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開在唇邊,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裡面,又綻出暴烈的火焰來。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隻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
她覺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
太史闌。
有本事,走上來罷!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
然後——
殺死你。
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最高權力——
就是立於雲端,看你賣力掙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盡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為的最巔峰,然後,一個輕輕拂袖,拂你自雲端墜落如塵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強權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聽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於血液,永不抹殺。
宗政惠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傑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後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國公作證,還擔心什麼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願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
「既然國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西局調查也無此必要了。」她神態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太史闌任北嚴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闌功績,不如調往昭陽城,任昭陽府同知吧。」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同知相當於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昭陽同知便相當於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太史闌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二五營勳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於連升三級。
眾人其實都知道,不讓太史闌留在北嚴,是因為她獨力救北嚴,在北嚴威望太高,從地方穩定角度出發,是不允許任何官員培植個人的地方勢力的,調開她所以升級,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點頭贊同。
書記官當即準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下身體,宗政惠神色自若,撫了撫自己已經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體已經大好,但是醫官說,陛下身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眾人聽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院的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接觸,內廷裡什麼說法,都是宗政惠說了算。
於是又談起了此次北嚴水患之因,沂河壩的潰壩原因,刑部順便將龍莽嶺盜匪殺通城鹽商滿門的案子也提了出來,這都是近來朝政連議爭執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壩,去年剛剛加固,今年居然潰壩,很明顯其中有貓膩,但當事北嚴官員,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於水患或者之後的戰爭中,現在要調查事實真相,十分困難。
容楚親身經歷那場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後來北嚴府掩飾真相,顛倒黑白,冒領功勞的一系列事兒,按說此刻議事,這麼好的機會,正該將事情討論個清楚,他卻一言不發,瞇著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聽了一會,道:「此事已由西局偵辦,並令康王協助辦理,哀家已經囑咐康王,一旦查實任何不法事由,無論誰,務必從嚴查辦!」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
「太后英明。」眾人瞬間洩了氣,亂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換了一個眼光,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宗政惠忽然覺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麼遠,那麼遠,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
她轉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鑲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是——漫長久遠,永無休止的寂寥。
關於取消對太史闌停職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馬,傳遞到昭陽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會稍後以廷寄文書方式下達。
太史闌得到消息更快,趙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飛鴿傳書。
太史闌聽說消息時,微微怔了怔,她隱約猜得到宗政惠對她的敵意,很難想像容楚到底是怎麼搞定那個女性最高掌權者的,在她看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經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
嗯,不會賣笑求榮了吧?她摸著下巴,有點不爽地想。
留在昭陽城的旨意,讓她有點遺憾,卻也不意外,不過麻煩隨之而來——消息靈通的官兒們已經聽說了她將留在昭陽城任職,於是她的頂頭上司和把她當作頂頭上司的官兒們蜂擁而來,請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了她的屋子。
別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曠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腦表示,太史大人前幾天受委屈了,務必要開大宴為太史大人壓驚並接風,遍邀全城官員名流,在「陶然居」席開十桌。
太史闌「欣然」帶著她家景泰藍赴宴,景泰藍前段時間跟著太史闌歷經戰火,戰時糧食管制,雖然沒餓著他,但大多時候飯食簡單,把小肚子裡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對各種美食正處於充滿感情和嚮往的階段,聽說有大餐可吃,當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曠總督府的馬車接太史闌母子赴宴,路過那兩座小樓時太史闌瞄了一眼,心想我們的喬大人是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呢?那晚聽說她對著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還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陽城的分局正式啟用,喬大人最近也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