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長孫無極淺笑,笑容如月華流溢,「說出來我決定要不要原諒你。」
孟扶搖磨牙,嘶嘶道:「我拆了你的美滿婚姻,然而我發現我錯了,我不該拆的,你倆實在太配了!」
「哦?」
「都是撒謊高手!」孟扶搖想起那朵蓮花就覺得反胃,「一個沒有璇璣圖偏說自己有,一個明明有璇璣圖偏說自己沒有!」
長孫無極看著她,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扶搖,煩請你自己仔細回想一下,從認識你到現在,也許我有沒對你說明的事情,但是但凡我說出口的話,有過假話?」
孟扶搖翻翻白眼,仔細思索一下,發現好像……真的沒有。
「從現在開始,出現了!」她振振有辭,強詞奪理。
長孫無極笑了笑,突然一伸手拉住她,大力一拽,身子往上一縱。
「哎呀你做什麼!」
孟扶搖嚷完,發現自己呼的一聲已經坐在牆頭,這座院子牆頭較高,坐在上面,眼前是一覽無餘的磐都大街小巷,簡單有序的道路、沉樸厚重的建築、鱗次櫛比的民房,遠處氣勢沉雄的皇宮,午夜的涼風連同未熄的萬家燈火撲面而來,激得人心神一爽。
「人在高處呆著,因為看見的東西更多更複雜,心思也就更加清明。」長孫無極話中若有深意,聽得孟扶搖心中一動,隨即便氣歪了鼻子,「所以帶你上牆頭吹吹風,好醒醒你的腦子。」
「我一向清醒明智,智慧無雙。」她轉頭,惡狠狠推長孫無極,「下去,下去,牆頭窄,你妨礙我視野。」
「和你平行的人,永遠不會妨礙你視野,很多時候妨礙你的,只是你自己。」長孫無極今晚特別哲學,「扶搖,你是在討厭我撒謊嗎?」
「自然。」孟扶搖轉頭看他,目光亮得像一對貓眼寶石,「我沒那麼矯情,不喜歡還不肯承認。」
微微笑了笑,長孫無極不知從哪整出件披風,披在她身上,道:「風大,小心著涼。」隨即才道:「我送出去做聘禮的那份璇璣圖,確實沒有拿回來。」
「嗯?」
「璇璣圖世人都以為只有一份,其實卻是兩份。」長孫無極微笑,「它來自一件披風的兩副衣襟,各寫了一半內容,真正的璇璣全圖,八百八十二字,共八章,我給你的,是其中另一半。」
「既然你拿出來的只是你那一半,那送出去的那一半,為什麼不在佛蓮手中?」孟扶搖疑惑,「她甚至拿貌似銀錦的月華錦冒充璇璣圖,而且甚至好像根本沒見過真品?」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退婚的理由。」長孫無極看著她,笑容深深,「所遇非人。」
「你是說,你未婚妻另有其人?」孟扶搖霍然轉頭看他,「誰?」
「不,我只是懷疑而已,鳳淨梵拿出假圖,也有可能是真圖真的遺失,她無奈之下作假替補。」長孫無極似在思索,含笑的眼角瞟過她,道,「有些事遲早會水落石出,不過扶搖,我得感謝你,你終於幫我解決了那個女人。」
「不是應該覺得可惜嗎?」孟扶搖笑吟吟看她,「那麼美麗那麼高貴聲名那麼完美,連氣質都學得和你很像,真是苦心營造的天生佳偶,哎,被我活活拆了,好缺德。」
「還有更缺德的事。」長孫無極折了枝草根閒閒嘗著,淡淡道,「聽說他們連夜離開了天煞,我讓人在邊境線上等著,戰南城試圖對我做的事,我原樣奉還。」
「你派人暗殺佛蓮——」孟扶搖剎那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驚的身子往上竄了竄,瞪大眼睛,「嫁禍天煞?」
「嫁禍不嫁禍不重要,關鍵是鳳淨梵得死。」長孫無極轉過眼來,輕輕撫了撫她的發,「得很快的死。」
孟扶搖咬著唇,不說話,她有點說不出話來,長孫無極雖然沒有明說,她何嘗不知道他是為她才要殺佛蓮的?以長孫無極的心性,他其實根本不屑暗殺,更不屑殺佛蓮那樣的女子,但他依舊選擇違背自己原則最快速度的出手,純粹只是因為,不想讓恨透了她的佛蓮,再有機會搞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變數罷了。
而以長孫無極的手段,完全有很多辦法不動聲色不枝不蔓的解決掉和佛蓮的婚事,他卻縱容她採取了最激烈的一種,造成兩人間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然後再出手為她收拾爛攤子。
做對他而言這麼蠢的事,只是因為,他想她活得更隨心、更痛快些。
孟扶搖怔了半晌,掉過頭去,紅著鼻頭道:「對不起……我總是不夠相信你。」
「你不夠相信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長孫無極又在試圖給她編辮子,他好像對她的頭髮特別感興趣,「我總是諱莫如深,不夠坦白明朗,這樣的性子,怨不得你不信我。」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孟扶搖一懷慚愧,覺得長孫無極真是好人哇,被冤枉了還記得替她解釋,她一激動一熱血,頓時覺得自己良心不足,正在思考著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報答下這樣的君子,忽聽身後那君子湊近她耳側,輕輕道:「唔,扶搖,你貼身的穿的那件是什麼東西?怎麼還有兩根帶子的?」
貼身……帶子……正想著報答的孟扶搖腦子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她的自製罩罩!
而她穿著單衫,單衫外還有披風,他是怎麼看見罩罩的?
這見鬼的君子!
孟扶搖一聲怒喝,抬腳就踹——無恥之尤,早知道還是讓你和佛蓮配成雙!
腿剛抬起就被長孫無極按住,他一手按在她腿上,一手豎在唇間:「噓——」
孟扶搖直覺的要罵他故弄玄虛,隨即隱約聽得牆下對面小巷有步聲一路傳來,便也回過頭去。
夜色淺淡,小巷深深,前方誰家苦讀的士子夜深不寐,深黑的剪影映在窗紙上,窗間透出一線昏黃微光,月牙般的灑在小巷深處。
深處,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漸漸剝離著一個人形輪廓,有人慢慢的,從巷子尾的暗色裡走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懷中似乎抱著什麼東西,一邊走一邊低低的呼喚,那語聲被風帶過來,隱約聽出幾句:「……魂兮歸來……」
是個半夜為亡人招魂的。
孟扶搖輕輕歎一口氣,看那影子,對方很年輕,在這夜半踽踽獨行,一路呼喚,想必是個為長輩招魂的孝子吧。
她不欲打擾這陰陽間的溝通,轉身意圖下牆,一轉頭突然看見那人走進了那月牙般的昏黃亮光中,光線映亮了他的眉眼,清秀,溫潤,淡淡憂傷。
燕驚塵!
孟扶搖怔在牆頭,忘記離開。
她坐在長孫無極身邊,看著燕驚塵孤寂的身影自巷子深處慢慢浮出,看著他懷裡那個光滑的青玉罐,看著他慢慢的,輕輕念著魂兮歸來,將手中的紙錢一點一點的撒開,那些灰白色的薄紙,如蝶般旋轉著飛離他的指尖,再被風,無聲無息的帶過牆頭,消失不見。
一個人在世間的所有痕跡,如風箏斷線飛遠。
一張紙錢似乎猶在念棧不去,浮游漂移,冉冉撲上孟扶搖掌心。
孟扶搖伸手拈住,那薄而軟的觸覺剎那傳入心底,在心上刷刷掃過,掃出些柔軟的疼痛來,她抬起眼,看著專心招魂的燕驚塵,突然想起,今天是裴瑗的頭七之日。
按照太淵風俗,亡者頭七之日,親人要在她走過的地方再走上一遍,為其招魂。
孟扶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青玉罐上,那個紅衣的,艷麗張揚如牡丹,走到哪裡都要無限度彰顯自己的存在感的女子,如今真的化為這沉默簡樸的小罐裡,一抔灰白的粉末了麼?
她那不甘的靈魂,是會安於這樣的窄小的棲身之地,還是會掙扎著欲待掙脫?
而燕驚塵,這個玉堂金馬的貴介公子,公侯之家的繼承人,這個一生順利光亮卻在遇見她之後步步嗟跌的少年,他要如何走剩下的路?
有些相遇,天生不公,如她和燕驚塵,玄元山那一場遇見,從頭到尾,只為了造就她前行千里的路,然後她離開,頭也不回走遠,他卻不肯承認那一場無緣,原地蹉跎,因為失去而不停的做著錯誤選擇,然後再度失去。
想起戰北恆別業裡自己聽見看見的一切,孟扶搖指尖微涼,為這命運的冷酷而默默無言,隨即覺得掌心一暖,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怔怔捏著的那張紙錢抽去,再用自己的五指,包住了她的手指。
他溫暖的掌心有著光滑的觸感,如絲緞般從指尖拂到心底,熨帖而柔和,像一場擁著輕盈羽被進入的沉酣。
他總是在任何時辰都能及時讀見她心底的感觸,並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我陪你一起。
孟扶搖抬頭看著他,想著自己終究是幸運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這般溫暖的,不求索取的陪伴,而那些人,燕驚塵、裴瑗、佛蓮、他們依然是愛著的人,只是,有的人錯在愛的過程,有的人錯在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