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孟扶搖聽著好笑,這簡直和前世裡的巫婆神棍一個德行了,笑嘻嘻收下往袋子裡一裝,看著那女子飄然而去,自己也和長孫無極下樓,一邊走一邊道:「你看這個巫婆的灰我要不要喝……」

「什麼巫婆?」身側突然有人插話。

「你又不是沒……」孟扶搖說到一半突然怔住,趕緊回頭一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宗宗宗宗……」

「幾個月不見你得了失憶症?還是名字都不會叫了?」某人還是那麼毒舌,還是那麼對其他任何人視而不見,還是那麼習慣性一見她便牽過她的手把脈。

孟扶搖驚喜的大著舌頭,連人家的毒舌都不計較了,「啊啊宗越你怎麼來了……」

「我聽廣德堂的信報說,有人在四處尋找名醫。」宗越還是那個白衣如雪肌骨晶瑩的宗越,當了一陣子皇帝似乎也沒能讓他看上去渾濁些,依舊乾淨清潔,雪似的立在人群裡,人群都避著他走。

他仔細把著孟扶搖的脈,微皺眉頭隨即放開,有些不滿的睨了長孫無極一眼,才道,「難道你忘記了天下真正的名醫是誰嗎?」

「我找遍全五洲也不敢去找你啊。」孟扶搖攤手,「你聽說過為一個太監的病會叫皇帝遠赴千里趕來治的嗎?」

「我為的又不是他。」宗越答得簡單,突然探身對遠處看了看,道:「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我也不知道,神神道道的。」孟扶搖瞟他,「你認識?」

宗越沉思著,半晌道:「不,只是背影有些熟悉,也許認錯了。」他這才對長孫無極打招呼,道:「太子殿下氣色挺好,比扶搖好多了。」

孟扶搖翻白眼,這人能不能一開口就是滿身的刺?

「托福。」長孫無極微笑,「陛下氣色更好,比我兩人加起來都好。」

孟扶搖一聽這兩人對話就頭疼,趕緊拽著他們便走,一直回到驛館才道:「蒙古大夫皇帝,你現在不比以前,趕緊把人看完便走罷。」

「我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和你叨叨。」宗越把著老路的脈,半晌皺起眉頭,道:「油盡燈枯。」

又道:「我能弄醒他,但是必須要先告訴你,弄醒他之後,他也便活不成了。」

孟扶搖沉默下來——她直覺這老傢伙不是好東西死有餘辜,但是真相未明之前她有什麼權利判他死刑?

宗越看了看她,又看看老路,突然轉頭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

長孫無極亦看過來,兩人目光中剎那交換了許多信息,半晌宗越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孟扶搖「嗯。」了一聲,招呼鐵成給宗越安排宿處,自己一路思索著回房,隨便脫了衣服躺下。

脫衣服時她發現懷中那張那女郎給的紙,笑了笑,隨手扔在桌子上。

她睡下後,宗越將那老太監搬進內室,取出隨身的錦囊裡的金針,開始施治。

而那間臥室裡,孟扶搖很快睡熟了。

她睡著的時候,元寶大人從外面大解完進來,爬上桌子準備睡覺,突然看見那張紙,抓在爪子裡瞅個半晌沒瞅出什麼來,順手一扔。

那紙在空中飄了飄,悠悠落入床邊燃著沉香的香爐裡,在那點紅色的星火裡慢慢燒著,發紅捲起,最後化為灰白的灰燼。

空中漸漸升起一縷青色的煙氣,混在原先淡白的煙霧裡,色澤不變,筆直一線。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而那邊的屋子裡,宗越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手下金針落針如風,飛快的在老太監後腦上一一插過。

半晌,他凝重的收手。

他靜靜的等著。

那老太監突然顫抖起來,抖如風中破碎的葉,隨即猛地發出一聲低嗥。

他嚎了一聲,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以一個垂死病人不能有的敏捷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撕裂的模糊不清的嚎叫:「別殺——」

與此同時,孟扶搖屋子裡也突然傳出一聲驚叫。

叫聲尖利撕破黑夜,連聲音都變了,實在不像是縱橫七國翻覆風雨的孟扶搖會發出來的。

宗越臉色立即變了,顧不得那已經清醒的老太監,白影一閃便掠了出去,而黑暗中一條紫影也閃電似的飄了出來。

黑暗的屋子裡。

孟扶搖渾身大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驚破了自己的心肺!

她……她看見了!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煙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透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雞爪,指甲裡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她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淨,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她一頭,她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她伸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熟在心的長度,熟到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身後木板上靠近木榫處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撫摸,早光滑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裡她覺得,這個東西她沒見過。

為什麼沒見過?

她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繫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處,宮殿飛簷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入這一方更為清寂的窄小天地裡,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光遙遙射過來,淡紫色,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她便該在沉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摸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床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光身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將身下的木板浸濕,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色。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透氣的空間裡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身,拚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受,張大嘴脫水魚似的喘氣,一摸全身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醃,火辣辣的痛。

身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望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透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肌膚上,再從肌膚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縫裡都是冰的,她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身上,將身子縮成盡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她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身的關節炎。

然而她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褥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跨出這上鎖的櫃子。

是的,櫃子。

從她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櫃子。

活在櫃子裡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櫃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褥底下挖了個洞,她從那洞中大小解。

櫃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媚的春光。

和櫃子裡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櫃子,熟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縫隙裡,塞進來兩個冷硬的饅頭。

一張女子的臉從那縫隙裡一晃而過,年輕的,美麗的,卻因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她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壓抑,似是那樣碰一碰,便要落下淚來,她那樣隔著縫隙,哀哀的注視著她,那樣的眼睛裡,她看見熟悉的縮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熟悉。

熟悉到深刻在血脈裡,熟悉到如此驚心,彷彿不見天日的穹窿裡突然劈過白色的電光,一下便將她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體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她!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鳳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女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女,沒有人給她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她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後,新後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她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女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她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女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髮的美麗宮女,滑落的衣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媚鮮艷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露,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撫花而來的纖纖女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她……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