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生活單調枯燥,平日裡接觸外人也少,出使的任務不是人人輪上,有些人在神殿一輩子都沒出過門,出了門,在這****神權至高無上之國,也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所以神使經驗歷練,大多都十分薄弱,拓跋明珠看來也是如此,此時心心眼眼只關注著如意郎君,哪裡還記得規矩方圓。
「哎呀……我真醉了……」拓跋明珠貪戀情郎溫柔,打蛇隨棍上,乾脆醉到底,支著肘,翹起纖指,在空中輕輕一揮,「……勞煩公子你代我看了吧……」
長孫無極不再推辭,露出「願意為姑娘效勞」的神情,拆開火封取出紙卷,略略一看,笑道:「哦,西鄰東昌國近日內亂,有一批亂軍從大荒高原偷過國境,潛入我國之內,天部指令說,已經下令各地神使注意訪查此類人等動向,以防他們在我國內生事,亂我國綱。」
「哦,東昌那個不受教化的異教之國,屢屢有挑釁我國神威之意,若是發現,定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拓跋明珠神色中滿是憎惡,「我這就知會各地分壇,並將手下都派出去偵緝查探。」
「指令的意思是秘而不宣,知會各地在下看不太合適。」長孫無極微笑,「姑娘你安排屬下用心便是,也不必和他們說得明白,畢竟這是天部指令,涉及軍事機密。」
「你說的是。」拓跋明珠立即贊成,嫣然一笑,「是我孟浪了。」
「天部指令說,此件看完即毀。」長孫無極將紙卷遞過來,對她笑,「姑娘還是自己看看再毀吧?」
那一笑神光離合,拓跋明珠魂都飛了一半,毫不猶豫接過,伸手就將紙卷遞上火燭,一邊微帶討好的笑:「我不信誰,還能不信你?」
長孫無極注視那紙卷在蠟燭上燃成灰燼,笑意微微,他半邊臉掩在宮燈光影裡,午夜優曇一般芬芳神秘,拓跋明珠揮去灰燼,隱約聞見他身上香氣特別,癡癡笑著靠近來,低低道:「你身上什麼味兒,真是好聞,咦……」
長孫無極突然站起來,含笑俯臉看著她,道:「姑娘,你醉了。」
「我……」拓跋明珠搖搖晃晃也站起來,神色有幾分迷糊,隱隱也有幾分騷動,盈盈看著長孫無極,似在期盼今夜他能主動些,一夜風流定下名分,然而良人只是微笑看她,那眼神讓人心旌搖動,卻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借了幾分酒意再大膽,也絕對沒辦法去拉著男人共赴溫柔鄉,無奈之下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卻已輕輕來攙她,她便迷迷糊糊被攙出門去。
「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著。」長孫無極吩咐等在院子裡的使者們,立在階上看著那女子被攙走,猶自頻頻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隨即他道:「看夠了麼。」
「緊要關頭,戛然而止。」屋簷上飄下孟扶搖,叼著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長孫無極牽她進去,「我數年追逐就會付諸東流。」
孟扶搖笑而不語,卻問:「紙條上到底寫的什麼?」
「就是那樣。」長孫無極答得輕飄飄,知道孟扶搖不會信,卻也沒想費盡心思去編什麼能讓她信的謊言。
孟扶搖轉過頭,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半晌無奈的歎氣,道:「假如我現在吃醋啊什麼的,你會不會把紙條內容告訴我?」
「不會。」長孫無極回答得很讓人鬱悶。
孟扶搖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說,那啥啥狗血的誤會啊虐啊折磨啊錯過啊沒完沒了,看的時候痛苦萬分,看完之後覺得腦殘,現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腦殘一回。」
「誤會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礎上的,而我不認為,我們經過這許多事,還會出現不信任。」長孫無極深深看她眼睛,「扶搖,我愛著你的坦蕩明朗,你是我一生裡絕不會看錯的女子。」
孟扶搖沉默下來,半晌輕輕道:「哪怕我負你?」
「你負我,我亦甘之如飴。」長孫無極撫摸著她如緞的黑髮,手指在那般潤滑如流水的發間瀉下,像是三年多歲月剎那而過,她在紅塵彼岸,而他涉水而來,為這一場驚心而綿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後陰霾層層的未期。
「扶搖……」他攬她在懷,輕輕歎:「寧可你負我,勝過擦肩不識,此生錯過。」
孟扶搖亦歎息一聲,抬頭看無星無月的天際,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也是這樣黑沉沉的天色,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時我不知相遇是對是錯,總覺得,和我在一起,是將你們帶入那屬於我的濃重黑暗裡……」
「不,子夜之時,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很快就是黎明……」長孫無極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麼,問,「扶搖,你剛才說,二十年前剛睜開眼,就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怔了怔,一時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剛才那句話其實很有些奇怪,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天色?
她從未和長孫無極說過自己的奪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在哪裡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勇氣去當面和長孫無極說——我要離開你。
以他的絕頂聰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從自己口中說出,再傷他一回呢?
長孫無極久久不見她回答,又追問了一句:「真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這才覺得不對,長孫無極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對時辰十分緊張,緊張……什麼樣的事,能令他緊張?
時辰?
她疑惑的看向長孫無極,臉上神情已經說明了答案。
長孫無極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間暗如此刻天色,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搖的肩,輕輕笑道:「我是驚訝你記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搖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掉開眼光,「嗯」了一聲,道:「你也早點休息。」
她轉身離開,長孫無極注視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閃。
一個男子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恭謹彎腰:「主……」
「沒有人跟著你麼?」長孫無極截斷他的話。
「沒有。」
「讓你的人立即化整為零,給我回去,盯緊所有動向,另外幫我做幾件事。」
男子細細聽了,躬身應下,隨即身子一晃,輕煙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卻不滅,不知何時他剛才站立的屋簷下,一道淡淡黑影鋪在地面,和樹影花影參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來,那人的輪廓亦如月色模糊。
這回長孫無極臉色中終於有了幾分訝異,回身道:「你竟然在這裡。」
那人靜靜看著他,只答了一句話:「回去吧,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淺紫長衣軟雲般飄拂在穹蒼夏夜依舊雪涼的風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
穹蒼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極北之地。
朝陽初升,將連綿雪山映得一片華光灼目,厚厚積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雲團的氣霧,倒映雪山之巔層層殿宇,遠遠看去,如臨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凌雲,遙遙望去龐大而壯麗,整體青色,色澤古樸沉肅,構造卻華美精巧,殿宇之間浮雲迤邐不絕如縷,那些淡淡的夾雜著雪氣的雲氣,在極高極冷之處凝結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飛落,三千玉階,一地碎玉亂瓊。
長煙飛雪孤城閉,只供人遙遙膜拜,於世外之地享盡紅塵煙火。
長青神殿。
神殿其實也是一座城,一座沒有守城兵,卻天塹難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圓形分佈,拱衛著最中間的輝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終年不絕,唯大殿之側繁花爛漫,錦繡若春,淡紫色桐花雲般飄過,在絮雲深處,浮游不休。
百丈方圓的大殿,靜默無聲,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著冠不踏寶座,竟然是一個半側身拂袖回首的姿勢,著一身寬大長袍,衣袂散飛姿態翩然,左手執劍前引,背在身後的右手掌心,卻綻開一朵蓮花。
神像塑得極為精巧,衣帶當風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雖然只是個回首的側面,依舊看得出光輝瀲灩姿容絕世,玉貌綺年,酷肖一人。
來來往往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們,經過神像,都恭敬的彎一彎腰。
這是長青神殿創教祖師像,長青神殿至高無上不可輕侮的神祇。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傳下諭旨:「由吾始,由吾生。」
這簡單的六個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們很確定的認為,無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諭,引領長青神殿,永恆長青。
殿內來來往往很多人,卻都寂然無聲,尤其在經過簾幕深垂的內殿時,步伐越發輕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驚擾了殿內的神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