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殿外忽然一陣沉默。
聖門門主這個要求已經喊了很久,但自上山之後,四大世家並沒有討到什麼好處,沒想到他此心不死,竟然將風挽裳靈位帶在身上。
此刻百姓被驅趕在山道中段,雖然上方和下方都有李家人,但偏偏都隔著距離,救人的速度萬萬比不上聖門和萬象宗子弟殺人的速度。
而如果令這些受李家世代庇佑的百姓死在這裡,李家的江湖聲譽也將一落千丈。
偏偏山道一覽無餘,想要隱蔽潛伏出手都不可能。
彭南奕急得心中暗罵,罵聖門和萬象宗埋伏得太深,居然找了內應,從後山小道直接穿出,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又罵這些百姓又太頑固不化不肯離開。李家雖然有神功可以遠距離控制敵手,但是此刻一部分李家人要維持大陣,一部分要對峙四大世家,一部分要看守全山,人手已經不足。
「不肯是麼?男兒膝下有黃金?」萬微冷笑,忽然回劍一刺。
一個百姓慘叫倒地。
山上人人色變。
「你沉默,我就殺人,這裡足有一百多人,夠我慢慢殺的。」萬微森然道。
李家人怒目而視,這一刻的沉默似有殺氣,巍巍向萬微逼來。萬微卻不為所動,眉宇間殺氣濃烈。
她等了一會,冷笑,一言不發,回手又是一劍!
又一個少女血濺三尺,頭顱被砍掉,骨碌碌滾下山道,逶迤一路血線,百姓的驚叫哭喊炸鍋般響起。
「救命!救命!」
「救命!我們世代托庇武帝世家,你們不能不管我們!」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家主!家主!你們不能不管我們!」
廣場上李家人臉色如鐵,李家老家主衣袖無風自動,眼前局面如此難為,進或退,都是死局!
唯一臉色沒變的是李扶舟。
他立於殿中,錦繡藍袍如湖水藍天,長長逶迤在地,髮冠上寶石光芒幽幽,他眼光也沉凝幽幽,是萬丈不見底的深淵。
這時刻,所有人滿心焦躁的時刻,他只看著那靈位。
「風挽裳之位」。
簡簡單單五個字,一個曾經以為永生不忘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經很深地藏在他心深處,被柔軟的血肉和塵封的心情,層層包裹,他如此珍惜愛護,永生不願開啟,也不願為他人開啟。
他曾如此珍視和她相關的一切,一葉一花,一隻曾經被她撫摸的小獸。
她去後,他只建了她的衣冠塚,未能參加她的喪禮,未能在她靈前上一炷香,他前往聖門請求拜祭,被聖門拒之門外,當日雲天之外,聖門門前,他仰頭閉目,靜靜嗅著高天之下的風,想著那些年,這也是她呼吸過的空氣,忍不住要惘然微笑。
然後落淚。
聖門不允許他供奉她的靈位,他便沒有供奉,他不想令她為難。那些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在某一年她的祭日,能夠得到聖門的接納,在聖宮她的靈位之前,靜靜上一炷香,和她說些藏在心底,永不更改的話。
可是他沒想到,真有一日他站在她靈位之前,居然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
命運弄人,總愛將所有朝思暮想的願望,最終扭曲了送到面前。等到終於碰觸到曾經的想望,卻發現人已經不是那個人,心情也不再是那心情。
外頭的慘號聲凜冽,他卻對著風挽裳的靈位淡淡微笑。
李家的人臉色已經變了,李家老家主恨恨一拂袖,歎氣,「冤孽!冤孽!」
一直站在離大殿最近的地方的韋雅,忽然摀住嘴,淚眼婆娑。
太史闌坐在一邊,她動彈不得,被聖門門主的血線捆住,正好面對著李扶舟,將他神情看得清楚。
別人看見他的出神、惘然、懷念和惆悵。她卻看出了一些更多的東西。
那樣的淡淡的笑裡,似乎還有寂寥、無奈、和……告別的意味。
她心中忽然一緊。
隨即眾人驚呼。
李扶舟,掀起袍角,對著風挽裳袍角,慢慢跪了下去。
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頓時嘩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家老家主霍然奔前,又生生止住,跌足長歎。
韋雅淚如泉湧,雙手摀住了臉。
李家人面色死灰。
新任武帝今日在乾坤殿上,當眾對聖門小公主靈位這麼一跪,武帝世家,將永遠無法在聖門之前抬起頭來!
男兒膝下有黃金,武帝膝下何止黃金?
有這百年家族的榮光,有這高貴血脈的延續,有這武林第一的地位,有這無上威權的想望。
這一跪,灰飛煙滅。
「咚。」
李扶舟膝蓋落地重重一聲,眾人摀住心口,只覺得這一跪也跪痛了心。剎那間像看見萬丈高樓塌,滔滔逝水流,追不及留不住的人間哀愁。
想起傳聞裡那少年情深如許,想起傳聞裡那紅顏一朝凋零,想起傳聞裡他傷心欲絕,如今都在這一跪裡震撼天地。
整座山頭,都似被這一聲震動,之後沉默至亙古。
表情沒變的只有那個當眾屈尊跪下的人。
他似乎不覺屈辱,也沒想過之後諸多嚴重後果,只是抬頭,看著風挽裳的靈位。微微一笑。
「挽裳,我欠你這一拜。」他輕輕道,「男人,該做的事一定要做到。這一拜,你受得起。」
他雙手扶額,長身一拜。
眾人都閉目,不忍看。不敢想。
聖門門主仰天狂笑。
「再一拜。」李扶舟還在微笑,笑容卻不是慣常的溫和,帶著淡淡的蕭瑟和決然,「這一拜,是我李扶舟和你就此告別,並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求你寬恕。」
他又拜了下去。
眾人沒聽見他低聲的禱告,都愕然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麼不知羞恥,居然還要一拜再拜,李家人眼底都閃出屈辱和憤怒的怒火。
太史闌心忽然一跳。
李扶舟已經直起身來,這一刻他膚色極白而唇色極紅,淡淡雲霧裡唇角笑意艷美至妖異,看得人心都砰砰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