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沉默著,不說一聲苦和累。努力讓自己適應這樣的日子——乾糧帶得不足,時不時要吃些生魚活蝦,鮮蝦倒還好,天然鮮味,但魚生吃可不是什麼美妙滋味,她很多時候咬牙硬吞,卡住咽喉不讓自己吐出來,邰世濤瞧在眼裡,默默地把活蝦讓給她,她再默默地推回去。她知道邰世濤一樣不適應活魚生吃。
海上濕氣重,第一天她就生了疹子,夜裡癢得無法安睡,撓破了水泡,怕是要留些疤痕,她默默地用袖子掩住。
最初出海的快樂,因為幾日艱苦的尋找早已雲散,她到此時方知,原來享有他人的侍應供奉,一生不為世事憂煩,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國公府的嬌小姐,幾日海上漂泊,終知生活真義。
但她願意陪他一起吃苦,找尋一個渺茫的希望。她有時也羨慕那個失蹤的人,雖然邰世濤始終不告訴她找的是誰,但她直覺那是個女子,是對他極其重要的人。她想著那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女子,能令他這樣的少年念念不忘,願意用生命去尋找和等待。
她羨慕,卻不嫉妒。自幼體弱多病,長居深門,令她懂得人生不可強求,以及惜福。
她珍惜這一刻和他一起尋找心中所念的感覺。海天空茫,而心中滿滿,有一個人。
只是眼看著他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沉默,只知道傻傻向前走,不知道再回頭,她真怕他就這樣把自己放逐在雲海深處,永不回歸。
邰世濤確實有這樣的心思,如果太史闌都不在了,他忍的辱,受的罪,想做的事還有什麼意義?那就這樣找下去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生。
此刻邰世濤依舊不回答容榕的話,直起身抹一把汗,看見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漁船,從不遠處海域經過。
容榕已經跳了起來,對著那船揮手,那邊以為是落難的漁民,便驅船靠近。
容榕仰起頭,將這幾日重複詢問了很多遍的話又問了一遍,船上人似乎很忙碌,搖頭笑道:「沒有看見。」又道:「如果是前幾日風暴失蹤的,勸你們也別找了,那樣的風暴,船都散了,鯊魚都摜死了,人哪裡活得下去?早點回去埋個衣冠塚吧。」
這話容榕也聽了很多遍了,歎了口氣,邰世濤卻忽然抬起頭,問:「什麼鯊魚都摜死了?」
「哪,瞧著。」那人笑吟吟拎起手中東西,赫然是一條不大的黑背鯊,「我們剛從玉柱礁那邊回來,在礁群裡發現好多死去的鯊魚,這個時候正是黑背鯊產卵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忽然死了那麼多。正便宜我們撿了一些。」
邰世濤隨意看了那鯊魚一眼,忽然眼神一直,唰一下躥起來,跳上了人家的船。
那漁民嚇了一跳,邰世濤已經劈手將那鯊魚奪了過去。
「強盜!」那漁民一聲大叫,嚇得往後艙便跑,去找人幫忙了。
邰世濤也不理他,細細看那魚皮上的傷口,入口很小,出口卻很大,出口處皮肉震碎,整個傷口肌肉似劍鋒一樣放射開來。
他的手忽然抖起來。忍不住撫了撫腰間。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樣的傷口是怎樣造成的——只有太史闌獨門材質的暗器才行!
身後有風聲襲來,他頭也不回,一腳飛彈,啪一下便將那偷襲的漁民踹倒在地。
隨即他將一塊銀子砸在那倒地的漁民臉上。
那人被踹得心膽俱裂,又被砸得兩眼發直,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告訴我在哪發現的這鯊魚?那邊還有沒有人?回頭,帶我過去!」
「不能啊大爺!」那些漁民都在驚叫,「海水漲了,玉柱礁群已經入海了,你去也看不見什麼。那邊沒有人,真的沒有!我們過去時就看見一些死鯊魚,那礁石上留不住人的!」
「大爺你是在找人嗎?」一個比較靈活的漁民道,「誰都知道鯊魚見血會發瘋,黑背鯊尤其性子凶狠,這些死鯊都逃不掉何況人?」
邰世濤退後一步,手中死鯊落在甲板上,重重一聲。
這一聲似撞擊在他心上,沉悶迴旋,他險些嘔出血來。
他在海邊呆了也有一段日子,如何不知鯊魚成群行進,見血發瘋,不死不休?何況這還是產卵的鯊群,兇猛程度更加無法想像。
姐姐遇上了鯊群,如果不出手還好,一旦出手見血……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直入這深海海底,天地沉悶,四面黑暗,身周是永無止境的深淵,冰冷窒息,無法救贖……
「砰。」一個漁民趁機橫揮大槳,將這忽然失魂落魄的「海盜」拍下了船。
「噗通」一聲,邰世濤竟然不知道在半空控制身形,重重跌到海裡。
容榕發出一聲驚叫,急忙遞槳去救,等她連拖帶拽將邰世濤給拽上船,那條魚船已經避瘟神一樣跑遠了。
「你……你怎麼回事!」容榕也顧不得追究那漁船,緊緊抓住臉色煞白的邰世濤,「你瘋了?」
邰世濤眼神發直,瞪了她半晌,忽然雙臂一張,狠狠抱住了她。
容榕驚得魂都飛了。
她僵硬著身子不敢動彈,想要推開他不捨得,想要詢問他又不敢,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著似在突突跳,隨即發現突突跳著的是自己的心。
她抖著手,綿軟無力地要推他,手剛伸出就停住——她感覺到肩部衣服濕了。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相識不過幾日,她已經摸出幾分他的性子,沉默厚道的少年,骨子裡堅韌如鐵。
然而此刻他微微顫抖在她懷中,雖咬牙一聲不出,她卻能感覺到他此刻的慟,似黑雲瞬間便壓了心城,不見天日。
容榕欲待推開他的手,改為輕輕落在了他的腰上。
她將他摟緊。
沒有綺念,無關相思,只想安慰這一刻絕望的少年。
她隱隱感覺,他牽念的是一名女子,那麼就讓她此刻同樣溫軟的懷抱,送他一份寬慰和皈依。
邰世濤渾身僵硬,毫無所覺,絕望和苦痛將他淹沒,他在海底深淵掙扎,四面毫無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