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冷哼一聲,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脫下面具以及被什麼人見過,然而過往幾年時間,她哪裡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脫過面具?而脫面具的時候,也許附近只是一個賣花的女子,也許一個送菜的老翁,也許就是個她最沒戒心的孩童,誰知道會是誰記下了她的容貌?她戴面具又只是為了方便,從沒真的想過容貌有什麼關鍵的,對方以有心算她無心,她又怎麼防?
「扶搖,我的女兒。」底下鳳旋不再理會鳳淨梵,再次抬頭,向她展開慈愛的微笑,張開雙臂道,「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大殿之中,鳳旋張開雙臂,以一個完美的父親之姿,對著孟扶搖展開邀請和擁抱的懷抱。
大殿之巔,孟扶搖靠著楹梁,雙手抱胸,一腿彎起一腿伸直,面無表情的坐著,面無表情的俯視著鳳旋。
半晌她慢慢一笑,道:「父親?」
鳳旋目光一亮,鳳淨梵臉色一變。
不待鳳旋歡喜,孟扶搖已經緩緩的,一字字接了下去:「鍾則寧之夫,鳳淨梵她爹,怎配做孟扶搖之父?」
鳳旋臉上抽搐了一下,剎那間五官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強恢復了臉部表情,扯出一抹笑容道:「扶搖,朕知道你怨恨朕,但是朕也有不得已處,如今皇后被你殺了,殺就殺,朕立即廢了她,株連她鍾氏家族全部以謀逆罪論處,鍾家所有人,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直到你解氣。」
「還有這個。」鳳旋舉起手中傳位詔書,對孟扶搖誘惑性的一招,「璇璣皇位,朕已決心傳於你,從今後你就是女皇,生殺予奪天下大權,此後盡數操持於你手,人間榮耀與權力的巔峰,盡在你足下,可好?可喜歡?」
「不!」
一聲厲呼劃破這一刻詭異的寂靜,一直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自己身子的鳳淨梵突然撲了過來,劈手就去奪那詔書。
鳳旋臉色一變手一撤,鳳淨梵五指纖纖長若鬼爪,指甲竟然閃著帶毒的淡藍色螢光,她出手如風,也不管那指甲劃破鳳旋一絲油皮便會要他性命,那樣毫無顧忌殺氣騰騰的搶了過來。
大殿之巔,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動不動,漠然看著,唐易中早已避嫌的退了下去,去指揮反攻了。
鳳淨梵風一般的奪了過來,鳳旋冷哼一聲,突然將詔書往桌上一拍,自己向後一仰。
詔書拍在桌上,長長的一卷拖下,鳳淨梵伸手一抓將詔書抓起,抬手就去撕。
「哧——」
極輕的一聲利響,自詔書尾端覆下扯住的桌案之下突然響起,燈光暗淡的大殿隱約只見淡綠色的短芒一閃,像天際星光剎那一亮,亮出一聲電光霹靂般的慘叫。
「啊——」
血噴出來,卻是淡綠色的,不像是血,倒像是兩朵小小的詭異的青花。
最後的光芒之花。
桌案下機關裡的短釘,在鳳淨梵飛快奪詔書的那一剎被啟動,極近的距離內機簧強勁,剎那射入正低頭撕詔書的鳳淨梵雙眸!
一道直沒入眼,一道穿過鼻樑釘入眼角,雙眼齊毀!
鳳淨梵的慘呼聲彷彿要震塌整個大殿,那般淒厲高昂的穿上去,一線鋼針般直直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把自己叫破魂,不把自己的心叫裂都不罷休。
自幼嬌生慣養的最小的公主,一生受盡呵護,從未和人動過她尊貴的玉手,連指甲都沒碰斷過,因為怕吃苦怕受傷,也因為天生體質限制,明明名師在側,鳳淨梵卻沒能學到玉衡二分之一,只把輕功練得出神入化,以求在危急時刻保命,如今毀眼之痛,如何經受?
她瘋狂的叫著,血流披面,粘膩的血將被割散的長長短短的烏髮都粘在臉上,黑黑白白紅紅辨不清五官,只看見那粉潤紅唇已成青紫,只看見她那般張著嘴,自咽喉深處叫出淋漓的血來。
孟扶搖閉上眼,陳黯的殿頂光線裡,她毫無表情。
十四年前金紅芙蓉花裙裾自腦海中一閃而過,耳中「卡噠」一聲。
那聲落鎖的卡噠聲。
而今日,換你自己落下你人生的鎖。
自作孽者,不可活。
鳳淨梵那般叫著,突然聲一收,似乎再也叫不出,身子一傾霍然回首,滿是鮮血的眼眶狠狠「看」向鳳旋的方向。
她的眼睛已經不是眼睛,只是兩團模糊的血肉,那血肉被那般劇烈的瘋狂仇恨灼燒著,一顫一顫的跳動,被那樣的「眼睛」「看」著,連腥風血雨中走過,心志無比強大的鳳旋,都不禁顫了一顫,在榻上縮了縮。
鳳淨梵猛然撲過來。
她撲過來,撲得那般猛烈,眼眶裡鮮血飛灑,綿延出一條深紅的線,那線拖曳的軌跡未散,她人已到了鳳旋身側。
鳳旋沒有想到她重傷若此還有力氣攻擊自己,驚惶之下大叫:「扶搖救我——扶搖救我——」
孟扶搖立刻躺下去,躺在楹梁之上,挺好,挺舒服。
鳳旋求救無果,眼見鳳淨梵那般兇猛,完全是要同歸於盡的撲了過來,轉眼間已經呼嘯著一頭撞上了他的胸膛。
他被撞得喉頭一甜,眼神猛然一黑,閃過一道凶光,突然在鳳淨梵再次抬起雙手時,將身側榻上一個黃銅龍頭狠狠一扳!
「咻!」
數十聲如一聲,床榻四角,突然攢射出無數飛刀!
刀光如電,直射鳳淨梵全身!
鳳淨梵聽見風聲急退,她輕功絕頂,這輕功無數次救過她命,飛刀和她之間還有距離,她來得及退開。
殿頂上,孟扶搖突然輕輕彈了彈手指。
鳳淨梵只覺得身後一阻,彷彿背後平地突然起了一堵牆,生生將她最後的退路擋住,隨即便覺得全身一涼。
全身都一涼,無數處地方都突然一空,像是一幅編織緊密華光滑潤的錦緞突然被戳破無數道洞,成為千瘡百孔的網,那破爛的網在風中飄搖著,透過帶著腥氣的血的浪潮。
千刀穿身,天譴之刑。
鳳淨梵到得此時,反而不再叫,再叫不出,也沒有必要叫,全身的血都無遮無掩的潑灑出來,將一生裡所有的語言,都潑水難收的帶了出去。
她只是旋轉著,將月白裙裾旋轉成血色淋漓的花,最後的淒艷的花,深紅的血落在那樣微藍的白色上,鮮明刺眼,……月白……月白……討厭的月白……討厭的淒清顏色……曾幾何時,她只喜歡金紅色,喜歡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喜歡色彩斑斕的珠翠首飾,那些翡翠鑄祖母綠貓眼石黃玉水晶琉璃,那些鮮艷的張揚的美得鋒芒畢露入心入眼的顏色……曾幾何時為了他,為了那朵見鬼的蓮花,她永遠著月白的素衣,取下琳琅的首飾,將所有的相關的用具都換成大大小小的蓮,沒日沒夜的鑽研那些枯燥無趣的佛經……那般苦心……那般苦心……從七歲開始的戀慕……到得如今……到得如今……
她突然一仰頭,瘋狂的笑了起來,依舊是無聲的笑,看不出笑容是什麼模樣的笑。
她笑著,跌跌撞撞,帶著滿身的刀向著記憶中長孫無極的方向撲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撲過去要做什麼,是也想和他同歸於盡?是想告訴他自己這一生的癡戀,還是僅僅因為生命裡永無止盡的執念和虛妄?執念……執念……從小予取予求無人拂逆的鳳淨梵,不知道拒絕的滋味,也永不接受拒絕,所以他便成了她的執念,執到最後不知是恨是愛,只知道要得到要得到,直到今日終成虛妄。
原來是世間一切都是虛妄……皎皎少年郎是虛妄……含蓮出生的傳奇是虛妄……皇位傳承是虛妄……父皇寵愛是虛妄……所有的恨和愛,都是虛妄……
原來她來這一遭,只是為了生命裡迷離的幻境,她在這樣的幻境裡顛撲不休,機關算盡,做了一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來?何苦來?
她笑,似是看破,卻又完全沒有看破,一生裡最後一次掙扎撲向的方向,依舊是向著他的方向。
長孫無極高踞殿頂,同樣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一次次向他撲來至死不休的女人,眼底憎惡深濃……如果不是她,許宛和扶搖完全來得及等他回去救,命運就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她,扶搖不會被鎖櫃中生生眼見許宛受刑,逼得封鎖記憶多年,十九年受盡艱難苦阻;如果不是她,扶搖怎麼受傷若此,人為的劃下和他之間的鴻溝,至今尚未能夠填補?
他平靜的,虛虛將衣袖一拂。
一股大力平地湧起,生生將撲過來的鳳淨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連她接近他身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許。
巨力一阻,鳳淨梵身子如撞上牆壁,先前是後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身鋼刀的傷口剎那一衝,再入三分,鮮血狂激,半空中噴開桃紅的血霧。
她緩緩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猶自用手指拚命抓撓著,似乎想抓開長孫無極和她之間永遠橫亙的無形的牆,又似乎想抓死面前出現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長孫無極、孟扶搖、鳳旋……那些她一生裡糾纏不休、予她開始也予她終結的命運的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