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摸了摸自己鬢側那幾根白髮,孟扶搖心想,還好,不是時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時節心痛過甚,剎那白髮。
突然想起當年華州地下密室裡,長孫無極看見他親生父親慘烈的死亡時,亦曾白髮瞬間,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無極……無極……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將你走過的路,走一遍。
她無聲掠下去,飛快的繞著山谷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道:「這裡有密道。」
幾人都搶著要下去,孟扶搖突然回首,看著雲痕道:「拜託你一件事。」
雲痕默然望著她。
孟扶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搖。遞給雲痕道:「我們失蹤這段日子,五洲大陸只怕已經有了紛爭,我想請你帶鐵成姚迅回轉,通知大家我們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絕域海谷也該可以通過大軍了,不知道我大宛的軍靴,踏上這穹蒼的國土,會不會走起來更帶勁?
雲痕震一震,眼光中戰意燃起。
「我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馳。」孟扶搖仰起頭,眼光射向極北之地分外高遠曠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麼?那麼我就只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風雲。
只要你玩弄我,我便敢於持槍立刀,戳上你!
冰風烈烈,呼嘯若哭,風中女子黑髮飛舞衣袂卷掠,將輕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剛強堅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樣寒冷的風中閉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這還冷十倍的絕巔之風,想起那個人,那個為她鋪就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絕巔之上,生生被那徹骨疼痛和寒冷無休無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無聲迸出冰珠般的淚花,碎在風雪之中。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隨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寫了封信,一起遞給雲痕:「拜託雲兄。」
雲痕沉默著,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搖到底,然而戰北野有點歉意的道:「家師聽聞我的消息,一定會趕來穹蒼,我和家師以前曾聯手創過一套武功,如果有爭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雲痕立即將東西默默接了過去,鐵成卻道:「我不走!」
「你不走,誰來為雲公子互相佐證?」孟扶搖眉毛一豎,「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於我們,大軍調動何等關鍵?只有你兩人同時出現,才可以順利施行,給我走!」
她眉毛一豎,面色便更白了幾分,眼尾處卻微微泛出些淡紅,華光流轉中有些微妖異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曠朗的氣質略有不同,鐵成看著她,為她突如其來更進一層的威儀所懾,突然又覺得,一別九月,從天域之境中出來的孟扶搖,似乎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他說不出來,只覺得更尊貴更美,卻也更煞氣,更遙遠。
鐵成無聲的彎下腰去,也許以前,他還會繼續抗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只有服從,才是正確的。
姚迅卻道:「主子先別趕我走,我看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們觀察了很久,我有辦法偷到他們的鑰匙,能省點力氣總是好的,何必從一開始就驚動神殿,耗費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搖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卻又猶豫,「裡面想必更加危險,帶你進去……」
「我不會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幫你們拿到鑰匙我便走,好歹我輕功不錯,山下還有瀚皇陛下的護衛接應,沒事的。」
孟扶搖想了想,點點頭,看了雲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閃爍,最終默然轉身。
孟扶搖直到看著他們身影消失,才回轉身,負手森然看著一色飛舞銀龍的廣袤大地。
「沒有渡不過的天塹,沒有踏不平的國土,沒有殺不了的凡人,沒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後一句話,她卻沒有說出來,只在心中,默默流過。
只有,過不去的愛戀。
山谷裡,密道久久的封閉著,孟扶搖看出來,那密道的機關,是雙向控制的,必須裡面和外面的人同時開啟才成。
三人三獸在暗處潛伏著,眼看著長青神殿的殿軍進進出出,推斷出密道每次開啟,都只有一刻鐘左右時間,過了這一刻鐘,便要再等一個時辰才能進。
密道門極窄,設計在山壁間一道皺褶中,可以說如果堵住,清理還要半天時間,孟扶搖有點奇怪為什麼密道門會是這樣,進出也太不方便了吧?
孟扶搖現在知道,自己就算闖過了四境,也已經絕對不可能大模大樣的按規矩拜訪請求接應了,不如一路闖過去再說。
一直等到天黑,看見一隊土黃衣甲的殿軍過來,孟扶搖不知怎的便突然知道,這土黃顏色,是乾達婆部的。
長孫無極沒和她說過這個,怎麼知道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隊殿軍人數不多,一邊走一邊道:「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人來得不停,那個帝非天,好容易將他在第八峰困住,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竟然就脫困了,闖谷不說,還順手毀了咱們的密道,摩呼羅迦部現在趕工重新弄出來的密道,實在太不方便了!」
「有得修復就不錯了,摩呼羅迦部算是小心了,還做了點改動,」另一人道,「給帝非天弄得山都快毀了,這個時候不把密道趕緊修補好,天知道下次又要竄進來多少人。」
「已經夠多了。」又一人道,「也不知怎的,聽說最近殿主和迦樓羅王的老友約好了似的紛紛來訪,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殿主和迦樓羅王給纏得教務都沒空理會,想要趕走嘛又沒理由,人家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喏,據說現在還有人在雲霄宮裡賴著,整天指明要吃咱們長青麒麟紅聖果。」
「殿主據說也快飛昇了,不過我以為早就該飛昇,不想延到現在,大抵他老人家還有些眷戀紅塵?不知道下任殿主會是誰呢?」
「那還用問,自然是緊那羅王。」一人艷羨的道,「天行者一脈終於揚眉吐氣了,早知道我也加入天行者,咱們大王給聖主殿下殺了,咱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一群,巡邏守衛,諸般事務,苦的最多!」
「說起來實在有些可惜啊……」一人若有所憾的道,「聖主殿下就為個妖物,大位也丟了,自己也毀了,就連國家也風雨飄搖,他也是,想背叛就別回來,好歹富有一國,殿主也不會拿他怎樣,偏偏還要回來和殿主對抗,殿主雄才大略,略施小計便可借刀滅國——」
「噤聲!」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突然一聲低喝,「談談別的也罷了,事關殿主大策,也敢胡言!」
眾人便都閉嘴,那個頭目一樣的人,在山壁上輕磕兩聲,又從腰側取下一個扁扁的鑰匙,在某處轉了轉,隨即等待進門。
黑暗籠罩著雪谷,四面寂靜無聲,卻有某處雪坡,微微動了動。
那積雪簌簌震落,拂了一身還滿,雪下目光冷冽的女子,緊緊咬住了嘴唇。
戰北野無聲的,拍了拍微微顫抖的孟扶搖,他有點怕孟扶搖聽見這些,會再次像天域之境一樣控制不住情緒,然而孟扶搖抖了那麼一抖,很快便安靜下來。
她身子一振,輕煙一般飄出去,像一朵雪花,無聲無息落在了那隊伍的上方。
戰北野跟了過去,姚迅卻落在了另一個方向,遙遙對著那頭目模樣的人。
月光照著沉寂的山谷,除了呼吸聲便是落雪的沙沙聲,地上拉開橫七豎八的影子,長而扭曲。
過了一會,密道門緩緩開啟,裡面有人探出頭來,那頭目看見,「啊」的一聲道:「摩呼羅迦殿使大人,您竟然親自來守門。」
「有什麼辦法。」裡頭人咕噥一句,「有人可以偷懶,我卻得在這黑不隆冬地方悶著……」手一揮道:「進去吧。」
那頭目側開身,讓手下先魚貫而入,隨即他自己也擠了進去。
他抬步側身那一霎,上方崖壁之下游絮般落下一隻手,手指極其靈活的在他腰間一抹,那鑰匙便無聲無息落在他掌中。
那頭目連腰帶都沒動上一動,根本毫無所覺。
密道門再次緩緩關閉,密道外那三人不動聲色的等著。
剛才跟著混進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難保密道之內還有些什麼人,人一多萬一四散逃竄,驚動神殿又是一番麻煩,孟扶搖乾脆決定,一刻鐘後堂而皇之走下一批。
過了大概一刻鐘左右,算準那批人已經離開密道,空空妙手姚迅得意洋洋對孟扶搖晃了晃手中扁扁的鑰匙,做了個「神手幫主天下無敵」的口型。
孟扶搖看著他精神奕奕的笑容,無奈的笑笑,接了過來。
找到記憶中那鑰匙的入口,孟扶搖如樣炮製的開門,兩聲輕磕過後,裡面軋軋一陣低響,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