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飛袖的援手,她長髮垂落在水面迤邐,身姿那般優美的將彎未彎,一抬首目光勝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個和他青梅不竹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湧上心底,他乾脆棄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帶,只為了更快的走開。
走開,走不開,那般命運的兜兜轉轉,無極紅石山前相遇,她攔路搶劫的潑皮強盜勁兒,活脫脫當年揣著草包武功懵懂無知闖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麼想留下她,於是,一斛春成了強搶小廝的借口。
小廝天生我才,絕非天真魔女,他陪著她,從德王府走進姚城,看她在飯桌前為紅塵溫暖垂淚,看她為救胡老漢一家殺戎人斬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蘇縣丞面前,前一刻侃侃而談後一刻翻臉殺人,看她迅速收服縣衙衙役,驅策他們報假信,從蘇縣丞的屍體裡探出優美的手,卡住凶悍謹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樣一個凶狠又善良,狡詐又坦蕩的女子。
那樣一個隨意又自愛,寧可選擇以鎖情化毒,也不願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終於漸漸發覺,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雙眼睛同樣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樣外在剛烈,然而那內心裡,她們如此不同。
汝涵用剛烈拒絕柔軟,她用剛烈包裹柔軟。
姚城被圍,她竟選擇詐降孤膽入敵營,萬眾唾棄中她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丹心卻遭霜雪之凍,竟險些被逼城門自刎。
他當時正在穹蒼採藥,消息好容易傳到,手一震,一枚千辛萬苦採到的龍珠草落入深淵。
他卻已顧不得,急急下山,數天內跑死了幾匹馬,險些跑得舊疾復發。
回來看見她無恙,一口氣就那麼長長的吐了出來,心深處有些什麼東西,瞬間緩緩坍塌。
長孫無極的「死訊」到來,她被擊倒卻依舊站著,鋼鐵般的靜而冷,她不哭,她要讓仇人哭。
他看著她沉靜麻木而不動聲色的做著那些事,想起發誓要殺自己親生父親為他報仇的汝涵,她用單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背著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摜下碑石時,她被壓得吐血,然後再抹去鮮血,再背著碑石繞鬧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時還沒練武的汝涵,是怎麼背得動的?
這樣的一些女子。
她們在世人驚訝目光中走過,歷風雨霜雪不改堅執。
她們因堅持而魅力獨具,在十丈軟紅裡矯矯不群。
他於是以為,他只是欣賞這樣的女子,希望有著汝涵的烈,卻比汝涵更溫暖更廣大的那個女子——被保護、順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樣,淒涼終了。
然而,當真如此?
昨晚,長孫無極那一聲輕輕詢問,如響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樣的豁然一亮裡看見自己,那些自號冷漠卻牽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緣淺的未婚妻,他們一生相遇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現在他記得那樣虧負的疼痛,卻已在記憶中漫漶了她的面容。
孟扶搖,卻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風景。
而他為何如此?為何如此?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還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運?
因為在意,而懼失去。
那些寫在心思最深處的感情,早早霜冷長河,卻又終於緩緩激流揚波。
只是那波浪終於激湧,卻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屬於她的千里長堤,也許早已照上另一輪月光。
宗越淺淺的笑起來,舉塤而吹,淡淡的發掠過淡淡的唇,在月下淺緋如櫻,那樣代表著生命之弱的色澤,像是他這一生看似飽滿的表象下永久的蒼白。
《傷別離》。
她在身側,我傷別離。
一曲塤曲,歎無聲。
宗越始終那樣淡淡的吹著,眉宇間月光深深,孟扶搖抱膝坐在他身側,長髮散在風中,靜靜看著他柔和的側面,想起那個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屬於她和他們的森冷命運。
想起自己身側這些玉堂金馬的天之驕子們,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雲痕、燕驚塵。
是不是所有立於高處的人們,都注定要比尋常人多受一番紅塵的傷?
當他們擁有了身份、財富、地位、學識,神便要收回一些屬於人間的平凡幸福,給那般美滿鍍上命運的烙痕。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輕輕站起來,這一刻屬於宗越和他的未婚妻,這個悼念的日子,誰也不該輕易打破。
她慢慢離去,不知道涼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塤的男子,心中真正飄過的那個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離開,宗越始終沒有回頭,他輕輕撫著塤上的音孔,平靜的笑。
「汝涵,為什麼我覺得,和她遇見,是你冥冥中給我的懲罰?」
孟扶搖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失魂落魄的爬上床,然後她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輕輕「呃」了一聲,孟扶搖推他:「我今天沒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沒心情。」那人不動,伸了修長的手來牽她,將有點蒼白的她納入自己懷抱,嗯,位置大小剛剛好,多麼契合的相擁。
「所以我來負責送你點好心情。」
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空隙,元寶大人立即爬過來,填滿。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拒絕,「熱。」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調節溫度,他真氣本就偏陰寒,一經流轉,涼涼的甚為舒服,又把元寶拎到肩頭上,孟扶搖這下倒有點不捨得了,抓過他掌心來蹭了蹭,道:「長孫無極你難得這麼乖。」
頭頂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動:「對你這樣的,硬不得軟不得,只好乖點,也許還能獲得孟將軍勉強一顧。」
「說得真可憐。」孟扶搖笑起來,睡意漸來,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給騙了去。」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孌,沉在一室明滅的月光中,因為疲倦有點眼眉困頓,素日明朗的氣質便多了幾分煙籠霧罩的迷離慵懶,那扇在他掌心的濃密長睫,讓他想起貓兒,一般的懶,帶點黑夜中潛行的神秘。
那掌心扇動的睫毛,撲撲的癢,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輕輕道:「聽見什麼故事了,這麼丟心失魂的?」
孟扶搖沉默了一瞬,和他說起汝涵的故事,末了總結的道:「由來誤會害人,真是再也錯不了的事。」
長孫無極卻道:「不,不是,之所以會有這般致死的誤會,是因為還不夠愛。」
孟扶搖不服氣,反駁:「你看宗越那般懷念,還不叫愛?」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會將愧疚懷念和愛混為一談,不過不必和小傻瓜解釋那麼多,好歹那是個情敵。
孟扶搖心不在焉揪著元寶的毛,又問他:「長孫無極,為什麼你,你們,特別容易經歷些尋常人經歷不了的事兒。」
長孫無極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寶的嘴,將它塞到床角,用枕頭壓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覺,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嘛。」
孟扶搖聽得一笑,覺得這個人真自戀,轉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門,本就是世間傾軋最烈最黑暗最骯髒的門庭,撐在皮子外的高貴和掩在骨子裡的污穢同存,縱觀七國,哪家豪族門楣沒有染過血?哪家巨戶枯井裡沒有投過屍?哪家皇宮沒有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她輕輕的歎息,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一公主在國破之前,掩面而哭: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倒霉,遇上滅國之災的公主自然是最慘的,現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樣很倒霉……長孫無極,有沒有這樣一個皇朝,平等,明亮,權力制衡,雖然有著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長孫無極沉默著,半晌答:「等你來建造。」
孟扶搖卻笑起來,掩著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個讀史的人,問出這麼傻的問題,在封建體制、生產力低下的五洲大陸談平等和權力制衡?不等於和中國男足談論什麼時候拿世界冠軍,和鳳姐談論人類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來建?我要真在這裡一輩子,我就建,現在,沒空。」
她疲倦的閉上眼,感覺頭頂有人輕輕靠近,溫醇語聲如春雨掠過耳畔:「為什麼沒空?」
「……回家。」孟扶搖翻了個身,懶洋洋回答,又軟綿綿揮手:「出去記得帶好門。」
她沉入睡鄉,沒有聽見回答,只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覺到額頭被午夜微微濕潤的風拂過,那風久久盤旋不去,夾雜著纏綿而溫柔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