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九月。
麗京西北,永慶宮。
傍晚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雨,到晚間變成暴雨,雨水從明黃色琉璃瓦下成片地倒掛,在簷下鋪開一片煙光迷離水晶簾。
永慶宮剛剛修葺過,迎接陛下住進來養病,此刻殿堂樓舍雖然在雨幕中泛著油漆的亮光,四面卻黑沉沉的,少有燈火。
永慶宮人都知道,這是新近負責駐守永慶宮的喬指揮使大人的命令,她說陛下大病初癒,不喜見光,不允許晚上點亮燈燭,以至於一到晚間,永慶宮只有她的宮室燈亮著,陛下的宮室裡只點著一支蠟燭,遠遠望去陰慘慘的。
永慶宮已經多年沒用,裡頭的宮人以前沒見過皇帝,接到這次的任務原本是很榮幸歡喜的,但很快她們都發現,哪怕皇帝來了,她們還是見不著。
皇帝第一天以寶輪御駕送至,車子直接駛入內殿,為此拆除了大多數的門檻,喬大人對此的解釋是陛下不能見風。所以跪在道兩邊的宮人,看見的就只是車內被抱出來的孩子的背影,從頭到腳裹著巨大的明黃泥金披風。
來了之後皇帝陛下也足不出戶,每日的公事由喬大人一人送入殿內,待皇帝閱覽完後再送出,皇帝辦公時不允許任何宮人隨伺在側,其實不僅是辦公事,用餐、睡覺、洗澡……所有事情,永慶宮的宮人都不能插手,自有皇帝帶來的宮人伺候。
曾經有眼尖的,懂點規矩的永慶宮人,看見喬大人捧進去的折子是勒過紅的,出來還是勒紅的折子,沒有任何變化。
勒紅就是已由三公以紅字擬定初步處理意見上呈的折子,等待旨意批復。但這些折子上,似乎沒有批復。
宮人想著皇帝還小,或者這就是走個過場。只是從那日後,永慶宮人連站在殿外伺候的資格也沒了,他們被勒令,必須遠遠避開皇帝陛下經過的一切地步,以免給陛下過了病氣。
好在皇帝陛下不出來,眾人只要不接近就好。
今夜的雨勢很大。
喬雨潤負手立在廊簷下看雨。
她看起來很平靜,唇角依舊笑意微微,高貴又從容。但四周的西局探子,都感覺到女主子今晚很不對勁。
她的身上,透出一些凌厲肅殺的氣息,在這陰冷的秋夜裡,和這大雨一般呼嘯撲來。
西局太監們都小心地往廊柱後又縮了縮。
喬雨潤也沒有在意。
她確實很煩躁,很鬱悶。
因為她今天下午得到了一個消息。李扶舟已順利擊敗四大世家,就武帝位。
這是個好消息,可是隨之而來的那個消息對她來說就不太好了。
武帝就位當日,立武帝世家女弟子韋雅為家主夫人,並不限期閉關。
喬雨潤看見這個消息時,唇角歡喜的笑容瞬間凍結。
韋雅……韋雅是誰?
她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
如果這個名字換成太史闌她還覺得能接受點,可是為什麼卻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弟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
扶舟怎麼會隨隨便便定了終身,立了家主夫人?她瞭解李扶舟,他的夫人,就算不是她喬雨潤,也該是太史闌,否則李扶舟寧可終身不娶。
喬雨潤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呼嘯盤旋,衝撞出無數空洞,射進這夜冰涼的雨。
她無法探聽出武林大會到底發生了什麼,武帝世家也封山了,她只隱約知道,當日,太史闌和容楚都曾上山,乾坤陣曾出現異動。
這個結果,和那個到哪哪被破壞的天煞星太史闌有關吧?
喬雨潤靜靜看著雨,寬袖下的手掌,無聲無息扭成一團。
太!史!闌!
世上為什麼要有這個人!
她毀了她還不夠,還毀了扶舟!
滿腔的恨意是這一刻的雨,當頭傾下,恨不得將大地澆個透濕,或者將那個假想敵穿成千瘡百孔。
西局探子們瞧著喬大人背在身後的袖子,袖子顫動起伏,不斷發出骨骼折轉的格格聲響。
那是喬大人暴怒的標誌。
她最近在練習一門邪異功夫,所有的功力都在這雙手上,每日裡把自己關在門裡,誰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有時候有些西局太監接近,會聽見裡面拚命壓抑的痛苦的喘息聲。
跟隨喬雨潤很久的西局老人都知道,喬大人聰明,卻因為多年宮廷生活,有點嬌懶,素來不肯吃苦,她在這個職位上,曾經有很多機會學習武功,可是她就是不肯學,說太累,也會傷了骨骼和形體。大家都明白,女人嘛,總是害怕練武影響身材和肌膚。
但自從她上次回京,她突然學起武功來了,專門找一些練法陰毒,但可以速成的功法來練。但凡這種功法都很損陰德,本身也要承受巨大痛苦,可她竟然承受下來了。
西局太監對此表示理解——因為她曾經練武最顧忌的理由,如今已經不存在了。而新近在南齊崛起的那個女子,已經逼得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喬指揮使,不得不破釜沉舟。
喬雨潤自從回京,得太后恩寵不減,她的副指揮使的副字已經去掉,正式取代康王,成為西局的領頭人。而康王,目前被軟禁在王府裡,等待進一步的處理,不過看太后的樣子,似乎也沒打算怎麼樣他,尤其最近,隨著太后身子日重,還幾次召康王進宮陪著說話來著。
但無論如何,康王對西局的掣肘不存在了,這是喬雨潤的勝利,可是她並不見得如何高興。
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的勝利,等於還是太史闌給她的,是太史闌打敗了康王,才給了她撿漏的機會。
這也是心高氣傲的喬雨潤,同樣不能接受的。
喬雨潤沒有注意屬下們鬼鬼祟祟的眼光,她心情亂糟糟地想了一陣李扶舟的事,勉強按捺下來,逼自己去想想當頭的大事。
關於太后生產的大事。
按照彤史和宮局記載的檔案,太后臨盆就該在這個月。太后如今也露出了即將發作的模樣。一切都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