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點點頭,經歷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濕了。
「跟著你的人會很慘。」司空昱又在皺眉,下評論。
「你知道了?」太史闌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好好看清楚你這個人,一個女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飯。」太史闌吩咐府內負責雜事的侍從,「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細軟食物,還有,不要準備他的。」
司空昱的臉色似乎有點青,隨即淡淡道,「你們南齊官署的飯食,我還真的不敢吃。」
「把這一旬的重要公務公文拿來給我。」太史闌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鬥嘴——她只和在意的人鬥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說話,雖然一臉鄙視她的冷漠,一直沉著臉,卻也不走,時不時換個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將她看個明白。
太史闌就好像他是團空氣,專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讓她眼神一縮。
《迎康王殿下王駕諸事記》
打開來看看,是說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視,一來看看地方西局的組建事宜,二來瞭解西凌民情,順帶也有考察西凌官場政績的意思,康王權勢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極為緊張,總督府發文要求各地官府務必好好準備,隆重接待,不能出一點岔子,並對康王王駕降臨期間的大小事務都做了安排,太史闌現在看到的這份公文,已經是第三份相關要求文件。
太史闌對康王可沒什麼好感,西局的大頭目,太后的親信,而且當初北嚴府明明瀆職最後卻無罰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請的功,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裡,瞎子都看得見。
文書裡要求,康王駕臨期間,各級官府要嚴控治安,加強維穩,杜絕一切影響官府形象的群體性事件,不允許任何大案要案發生,也不允許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狀子,總之,康王在的時候,西凌必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闌看完,面無表情將文書隨手一擱,去看別的,古文費勁,她卻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個師爺來,叫他提取出文書的關鍵詞,把那些長篇大論的訴狀啊頌辭啊上級行文下級請示啊都用一兩句話概括,師爺一開始不習慣,動作慢,她也不催,等到處理過幾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闌自己還學了不少南齊行文的規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聽著太史闌以一種神一般的速度處理她還不太熟悉的公務,金光碎揉的眼睛裡,有種奇異的神情。
他聽她處理一起富翁強佔韶齡少女案,師爺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財萬貫,並與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聽著,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從長計議……」
「強佔民女,事實確鑿,枷號三日,家產一半充公。」太史闌瞟都沒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還是和富翁有關,是一起寡婦再嫁案,寡婦家貧,只有一子,寡婦節衣縮食含辛茹苦,供兒子求了功名,年紀輕輕中了舉人,現今寡婦多年操勞,身體有病,有鄰居有個富翁,多年鰥夫,自願照顧寡婦一家,鄰里議論紛紛,寡婦便想乾脆再嫁,這回兒子不依,認為老娘傷風敗俗,丟了舉人的面子,一紙訴狀告上衙門,要求將那個破壞舉人老娘貞潔的鄰居歐吉桑發配充軍,抄沒家產以正風氣。
司空昱聽著,覺得就剛才那個案子來看,這女人一定出身貧苦,以至於苦大仇深,心中充滿對權貴階層的原始憎恨,有種劫富濟貧的潛在想法,一定會狠狠治這個偷人老母的富翁鄰居。
於是插嘴,「這事要在我們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闌打斷了他的話。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間多年,誰人持家?」她冷冷道,「兩歲幼子,如今舉人,求取功名,誰人勞苦?孤兒寡母,無所依靠,上京求學,費用誰出?」
司空昱和師爺都怔了怔。
「這個做兒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麼能活到如今,並有飛黃騰達這一日的。」太史闌淡淡道,「他現在覺得是恥辱了,想要把這恥辱用最決絕的方式,一筆抹殺。不過,當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給的盤纏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恥辱?這種忘恩負義,生性涼薄之人,走上官場,是造福一方還是為禍一地,還用問?」她操起筆,毫不猶豫大筆一揮,「革去功名,永不錄用,並請他帶頭以正風氣,不受嗟來之食,將以往人家資助他的銀兩,都全數奉還。」
司空昱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可是回頭想想,還真是這樣,很明顯這寡婦母子一直受這富鄰資助,並且寡婦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兒子學業未成,寡婦不願開口,如今兒子自立,寡婦便想遂了多年心願結成連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兒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驚訝這樣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對太史闌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驚奇。
這女人看起來那麼鋒利決然,很像一個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這樣的公正寬廣,和清醒。
師爺下去傳遞文書了,景泰藍爬上太史闌膝頭,呵呵笑著抱住她腰撒嬌。
太史闌順勢捏著他的蘋果臉道:「剛才兩起案子聽懂沒?」
「一點點……一點點……」景泰藍伸出兩根肥指頭,示意沒全懂。
「為上位者,心底無私。」太史闌拍著他的大腦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一切身份、地位、貧富、喜惡,都不應作為衡量他人行為的標準。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點頭,司空昱忽然撲哧一笑。
瞧這女人一本正經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國師或太傅。
「一個女人,這麼嚴肅正經,真叫人不喜。」他斂了笑容,再次下評價。
「夏天到了。」太史闌對蘇亞道,「蒼蠅總是嗡嗡嗡。」
「殺之!」蘇亞殺氣騰騰答。
不管太史闌如何漠視,或者譏諷,這位驕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來了興趣,就是賴著不走,雖然他不時皺眉,不時批評,不時譏諷「你們南齊女人啊……」,但無論怎樣不滿,他的屁股就好像長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窩。
太史闌覺得,或許這位從小被眾星捧月慣了,冷板凳坐得便別有滋味。不必太當回事,坐上一陣子自然會滾。
不過她也沒能安生多久。
沒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那邊今日開衙,賀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闌准了,隨即她便看見西局的侍從們笑瞇瞇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連帶她公署裡的條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臉,估計司空昱等下便得站著聽她辦公。
現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裡三張……
又過了一會兒,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門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裡放,在院子裡放也罷了,特意選了個緊鄰她公署的院子,選了緊鄰公署的院子也罷了,竹竿還挑得太高,煙花紙屑亂炸紛飛,撞得她的窗紙劈啪作響,好幾處窗紙都裂了。
再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喬指揮使稱事務繁忙,剛剛抓獲一批要緊的江洋大盜,局裡人手不足,請太史大人撥人幫忙。」
太史闌隨便一點頭,然後……然後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喬雨潤給叫過去了,進去了席開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聲老遠都聽得見,府衙裡空蕩蕩的沒人,辦事的人全都跑了。
這下連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這女人怎麼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嗎?這麼欺負到頭上,你也忍得?」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關他毛事?
她探頭看看外面,整個院子空無一人,府門大開四敞,有來往的各處府縣的下屬官員,正對著裡頭探頭探腦。
「召集我的護衛。」
護衛很快召集齊,太史闌現在有自己的護衛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濤幫她挑選的,等她做官再久一點,她的護衛會更多。
太史闌點點頭,又命蘇亞去向司庫尋點炸藥來,蘇亞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臉色變了。
過了一會兒蘇亞來了,抓了一個不大的黃色盒子,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道:「司庫說沒有總督手諭誰都不能領火藥製品,我亮起了一個火折子走向庫房他就立即給我了。」
「幹得好。」太史闌讚賞。
司空昱美麗的臉開始發青。
「跟我走。」太史闌召集護衛,便開始向外走,身後青蓮色袍影一閃,隨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幹什麼!」司空昱在她身後,語氣微怒,「我雖然討厭你激你,也沒要你去和人家拚命,你這女人怎麼這麼愚蠢,動用火藥炸傷同僚,這是何等大罪?」
「這是南齊,不是東堂,喊你一聲世子是禮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闌撥開他的手,「別皺了我的衣料。」
她舉步就走,身後司空昱劈手一奪,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隨即冷然道:「我以你未來夫君的身份,不允許你幹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闌下巴,傲然道,「看著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