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管家將北嚴張秋等人受康王指使,和龍莽嶺盜匪勾結,專門盤剝西凌等地的行商,以及在事情洩密後殺通城鹽商全家滅口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這位馬管家也證明了,那兩百萬兩銀票確實存在,是北嚴張秋給康王進上的壽禮,順帶還揭出了康王其他一些貪賄事宜。
太史闌也找齊了原北嚴河泊所的僚屬,以及當初負責沂河壩整修攻城的北嚴工造局人員,河泊所當初關於沂河壩的實地偵測數據已經都被燒燬,但當初負責偵測的人還在,他所偵測出的數據,和歷年來沂河水位一對比,已經很明顯地能看出沂河水位早已達到歷史最高點。在這種情況下,當初的河泊所大使金正還當作不知道,實在罪惡深重。
也是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工造局人員表示,當初上頭有命令,沂河壩不需要大肆整修,根本幾乎沒動用朝廷撥付的銀子,而是隨意尋了幾個大戶的晦氣,將人家打入大獄,沒收人家家產充公,拆了人家園子,得了的錢和木料,磚頭,拿去象徵性修了修沂河壩,那一千萬兩朝廷撥付的銀子,除了五分之一上貢給康王之外,其餘去向不明。
所謂不明,太史闌知道,想必填補了某些人的空缺,或者充實了某些人的小金庫,聽說張秋本人就有莊園五處,佔地連綿美輪美奐,他這個一年一百四十兩俸祿的四品官,哪來的錢?
當然這就不用她操心了,這起鹽商滅門案裡拖出來的各種隱案秘案,哪些需要大辦,哪些需要小辦,哪些需要封存,哪些根本不必辦,三公想必比她還清楚。
她能做的,是掀開那一層誰也不肯掀的面紗,把康王的嘴臉,給某些人瞧一瞧。
聽說宗政太后生性多疑,最恨人隱瞞背叛,康王幹這些事兒,總不會告訴她吧?她如果知道信重的人幹出了這麼些事情,就算不願意成全她太史闌,也要狠狠教訓一下康王吧?
康王一旦被處罰,短期內不能再插手朝局,朝中清流便有喘息的機會,而西局喬雨潤野心勃勃,也會趁機擴張勢力站穩腳跟,打壓康王勢力,康王必然不肯,西局兩位大佬肯定會引起紛爭,內部動盪是毀滅一個機構的第一步,太史闌等的,就是這一步。
同樣,康王氣焰稍斂,朝局也會因此變動,這是三公樂見其成的事,這個局面他們想了很久,卻苦於沒有好的契機,未曾想最後,竟然是一個女子,一個官場新丁,天不怕地不怕,執劍而來,一把挑開了王者的面具。
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人證物證案情推斷都非常簡單,難就難在有人告,以及如何告那兩步,之後的事情,不過是將證據盡量搜集,等待最高掌權者的裁決罷了。
本來應該還有個人證,那個西局的太監,太史闌一心想把西局也扯進來,可是喬雨潤就是比康王滑溜,那個特徵很明顯的西局探子,已經找不到了。
這次審完後,三公也不通知刑部尚書和監察御史,立即將案卷封存,連同他們的處理意見和密奏,專人快馬密線直送京城。
同時三公遙控在京所有清流,以及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對康王展開了高密度大面積全方位的彈劾,彈劾奏章如雪片一般飛上鳳案,天天堆在宗政惠的床頭。
三公和太史闌商量,彈劾和密奏都繞開了西局,一方面證據不足,擅自提起只會引起對方反咬,另一方面西局和康王不同,太后信重康王,但畢竟康王是當朝親王,太后對他有顧忌存在,內心深處,未嘗沒有想適當鉗制他的意思,但西局卻是太后一手創辦,是她為了鞏固權力而設置的機構,真正自己養出來的孩子,動康王她也許還覺得有必要,屬於朝爭。動西局,那就是公然和她做對了。
太史闌也無所謂——不就一個南齊東廠麼?誰見過這種神憎鬼厭的秘密機構能長久的?
她是那種幹了事兒就不後悔,只需要努力做好一切,最後沒達到預期效果也無所謂,大不了下次繼續接著干的人,所以案子已經捅了出來,她也就不再掛心,倒是開始有點掛心某個傲嬌的人。
某個傲嬌的人,從雲台山回來後,就一改常態,不黏她也不找她,在自己院子裡種花養花,清心寡慾得好像個和尚。太史闌最初覺得很好,清靜;隨即覺得那啥,有點不習慣,再然後覺得哼,傲嬌;再然後,她某天早上起來,摸摸臉,下意識又對窗外瞧了瞧,外頭迴廊空蕩蕩地沒人,一個風鈴有點寂寞地響著,這風鈴她瞧了半晌,才想起似乎也是他前陣子飛鴿傳書讓人送的。
大老遠送風鈴,如今人就在面前,卻讓風鈴在那空響,這是要鬧哪樣?
太史闌坐在那裡,面對那風鈴,小眼神陰陰沉沉的,有殺氣。
這殺氣漸漸瀰漫開來,導致侍女不敢上前伺候,導致司空昱再次被拒之門外,導致景泰藍被趙十三抱著來撒嬌賣乖,景泰藍被她留下來了,趙十三她卻瞧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腳踢出門外。
趙十三哭天喊地找正牌主子哭訴,正牌主子正在澆花,聽完趙十三苦大仇深的控訴,點點頭,拍拍他,把水壺遞給他,趙十三心花怒放——主子終於不傲嬌了,要去找太史闌賣萌了!主子真是的,幫太史闌拿到了證詞,多大功勞啊,也不趁機表表功促進促進感情,還在這彆扭,這下好了,終於轉性了……他想著高高興興,一轉頭,才看見他家傲嬌主子淡定地睡覺去了。
趙十三哭了……
這種詭異低迷氣氛在讓眾人苦熬到第五日時,才似乎有了轉機。
第五日,宮中回復來了。
旨意直接發到昭陽府,三公帶著西凌所有官員接旨,住在西凌總督府的三公急急趕來,心中納悶為什麼旨意會發到昭陽府?
待見到傳旨人,眾人又是一驚,來的竟然是李秋容李公公。
南齊朝廷上下都知道,太后最寵愛康王,但是最信任的人卻是這位李公公,這位公公原本就是宗政家的人,為了保護太后,淨身入宮,幾番周折,在進宮的初期,宗政太后那時還只是個小才人,無法將這位自家人調到身邊,這位李公公在性子最暴戾難纏的孫貴妃宮中呆了兩年,很吃了些苦頭,第二年孫貴妃暴斃,宗政惠受了些牽連,被發到冷宮一段時間,這李公公當時也作為貴妃宮中保護不力的有罪宮奴,發往冷宮,這兩人才得以聚首,之後李公公在冷宮裡護著他的小主子,一步步走出冷宮,走向景陽殿,直至最後,走到龍帳鳳帷的權力最高點。
之後宗政太后縱橫後宮,掌握鳳印,其後一直有著景泰朝這位大太監的影子,傳言裡他武功也深不可測,這樣一個人,連三公平日見了,都客客氣氣。
所以今日竟然見到李秋容親自出京來傳旨,眾人都吃了一驚。
橘皮老臉的李秋容,眼睛虛虛地從室內掠過,在太史闌身上落了落,才神色不動地打開旨意,一一宣讀,第一份是對這件案子的批復,蓋了玉璽鳳印的旨意上,對三公乃至太史闌都做了口頭嘉獎,卻表示此等大案,牽扯太多,不可偏信一家之言,著令將所有人證物證押解上京,太后要親審此案。
旨意中同時命令康王也回京待審,並派了一隊御林軍來「護送」康王回京。
兩份旨意讀完,眾人都領旨,這樣的結果預料之中,宗政太后是不會僅僅因為這些控告和彈劾就立即給康王處罰的,但她取消了康王代天巡守的旨意,又不用西局,而是讓御林軍「護送」康王立即回京,說明這位皇朝女當家人,已經真的生氣了。
李秋容毫無表情讀完前兩份旨意,拿起了第三份旨意,眼光在室內一轉,神情似笑非笑。
他那表情落在所有人眼底,大家都覺得心中一緊。
隨即李秋容將第三封旨意在手中抖了抖,淡淡笑道:「晉國公何在,如何不出來接旨?」
眾人都一驚,沒想到這第三封旨意是給容楚的,李秋容既然這麼開門見山地問,那自然是已經確定了容楚在這裡,難怪宣旨不去西凌總督府,而是奔往昭陽府,原來是要將容楚堵在這裡。
一陣沉默裡,在角落的太史闌召過趙十三,低聲問,「好端端地怎麼找容楚?她要搞什麼?」
「你還不知道哇。」趙十三滿腹委屈地道,「主子是甩掉太后旨意出京的。太后要他到南方巡察,他沒理,拋下傳旨的太監就跑來了,這下好了,太后竟然派李公公來了,看樣子是要追究主子的逃旨之罪。本來呢,哪怕人人都說他在昭陽,但李秋容見不到他人,都不會有事兒。但如果他今天被李公公堵在這裡,只怕立刻便要領個抗旨不遵的罪名,和康王殿下一起押解回京了。」
太史闌默然。趙十三斜瞄著她臉色,扁扁嘴繼續道:「一起押解回去也好,省得在這裡被某人誤會,看某人臉色。嗯,兩輛囚車,面對面坐著兩個生死仇敵,不知道是主子半路上能解決康王呢,還是康王半路上能宰了主子?」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說話,眼神沉沉的。
後院裡,容楚的那間屋子,行李已經打好,容楚一身裝扮正式,坐在椅子上喝茶。
他對面還有一個人,背對著門口也在喝茶,穿著,髮型,背影,看起來和他一模一樣。
周七守在門口,一臉的不耐煩,道:「主子,走咧。」
容楚不答,悠悠喝茶。
「再不走,給李秋容堵住了麻煩。」周七道,「宗政太后正生氣呢,這是要拿你的錯處,少說也給逮回麗京禁你足,你樂意?」
「我當然不樂意。」容楚眉毛一挑,斜著那行李,「我這不是包袱都打好了嗎?人也安排好了嗎?」
周七斜眼瞟了一眼那人,心想主子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被李秋容堵在昭陽府絕對會有麻煩,還在那不動如山,安排一個像自己的人做借口又怎樣?真正面對一眼就看穿了。
「主子,」他皺眉道:「那快走啊,李秋容步子快,說進來就進來,到時候我攔不住,你們打了照面可別怪我。」
「誰要你攔?」容楚忽然笑了。
「啊?」周七愕然看著容楚。
「我還坐在這裡,不是要等著你去攔李秋容。」容楚低下眼,碧清的茶水倒映他眼神深深,含著淡淡希冀,「我只是想知道,太史闌,她會不會,敢不敢,為我攔一攔李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