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頓了頓,低低道,「燭影吹破花間雪,一軒明月上簾櫳……」
花間雪,明月光,多年前絕色傾城的一代皇后,自塵封的歲月裡款款而來,戰南成目光透過虛無,注視著那個深潛於自己記憶中的永恆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細雨。
「……當時我看著你,覺得你不似一朝國母,倒更像是個青春少艾的鄰家女子,嬌俏,玲瓏,高潔而天真,然而那尊嚴氣度,除了你卻又再不能有誰配做國母。」
孟扶搖顫了顫,丫的,這是一個「繼子」對「繼母」應該說的話麼?
「……你本不該瘋的,大軍逼宮的情形下還能對衝進宮來的敵人一笑,以皇后慰問子民的尊貴風華慰問敵軍的女子,又怎麼會瘋?然而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剛強不折你才會瘋——父皇強要了你,你懷了孕。」
當極度的堅剛被折斷,其創面和碎裂聲,更為凌厲而無可挽回。
孟扶搖閉上眼……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樣。
身後影子微微動了動,似是戰南成要站起,孟扶搖心中一喜,忽聽殿門外有怯怯的剝奪敲門聲。
戰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的悵然情緒衝擊得心神迷惘,聽見這聲音不耐煩的道,「滾下去,別擾朕!」
門外,太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華宮,對守候在外面的一個傳報太監道,「沒眼色的東西,害咱家挨了罵,叫他滾!」
那太監低低道,「那人說是關於烈王的緊急消息,烈王已經到了……」
「別說烈王,烈皇帝都沒用,陛下正怒著呢!」老太監一拂袖,尖聲罵,「叫他滾!」
他蹬蹬蹬的走了,傳報太監不敢再說,退出宮去,宮外,相貌平凡,手指有傷的男子聽了他的回復,仰首長歎,道,「天意……」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低頭匆匆沒入黑暗,行不出兩里,穿過一個小巷時,他突然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見一生裡最後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時,他聽見此生最後一句話。
「背叛王爺者,殺!」
長街寂寂,屍體被扔進水溝,無聲沉落,這個發生在磐都某個胡同的一場無聲刺殺,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深遠,一場錯過,悄悄改變了一國的歷史和格局,成為帝王和藩王的命運轉折點,最終顛覆了一個王朝。
因為這場錯過,戰南成失去獲得戰北野下落一手消息,並圍殺戰北野的最好機會。
因為這場錯過,戰北野逃過一劫。
此刻,這個插曲還不為當事人所知,孟扶搖盯著拒絕了太監的戰南成,無聲的吐了口氣。
剛才,太監敲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包圍了她,她緊張得差點立即動手。
戰南成的心思卻根本不在那個關鍵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屬,神情恍惚,站起來後沒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幾圈,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向「太妃」走來。
戰北野在廁所裡。
女廁太小,他等在男廁,倒掛在屋頂上,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眼都不眨的盯著女廁的門。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極快,記憶中他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彈盡糧絕,被摩羅騎兵大批包圍被逼肉搏那次,也沒這麼緊張。
他掌心裡濕濕的都是汗,抓著屋頂的橫樑都有脫手的危險,他手指乾脆摳進梁中,不顧那粗糙的毛刺刺進皮肉——眼看著孟扶搖進了內殿,悄無聲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嚨口,若不是那般隱約的疼痛刺著,他真的會衝出去,拉她回來。
自己不出力,卻讓心愛的女子去冒險,這實在不是他會做的事,然而孟扶搖離開前那一眼堅決而凌厲,然而她說,相信我。
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學會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須經歷的過程?
他一生習慣於去保護女子——如同對他的母妃,他以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須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搖讓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種女子,剛強堅韌,獨立自信,永不願依附於任何人的羽翼。
戰北野抿緊唇,盯著黑暗裡那個方向,他掌心裡的汗慢慢干了,目光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相信她。
然後,他看見一個宮女,低首斂裙,一步步邁出殿口,用和剛才進去的孟扶搖很相似的姿態,慢慢行了過來。
戰北野的眼淚,突然便欲衝到眼眶。
那是他的母妃。
她那般慢而輕的步姿,他閉著眼睛聽也能聽得出。
緊緊咬著下唇,戰北野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母妃,一步不錯的向女廁行來。
恭靜太妃心無旁騖的走著,她不知道此刻的危險,不知道他人的擔憂,不知道自己現在處於戰北野和孟扶搖同時關切的目光的交集點,一個在女廁,一個在窗前,都在看著她,都在用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數著她的步伐。
她只記得孟扶搖的話,不說話,低頭,女廁,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終於緩緩溶入女廁暗昧的黑暗中。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對面窗戶裡,探出的兒子的臉。
恭靜太妃癡癡的望著,她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
她踮起腳,探出手,穿過滿是灰塵的女廁窗戶的木格柵,努力伸手夠著,想要夠過一尺遠的男廁去,摸摸兒子的臉。
戰北野立即無聲掰斷了男廁的木條,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
男女廁之間,是一叢濃密的灌木,遮住了兩廁之間的空隙,遮住了那母親緩緩撫摸兒子的動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淚,戰北野害怕母親觸摸到他的淚水,做母親的,覺得此刻實在歡喜,要哭也應該是別人哭。
他們各自站在散發著臭氣的黑暗的男女廁裡,隔著一尺寬的距離,無聲相視而笑。
她的手緩緩摸在兒子臉上,順手拔去他臉上好久沒空理去的胡茬,她不喜歡那東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斂力度,滲出了微微的血珠,戰北野卻連眉都不皺,很合作的湊了湊,讓她拔得更順手些。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那聲「陛下駕到!」
戰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劃,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胡茬被扯了出來,指甲劃過戰北野的臉,他卻渾然無覺,肩頭一聳便要躍起。
然而躍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對面,母妃驚恐的看著他,她不知道那聲傳呼代表什麼意思,她只看見了戰北野的震驚,這樣的震驚立即傳染了她,太妃因為看見兒子而寧定的眼神開始驚亂。
戰北野看見母妃那樣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衝動。
事情還沒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搖機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戰南成周旋,自己冒失衝出,反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還是她說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氣瀰散的廁所樑上,攥緊母妃的手,安撫的拍了拍她。
然後,等。
戰南成向床邊走來。
他凝視著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細緻,形狀似一隻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褥下的腰線驚人的窄,卻在窄到極致時又有恰到好處的起伏,於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遠山成了楊柳成了所有文人騷客筆下曼妙流麗的詩。
那詩撞進他眼底的同時也撞進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記憶的帳幕霍然打開,如同那日他一手拉開長廊上的紙門,滿園的丁香被帶起的風聲催落,飄進室內,落花盈盈裡她抬起頭來,玉似的下頜明珠般瑩潤,那唇卻比丁香更嬌艷。
她說,將軍辛苦。
彷彿一語成讖,從此後他確實過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後,父皇的妃,再以後是太妃,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也不能有半點關係,天煞帝王,那驚鴻一瞥的剎那心動,此生永不可對人言。
只是此刻,那個終於讓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覺得輕鬆自在,這天下是他的,這孤獨的女子從此脫離了那個勇武的兒子保護,成為他完全的子民,他為什麼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裡,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噴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細巧的肩。
刀光一閃!
宛如極西天際亮起的驚電一抹,剎那間穿越長空,劃裂九萬里彤雲濃霧,直奔敵首!
孟扶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出最快的招!
滿室裡都是颯颯刀光,雪光如練,瘆人髮膚,雪光裡孟扶搖暴起如鷹,低喝,「為王爺報仇!」
「哧——」刀光幾乎在剛出現的那刻便到了戰南成胸口,戰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卻並不和孟扶搖過招,而是意圖飛快退向室中。
孟扶搖冷笑,「機關?」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頭顱惡狠狠橫劈,戰南成下意識一偏頭,頭一偏便覺得咽喉一緊,已經被瞬間棄刀的孟扶搖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