰北野立在床邊,不錯眼珠的看著孟扶搖,良久坐下,替她脫了靴,取下不太透氣的人皮面具,又將被褥展開,蓋在她身上。
他做這些事時,很慢,很認真,好像做完這次便沒下次般細緻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臉龐略出了點汗,被淡淡酒意逼得兩頰和額角都微紅,而肌膚晶瑩如雪,那點嫣紅便像是生在雪線之上的芙蓉花。
二樓的窗扇未掩,風從堂前過,掀起少女絲緞般的發,那朵花便似開在風中,盈盈。
戰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搖頰邊停住,極其細微的顫了顫。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溫軟如玉的美妙觸感,看得見韶年少女的顏色風華,那是一種驚心的美,從眼底到指尖到心間,隨之震顫出輕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點,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輾轉拈磨,痛,卻痛得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