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沉默,沒人發話。
「如果沒人走,那麼從此就是太史闌的親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榮辱,有太史闌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飯吃。我若有負大家,必然不得善終。但是,」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靜,卻生出淡淡肅殺,「從此我不允許背叛,不允許任何辜負,我給過的機會,不允許任何人當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為,太史闌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個徹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積的屍首,「以這遍地屍首,今夜殺戮,為證。」
又一陣沉默。
隨即雷元的笑聲打破寂靜。
「跟著這樣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們還笑我跟了個女主子。」於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暫且看著的想法。經過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覺得,或許,我能在太史大人你這裡,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我倒覺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遠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隱姓埋名一輩子,還不如死個明白!」
太史闌平靜地立著,帶著血氣的夜風拂動她的袍子,與黑髮同舞。
蘇亞火虎,佩服地望著她。
這才是上位者的氣度,這才是正確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為相信自己壓得住。
護衛收了,就是該轉為親信的,什麼都怕洩露風聲,什麼都瞞著,那麼這些人永遠也用不成,不過是添一批擺設。
雷元於定帶著人,將屍體都搬運了出去,火虎也去幫忙,其餘人太史闌都讓他們去休息,她自己卻立在那裡不動。
「蘇亞,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亞點了點頭,慢慢退開,卻在走到院子門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闌已經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斷開的樹樁前。
院子裡難聞的血腥氣未散,坐得越低越明顯,太史闌卻好像沒有察覺,她緩緩地坐了下去,有點木然地,抬頭看著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將一縷淡紅的光,打上她的頰,那一刻她仰起的臉,線條孤涼。
月下的風悠悠緩緩,揚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塵灰,碎葉在她身側盤旋,落於她靴面。
太史闌忽然低下頭,手肘撐著膝蓋,單手撐住了額。
蘇亞去推院門的手頓住。
她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怔怔看著太史闌,這一刻的太史闌,看起來無助而脆弱。
相遇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事,她未見過這樣的她。
蘇亞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闌膝前,蹲下。
太史闌沒有動,一縷黑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
蘇亞輕輕將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這個人,無比強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覺到她的脆弱,像個需要撫慰的孩子。
月色斑駁,照一片斷壁殘垣。
「蘇亞……」很久很久以後,太史闌的聲音,有點飄渺有點空地從手掌間傳出來,「……我恨我不夠強大……」
蘇亞手頓住,不明白她憂傷何來。
她原以為太史闌是擔心容楚,是憤怒邰世濤的行為;又或者她選擇相信邰世濤,那麼是憤怒容楚,恨著他的背叛。
可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她為何在知道這樣的消息後,不怒不驚,不去尋求真相,卻生平第一次,自責?
「太史……」
「我得罪了紀連城……」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悶悶的,「容楚為我也得罪了紀連城……紀家少帥獨掌軍權不可不防,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容楚,經過這事,都無法滲透入他的天紀軍……只有……犧牲了……世濤……」
蘇亞渾身一震。
原來如此。
她只顧著震驚這事實,並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詭異,沒想到太史闌立刻就明白了。
或許只有太史闌這樣清醒敏銳的人,才能透過表象,瞬間抵達真相,明白一切虛妄背後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問,不去憤怒,不去責怪邰世濤或容楚,而是選擇了先責怪自己。
怪自己不夠強大,怪自己需要保護,怪自己,讓世濤犧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見她。
容楚又是何等無奈遇見她。
「這是苦肉計……」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是唏噓,「可我若足夠強,我若也坐擁三軍或一地,我若也能號令無數從屬,紀連城又算什麼東西?世濤又何須為我這樣犧牲?他本該飛黃騰達,少年得志,現在……罪囚營……世濤走的時候,要我對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願,你不必自責……」蘇亞閉上眼,「太史,你會有那麼一天的……會有讓紀連城俯伏你腳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闌仰起頭,摀住臉的手掌下,依稀發出一聲低微的哽咽。
蘇亞震驚地抬頭,眼睛霍然睜大——她哭了嗎?她是在哭嗎?
相遇至今,諸般苦難,再多挫折加於她身,從不曾見她動容,如今,因無能為力的無奈,因他人為她忍辱的犧牲,她哭了嗎?
能撼動太史闌的,並不是苦難和敵意,那只會讓她遇強愈強。能撼動她的,是他人的犧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載的情意。
「我還是……很惱恨容楚……」太史闌深吸了一口氣,手背在臉頰抹過,「他該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這個辦法!還有世濤也是,幹嘛要答應他!這些自以為是、總愛自作主張替女人安排他認為好的事兒的沙豬!」
蘇亞噗地一笑,心想傻豬?國公知道會不會氣歪鼻子?
太史闌放下手,臉上乾乾淨淨,她雙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靜了些,淡淡看著月亮。
蘇亞卻眼尖地發現她的手掌邊緣微微濕潤。
「蘇亞,今日這裡殺敵一百,屍首的血流滿後宅。」太史闌忽然輕輕道,「他日若有誰敢動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殺敵千萬,億萬,讓屍首的血,流滿這南齊山河。」
輕輕的語調,宛如夢囈。
蘇亞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