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心想無恥,真是無恥,小孩子也嚇,容楚你有下限麼?
「這個……」戒明吶吶,覺得這位施主說得也有道理,已經造下的業,該由他來開解。
「我……我剛才看見江山萬里,宮闕千層……」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執劍的將軍……我看見她的臉……啊……」他目光一轉,忽然落在太史闌臉上,眼珠一定,一聲驚呼險些出口,趕緊用手掩住。
這回他吸取教訓,已經說出來的只好解釋,但是沒說出來的可不能說。
他落在太史闌臉上的眼神太驚悚,太史闌都覺得渾身一冷,抱住景泰藍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聲道:「命這東西,不信,會輸,太信,一樣會輸。你還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闌閉上眼,已經恢復了平靜,道:「當然。」
語氣堅決。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堅毅,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問:「那個男人,什麼長相?」
戒明想了一陣,道:「四十餘歲年紀,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
他說一句,容楚臉色就難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這是在做什麼?不放心他麼?還是有什麼心事未了?」
「對了,小僧問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說什麼?」容楚立即問。
「景陽……塔?」戒明神色有點迷惑,不確定自己聽見的是不是這三個字,那時景泰藍已經轉身狂奔,他的意識交流被打斷。
「景陽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陽殿,那是皇宮正殿,歷代最高統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裡沒有塔啊。
再問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說了,他的底線就是說清楚自己不小心說漏口的那些,別的堅決不肯再講。
看他臉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隨即便要告辭,容楚親自送他出去。
太史闌看著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個會親自送人的主兒。
再看看外頭,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後出去,一到門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謝施主遠送,施主請留步。」
「這算什麼遠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頭,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請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當,容楚也無可奈何,想想這孩子一定很敬愛他師傅,今晚的事已經讓他很內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裡屋太史闌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道:「容楚,幫我洗臉!」
容楚無奈地一笑,心想她永遠對孩子比對他溫柔!
「那麼,我就不遠送了。」他笑笑,退後一步。
戒明如釋重負,險些當他面吁出一口長氣,匆匆一禮轉身便走,步子過快險些跌跤。
也正因為他不敢看月亮低頭走路,步子過快,沒看見對面有人,一頭撞到了一人懷裡。
那人「哎」地一聲,道:「小和尚走路怎麼不看路?」
戒明一抬頭,對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發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發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
「你以為她死了,其實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縱人如提線木偶。」戒明語氣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將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將去做你從來不願做的,你將失去你不願失去的,你將離開你命定離開的。」
「你在說什麼?」司空昱湊近他的眼,「小和尚你夢遊了?」
他一湊近,就擋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駭然張大了嘴。
「糟了!」他道。這回懊惱得連禮都忘記施,匆匆繞過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還有在門前還沒走開,聽見這兩句話的容楚。
兩人隔著月光對視一眼,一個驚愕,一個深思。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睡好。
司空昱當夜就趕回去了,他總掌東堂天機府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著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話,心裡也是一陣陣忐忑不安。
這一夜的月色確實是好,月光湯湯如河流,自腳底無邊無垠的鋪展開去,他本來坐馬車,忽然來了興致,跳下馬車一路在空曠的大街上奔行,只覺得似要駕月飛去。
在那樣極致的徜徉裡,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時模糊的記憶,想起虛擬中無比美麗的南齊母親,想起隱約那一幕她哭泣的離別,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堅硬,是一束光劍,搗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頭,看天際月亮邊,有一抹模糊的暗影,無聲無息飛過。
他忽然有些渾身發冷。
在東堂的傳說裡,這樣的月夜,叫魅月,在這樣的月夜裡知道的事,會成真。
可是他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說的到底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夜,在大陸的某個地方,有人放飛了一隻信鴿。
這夜容楚也沒睡好,他睡在太史闌隔壁,方便聽她的響動,至於什麼禮教之防,他和太史闌都不在意,寺廟也當不知道,不管。
他平時很少做夢,這一夜卻很快入夢,夢中他身處景陽殿,坐在自己慣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著軟枕,在閒閒和他說話。
這樣的場景以前很常見,所以印象很深,不過談論的話題卻似乎不是軍國大事,他在夢中問先帝,「我記得您皮膚微白,為何現在卻青了?」
先帝不答,端過面前一杯茶,瓷蓋子敲在杯沿,清脆一聲。
然後他便醒了。
醒來的容楚,靜靜睡著,沒動,沒說話,很久很久之後,他伸手,取過桌邊涼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裡思索的神情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