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她倔強她驕傲她外圓內方她不喜歡被人強迫,他也一直努力的調正自己以往保護支配女性的習慣,去盡力的給她自由的、不讓她覺得約束而因此更想擺脫的愛,然而這個明明聰明無比的女子,在感情上卻常常蠢笨無比,她撩起他怒火的本事比他打仗的功力還強,他被燒得千瘡百孔,再被她擊得一敗塗地。
扶搖……誰能越了你心事的河洲,不必總在對岸彷徨徘徊?
戰北野黑袍飛捲默然不語,立在長街之上,宮門之前,對滿街士兵百姓視若不見,他背影筆直,卻不知怎的看來總有點煢煢孑立的味道。
身側黑風騎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特別的,善良又毒辣的,閃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女子,他們很希望會成為他們的國母,不過看她那牛叉厲害勁,殿下的追逐之路,大抵會很艱難。
良久,戰北野霍然翻身上馬,狂抽一鞭直馳而去,他抽鞭的手勢高高揚起重重落下,絲毫也沒有了素來愛惜馬匹的模樣,他黑髮被風扯起,大力揚在身後,似一團黑色的烈火。
憤怒的、郁卒的、一腔愛戀奔來卻被不幸的遭遇當頭潑下冷水而生起的怒火。
孟扶搖一邊大步往回走,一邊憤憤的踢著小石子,將路邊的石子踢得四處亂濺星火亂射。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想讓尊貴的,驕傲的,牛叉的烈王殿下,垂下他高貴的頭顱去對一個真心待他的小女子撒謊!」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認為那個自大狂闊別半年,會懂得體貼理解珍惜這種寶貴的情緒!」
「我真他媽昏了,竟然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哦?貼了誰的……尊臀?」
帶笑的聲音傳來,孟扶搖正沉浸在對戰北野的憤怒中,聽得這一聲直覺的接道:「戰北……呃,沒有!」
她頭也不抬,把臉一捂,轉身就走:「哎呀,我想起雲痕還落單在宮中,我得去接應之。」
「我已經派隱衛潛入宮中去接應他了,此時宮中大亂,滿宮太監宮女都在逃竄,禁衛軍群龍無首,能把門守好就不錯了,也顧不上找他麻煩。」長孫無極款款走來,微笑拉住她袖子,「跑什麼嘛,元寶大人很想你。」
元寶大人翻眼,昨天晚上我還是和她睡的,想個屁咧,你們真討厭,動不動拿我做幌子。
「我可不想看它那老鼠臉。」孟扶搖嚴詞拒絕,「膩了!」
元寶大人憤怒——我還不想看你的豬拱嘴呢!
「那麼……」身後那人還在笑,拉著她袖子,「我想你了,成不?」
「噁心。」孟扶搖鄙視,「一刻鐘之前我們剛剛見過。」
「就在這一刻鐘內,我突然開始想你。」某人嚴肅的道,「這一刻鐘的分離,讓我突然驚覺,有些事其實還是不能放縱的,就像手中流沙,手一鬆,就隨風飄遠了。」
孟扶搖越聽越心虛,這人說話真是討厭,永遠都那麼多暗示比喻曲裡拐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讓人恍惚,哎,剛才那一幕大抵是比較轟動的,不會真給他知道了吧?
長孫無極還拉住她不放,孟扶搖霍地回身,將臉飛快向他面前一湊,然後更快的縮回去,奸笑:「看過了?不想了?好了,我要回去補覺了。」
她繞過長孫無極匆匆往自己的房間走,走沒兩步,聽得長孫無極歎息。
「眉目朦朧未曾識,但見雙唇艷如血。」
孟扶搖「轟」的一聲,燒著了。
身後長孫無極踱過來,含笑扳過她的肩,指尖輕輕在她被吻腫了的唇掠過,眼神裡掠過濃濃不豫,卻什麼也沒問,半晌只淡淡道:「心情不好?」
孟扶搖被他這一問,頓時將滿腹委屈都勾了出來,垂著頭,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學生,吸吸鼻子,道:「戰北野那個沙豬……」
長孫無極笑笑,摸摸她的頭,攬住她的肩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嗯,我得想個法子,幫你向那個傢伙要點補償……」
天煞千秋七年九月初五,烈王北野下磐都,皇營三營未戰解甲,城樓守兵親啟城門,隨即蒼龍軍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皇宮,擊潰御林禁衛兩軍,至此,磐都之內拱衛京畿的所有武裝力量全數臣服烈王腳下。
秋日滿城楓葉飄紅,在千節階梯的漢白玉宮門廣場上鋪了艷麗的華毯,迎接新王朝的新主人,黑衣烈焰的烈王殿下踏著滿地紅楓,於梧桐細雨之中到達皇宮時,滿殿衣朱腰紫的王公官員跪迎出舞陽門,當然這些臣子中也有拒不再事新君的——三大中書兩人死節,烈王下令厚葬,又博一陣稱頌陛下寬厚賢德之聲。
寇中書被拘於殿,當庭大罵拒不下跪,烈王毫不動氣,親自下座解縛,又感慨的道:「寇中書疑錯我,我心昭昭,可鑒日月。」又說了一番傷痛兄弟之情的話,引得滿座唏噓,最後賜金還山——史書上又美美的記了一筆。
不過當時,據某些眼尖的臣子說——殿下看來心情其實並不甚好,臉色陰沉,寇中書罵完後他眉頭跳了跳,有要發怒的徵兆,但是不知怎的,捏了捏手裡的東西,便又按捺下了,那東西……此人當真眼尖,他說不是個大蒜就是個胡椒。
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烈王殿下千里征伐攻城奪位,終於坐上金鑾殿寶座的那一刻,他捏個胡椒或大蒜幹嘛?難道那是他的護身符?忒荒唐了!
當日戰南成駕崩,卻連喪鐘都沒響——禮部為表迎接新帝之喜慶,取消了。
戰北野倒是有去停靈的梓宮,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裡面,很久才出來,一直守候在門前的紀羽和小七,隱約聽見他一句:「你被她殺了,如若冤魂不滅,千萬記在我賬上。」
紀羽和小七互視一眼,默默歎口氣。
當日新帝宿於偏宮,他還沒繼位,得繼位後才能遷移正殿,那晚偏殿燈火一夜不滅,淡白的窗紙映著戰北野默默向燈的孤獨身影,別有人在高處多寂寥的滋味。
紀羽和小七又對望一眼,再次默默歎口氣,然後紀羽出宮,到南二巷統領府拜訪,結果府門大閉,門上有人以鬼畫符般的字跡寫著:「老子不見客,皇帝老子來更不見!」
門縫裡卻插著一封信。
紀羽鎩羽而歸,帶著信怏怏回到宮裡,他以為戰北野不知道他去了統領府,不想小七悄悄告訴他,殿下一直沒睡,時常探出頭來看看,直到見紀羽很快回來,才再次「砰」一聲關緊了門。
紀羽趕緊將那信送上,戰北野目光一亮喜不自勝的接過,關了門仔細去看,看完卻憤憤一拍桌子,低喝:「可惡長孫無極!搶我先機!」
天煞千秋七年,也是整個天煞一國的末年。
那一年深秋,戰旗如刀劃裂天煞大地的同時,天煞國內的暗殺和滲透亦在同時進行,那個逝去多年的人用一生時間儲存潛伏的力量,終於在多年後浮出水面,一朝躁動,數萬橫屍,天顏將改,風雷先行,在潛伏磐都的戰北野秘密智囊的指揮下,無數鐵桿保皇派被誅殺,再被不動聲色的毀屍滅跡,無數文人學官寫詩作文,為皇朝正統辯言替新君造勢,無數潛伏於各地的面貌平常卻掌握要害熟知民情的微末小吏,在一批批分赴各地的神秘人的暗助下,奪權爭位,盡可能把持一方軍政,風起於九霄之上亦生於青萍之末,在轟轟烈烈用武力刀鋒捲過天煞大地的同時,也在以另一種方式進行著政治思想民心臣意的蠶食和侵吞,文武之道,剛柔並濟,玩弄政治亦如八卦圖,陰生陽及,生生不息,在具有豐富政治經驗的逝去老臣完美佈局和圓轉手腕下,天煞政局在極短時間內,基本實現了最平穩的過渡。
以致多年後,當史學家們總結天煞之死時,通過細微的蛛絲馬跡的追尋,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致死天煞者——戰北野,孟扶搖,老周太師。
千秋七年九月十六,戰北野在皇宮永德大殿即位,改國號大瀚,年號永繼,以千秋七年為永繼元年。
從此後再無千秋,也再無天煞。
至於為什麼改國號為瀚,其原因戰北野知道,孟扶搖知道,紀羽知道,永久將靈魂留在了深邃幽深的長瀚密林的八名黑風騎兵,知道。
那些屬於英烈、屬於忠勇、屬於犧牲和大愛的過往,不曾被一起走過的人們忘懷,他們用不同的方式來緬懷和紀念——孟扶搖潛於朝野,戰北野揮兵北上,孟扶搖纖手覆乾坤,戰北野掄袖卷風雲,最後,以天煞之死,大瀚之生,作祭不滅英靈。
戰北野即位那天,晴空萬里,明燦燦的日光將千階之上,金碧輝煌煥然一新的永德大殿映照得如在雲端,一身純黑繡金龍八幅海錦龍袍的新君冷然自大殿之巔回望,他目光所及之處,無邊無垠闊大廣場之上,百官凜然叩首,齊齊如草偃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