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對面,聽這句話的是西凌總督董曠。
董曠這個主人,可沒有對面的客人姿態閒適,表情輕鬆,他僵直地坐著,一雙腿下意識地併攏,仔細看袍子似乎在顫抖。
一刻鐘前,他還在辦公,忽然緊閉的公署門被輕描淡寫地推開,在他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詢問之前,一大隊臉色如鐵的男子進來,迅速佔據了所有出入要道,並將他堵在公房之內。他還沒來得及從「刺客!好囂張的刺客!」的驚恐中掙扎出來,一個人已經微笑著從那隊兇猛的護衛中款款走了進來,遠看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完全無害,近看……還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他卻打了個寒噤,然後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沒可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個時候,這個人,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裡,他忽然就覺得緊張。
來客果然從來不辜負他的雅致風華,好像沒看見彼此的劍拔弩張,微笑和他敘舊,微笑讚了他的公房,微笑讓他邀請去後花園逛逛,微笑夾著他去了後花園,微笑讓所有人退下,微笑玩著葡萄,然後微笑著,跟他要西凌行省總督令。
總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戰時戒嚴,控制路道,調動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軍事力量,可以調動上府兵一萬人以下軍隊——權力之大,一省最高。權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這一切的容楚,是怎麼好意思開口的?
不僅好意思開口,在他拒絕後,他還這麼……威脅他。
「國公……」董曠咽口唾沫,試圖和眼前人講理,「總督令非下官個人之令,實在是朝廷親授,每次動用,總督府也要鉅細說明,向朝中上折。你這樣『借』,下官實在當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國公!」董曠驚得唰一下站起,「莫要發瘋!這是滅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頭,若有所思看著天際,遠處屋簷上,響起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護衛快步走來,遞給容楚一個紙卷。
董曠眼神很好,看見火漆封上,一個小小的「麗」字標記,顯示這是從麗京來的緊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臉色不變,淡淡道:「她果然還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箋化為粉末消失。
空氣似乎忽然沉鬱了下來,董曠正在想那句話是「他」還是「她」,忽然聽見容楚有點寂寥,有點蕭索地道,「那就這樣吧。」
隨即他轉身對睜大眼睛的董曠道:「兵部行文馬上要下來,命令你不得動用任何西凌行省軍隊支援北嚴,上府兵和天紀軍各自撥一萬人出營,在青水關觀望埋伏,堵截西番後路。」
董曠眼睛又睜大一圈,不僅驚容楚消息靈通,也驚朝廷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救北嚴?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這轉一圈,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現在……」他曼聲喚,「周七。」
周七應聲而來,容楚低低對他說了幾句,周七點一點頭,迅速縱身而起,隨即董曠聽見四面花葉搖動,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著周七離開了。
可即使身邊沒了那些可怕的護衛,他依舊不敢呼救不敢動——對面一個容楚,足夠了。
在京城混過十年京官的董曠深深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護衛加起來都可怕。
「想知道他們去哪了麼。」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兩步,嗅了嗅一朵薔薇,才道,「他們去青水關了。」
董曠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關馬上要駐紮天紀和上府的兵,他的護衛去湊什麼熱鬧?難道用那點人闖營奪將?
「他們去做西番『敵軍』」容楚笑吟吟地,「出沒在青水關,騷擾天紀軍。」
「這……」董曠還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維。
「天紀軍紀家那個所謂少帥。」容楚的笑容裡多了一絲不屑,「自認為才華橫溢,謹慎多智,其實最是個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兒。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動,說明十分顧忌那蘭山出沒的西番軍,又認為那批西番軍必然聲東擊西,在那蘭山也有大動作,想著要一網打盡,朝廷讓他撥軍在青水關等待呼應,他怎麼可能願意?此刻只要青水關出現『少量可疑敵軍』,他便立即可以上報朝廷,青水關也出現西番軍隊,所謂在青水關埋伏堵截已經失去效果,軍中必然有內應,請求先肅清軍隊,暫不出關。」他笑了笑,「天紀軍建軍多年,一些軍中老將地位穩固,拉幫結派,已經隱隱影響紀家獨一無二的威權,紀家這位了不起的少帥,剛剛接位不久,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怎麼能允許這些人爬到頭上,正愁沒機會整治他們,正好,我給他送個機會。」
董曠瞪大眼睛——這人腦子怎麼長的?不過輕輕巧巧打發幾個護衛,就從行省坑到天紀,不僅要破壞青水關延遲出兵計劃,還要順便攪渾天紀軍?
「天紀軍不會出兵青水。」容楚這還沒完,「但上府大營的老邊卻是個穩妥人,從來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紀配合出兵青水,小紀向來是個驕狂性子,哪裡會理他?嗯,想必上府兵這次和天紀的關係,會更惡劣一些。」
董曠「呃」地一聲,身子悄悄向後縮了縮——一會兒功夫,算計了天紀軍還沒完,竟然連上府都捎帶上了,等這煞神這次攪完渾水,西凌這邊的三大軍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傳言裡晉國公靈活多變,察人細微,極擅人心,精通算計,如今看來竟比傳言還要可怕,他明明已經淡出朝政,卻連紀家新上位的少帥什麼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針對兩位軍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們一把。
這些年,這位青年國公嬉戲悠遊,韜光養晦,他們都漸漸忘記當年的絕慧少帥,號稱狡獪如狐的南齊第一名將的無上智慧,此刻崢嶸再露,他忽然驚覺,時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靈通,反而讓他更加沉潛積澱,一朝塵盡光生,隨時便可照破山河萬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