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立即爬出來,撲進她懷裡,四處亂蹭。
太史闌摸摸他扁著的嘴,道:「我不會讓人進來,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藍開始拿大頭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誰?」
景泰藍一臉不情願,半晌才吃吃地道:「母親喜歡她……她就在母親身邊……比我還喜歡……」
太史闌默然,隨即道:「你也該回去了。」
「不要!」
「她現在好像還不知道你在這裡,但終究會知道的。」太史闌撫摸他的臉,「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藍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邊跺腳一邊盯著她眼睛,「你騙人,你騙人!」
太史闌皺眉看著大眼睛瞬間含淚的娃娃,每一點水光,都是景泰藍的驚恐和拒絕。
她原先也是拒絕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獨、不得所愛。知道他才兩歲,看似擁有一切實則失去一切;知道他有親人,但好像等於沒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緩慢發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溫和的方式試圖替他去除。
也正因為最後一個原因,她不願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邊。
然而今晚發生的事,讓她開始審視自己,在她還沒有足夠能力保護他之前,強硬留他在身邊,是在害他。
他身側是漩渦,周圍的人暗潮洶湧,誰的心思都摸不透,誰的勢力都足夠強,她不怕捲入深海,卻怕害他沉沒。
「你騙人!你騙人!」景泰藍把小腳跺得咚咚響,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終沉默,撒嬌打滾賣癡的景泰藍終於感覺到真正的危機,驚恐地瞪大眼,驀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聲,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趙十三,砰地撞開窗戶,「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太史闌拎開景泰藍,那小子絕望地仰望著她,含著的那泡眼淚轉啊轉,終於嘩啦啦落下來。
黑暗裡晶光剔透的眼淚,刺得人眼睛發疼,太史闌有點恍惚,想起遇見這小子,折騰他,調教他,近乎強硬地修正他各種毛病,雖然盡量注意了方式,但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兩歲孩子來說,很多時候還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無聲默默地流眼淚,殺傷力勝過他狂哭大叫,拚命跺腳。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雞,撿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彎,也在默默流淚。
從此成就了一段相依為命的生涯。
太史闌的手指,敲在窗欞上,問趙十三,「那個喬雨潤,是誰。」
「一等女官,太后侍書。」趙十三挑釁地看著她,「掌宮中制誥,善詩文,精樂理,多才藝,熟政務。號稱麗京第一才女,極得皇太后喜愛,本身也是太后遠親,這兩年為太后參知政事,權柄極大,私下裡有人稱她『紅顏首輔』。」
太史闌瞟一眼興奮的趙十三——什麼神情,以為有好戲看?想多了吧?
「她來幹什麼。」
「太后給國公傳旨詢問政事,喬小姐是和傳旨太監一起過來的,她出入自由,誰知道她來幹什麼。」趙十三斜瞟著她,拉長聲音,「或者來探望國公,或者和李大總管談談詩文,喬小姐和京中王公貴族子弟都相處甚歡,尤其和李大總管,號稱詩壇雙璧,最是相配不過。」
「嗯。」太史闌點點頭。
趙十三瞅著她眼睛——有沒有一點點要紅的跡象?
「來張面具,精緻點,孩子戴的。」太史闌接下來的話風馬牛不相及。
被太史闌思維跳躍得完全跟不上的趙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種。」太史闌點頭,「來個幾張。」
「你以為這是綠豆糕嗎……」趙十三眼神發直,「一張極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師,花費數月乃至一年工夫,通過十幾道複雜工序……」
「三張,快點。」
「沒有那麼多……」
「景泰藍。」太史闌道,「我帶你去見喬雨潤,咱們就此江湖告別。」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藍眼淚和自來水龍頭似的,抽了根小腰帶,踮腳往離他八丈遠的樑上拋,「別攔我,我去死……」
趙十三的額頭,撞在窗台上砰砰響。
「您別……您別……我去找……我去!」
趙十三光速跑遠,太史闌蹲下身,景泰藍抓著他的小腰帶,淚汪汪而又充滿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女人幹的事。」太史闌道,「你剛才可以對趙十三說,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藍想了想,不確定地道,「可我在哭。他會聽嗎?」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須聽,你也必須認為,無論你在做什麼,所有人都應該聽你的。」太史闌道,「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你懷疑自己,別人就會懷疑你。」
「哦。」景泰藍抱住她脖子,在她耳邊悄悄地道,「闌闌……你還在教我……你不會趕我走……是嗎……」
「我們遲早要分別。」太史闌道,感覺到懷裡的小東西僵了僵,她雙臂微微用力了些,「不過不是現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敢?
不夠強?努力強就是了。
讓娃娃哭,不是女人該幹的事。讓男人哭還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須離開。」太史闌在景泰藍耳邊道,「你不許哭,並且要讓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會的。」景泰藍在她耳邊咕噥,「我會長大,讓我不喜歡的人哭,讓你永遠不哭。」
太史闌抱著他軟軟小小的身體,嗅著他淡淡甜甜的乳香,良久,用自己的頰,碰了碰他的額。
她雖親手照管景泰藍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膚接觸,景泰藍受寵若驚,張開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將粉色的嘴唇輕輕地貼在她頰上。
趙十三回來時,便看見隔窗的光影裡,靜靜相擁臉貼臉的「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