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平和,神情卻有微微悵然。
太史闌明白他的意思——足夠親近,便無需再謝。謝,終究生分了一層。
她沉默著,不習慣解釋,也不想解釋。但心底忽然有隱隱的火氣躥上來。
生分……如果說一定有這東西,那也不是從她開始的。
她縱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廣闊笑容。那樣的笑容裡什麼都有,但又什麼都沒有,那樣的笑容誰都在,也因此,誰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為她冒險闖敵陣,哪怕他為她冒死撲箭樓。
他做這些,讓人一霎感動,以為日光一瞬間射到眼底,再抬頭海闊天空。
然而當她真正試圖走近,卻發現朗日清風,依舊遠在天外,溫暖而博大地拂過來,是實實在在的暖,卻不可掬握。
或許他就是這樣好,這樣好,好到讓人錯覺,以為看見新世界,其實他還是在他的世界裡——那個看似透明迥徹,其實雲遮霧罩的天涯。
她終究做不來縮地成寸,一步闖進他的天涯。
對面的這個人,溫和誠摯,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強堅執,若要破,也不會被破,只能自己振劍而出,裂轟然天地。
她默默坐著,唇線緊抿,從李扶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她頰側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膚細膩的臉頰上,不覺得污濁,反倒多了一種難得的楚楚韻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指輕輕拭去了那點污髒,他指尖動作輕軟,太史闌沒有動。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時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傷,金創藥沒有用。」他道,「我給你舒筋活血,稍後再用藥油,會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闌拒絕或答應,他指尖已經緩緩壓了下去。
太史闌沒說話,閉上眼睛。
空氣沉靜了下來,僅聞兩人呼吸,都是那種自控力極強的淺淺呼吸,一開始還有意避讓,你進我出,漸漸便渾然一體,跨越各自的領域,在另一人的氣息裡遨遊,像兩朵各自靜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頭上硝煙鐵血的氣息裡,在城上下爭奪白刃的喊殺裡,香氣融合。
彷彿是因為閉著眼睛,阻斷了最為靈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闌對於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靈敏,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吹動她微亂髮絲,微微的癢,連帶心裡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力,一股暖流湧入傷處,浩大而溫柔,所經之處,血脈也似學會從容流動;雖然看不見,她腦海裡卻映出四面的透明經緯,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線條優美的下頜,修長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從肩背瘀傷處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個想避讓,又覺得太落了行跡,因此有點尷尬的姿勢。
許是兩人都別有心事,許是李扶舟在走神,許是這一刻廝殺背景裡的溫情和疏離太讓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過了界,直到此刻,感覺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驚覺。
兩人都一僵,但兩人都是控制情緒極強的人,李扶舟那尷尬的一停之後,手指再度落下,已經落回了太史闌後肩。
可是他終究有些失措,縮手時,勁裝袖口上的扣子扯著了太史闌的頭髮,李扶舟去解,太史闌正好也抬手去解。
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掌心。
又是一頓。
隨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隻手。
太史闌一怔,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扶舟怔怔看著掌心裡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別纖細的那種,卻也不似久練武功的女子一般骨節粗大,修長而瑩潤,併攏的指節之間沒有縫隙,指甲自然不會有蔻丹,也不是那種珍珠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種質感堅實的白,像經雪的玉,也似她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手不算很乾淨,任誰在城牆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潔淨,掌緣還有一些擦傷,泛著血點,他忍不住有點憐惜地握緊。
這一刻的心情,像隔著一層絲絨,握住了傾慕嚮往的珍瓷,卻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屬於自己。
太史闌依舊沒有動,卻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闌沉默,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將往事忘記?」
李扶舟的手顫了顫,他忽然低下頭,看了看太史闌,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開的扇面,太史闌安靜堅定的側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風的仕女像。
李扶舟終究沒有再堅持他要求的稱呼,良久,柔聲道:「總有人會有那樣的勇敢。」
「不是現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闌卻似乎已經不需要回答,她安靜地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升起來,最早落在這東側的城頭蒼黑色的戍房裡,一片燦然金光驅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這一刻安靜的仕女像,化作蒼穹下烈烈迎風的女將。
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確定,一份感情的邁出,需要楚河漢界的分明起跑線。
李扶舟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沒回神,半晌卻長吁了一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維持著她坐著半側身,抬著手,他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擱在自己心口的姿勢。
好像很久很久以後。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闌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縮,一瞬間似想挽留,卻又僵硬地停住不動。
門口忽然人影一閃,一人急急奔進來,道:「太史姑娘你沒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麼的聽說你遇險,非鬧著我帶他來看看……嗯?你們?」
門口站著趙十三,趙十三懷裡抱著景泰藍,趙十三愣愣看著手還未及鬆開的兩人,張著嘴,景泰藍也愣愣看著兩人,張著嘴,一顆掛著口水的五香蠶豆,啪嗒一下掉在趙十三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