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萬兩瞧見這張紙,就好像看見財源滾滾東流去,心疼銀子心疼得眼睛發黑,哪裡還顧得上追究這真假是非。
此時就算車子裡不是太史闌,但只要車子裡這人握住了這張紙,他便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翻臉。
能把這草案隨隨便便寫出來的人,會是什麼人?黃萬兩用腳指頭猜也能猜到。
猜到卻不敢信——他現在怎麼可能出京?
「您需要我做什麼?」他連客套話都省了,開門見山。
車內容楚微微點了點頭,折威這位統帥,果然是個最精明的生意人。
是生意人,就善於審時度勢,永遠不會和自己的利益過不去。
所以對付黃萬兩,無需像對莫林烏凱那樣故弄玄虛,只要把住他愛錢的軟肋就行了。
車內人輕輕一笑。
「我不會再追究黃元帥私通海鯊,暗中放縱靜海諸勢力,追殺總督府下屬之罪。也不會阻礙黃元帥的發財之路。也請黃元帥投桃報李,陪我好好看一場戲。」
「什麼戲?」
「靜海坑人戲。」
靜海不靜,風浪初起。
總督大人神奇回歸,明明沒有人看見她,但所有人都說見到了她。聽見她冷峭的聲音,看見她獨門的神工弩,還有那一群忠心耿耿的鐵血護衛。
總督大人回來第一天,除了天紀軍沒有去之外,先後拜會了當地三大將,之後回總督府,閉門不出。
當然,閉門是對著外人的,事實上總督府裡面是很亂的。
總督府的大門檻也拆了,讓那兩輛馬車直接進了府,然後蘇亞對著外界無數窺探的眼睛,砰地關上了門。
當日,總督府調集府丁,就近保衛。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總督大人之所以始終不露面,是遇上風暴,被不小心割傷了臉,所以暫時不願見人。
眾人願意相信這個說法,無人懷疑這個太史闌有問題,因為太史闌的說話太有風格,聽過的人便難以忘記,而在上府將軍和水師提督那裡,眾人都清晰地聽見了太史闌獨特的聲音。
還有那樣讓人措手不及的行事風格,二話不說打上門去的作風,擺明了就是太史闌嘛。
門一關,隔絕了眾人視線,在府邸的後院裡,蘇亞等人瞪大眼,看見周八抱出個特製的輪椅來。
等到蘇亞等人見著容楚當真靠那輪椅代步,都默了一默,好半晌之後,花尋歡誠懇地道:「國公,我以後再也不背後罵你了。」
沈梅花大聲道:「總督要是回來了,你已經走了,我綁也要把她給你綁回去。」
「送到床上。」楊成說。史小翠瞪他一眼。
火虎皺著眉,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眾人忽然都想到了一個問題——容楚還不知道太史闌懷孕的事。
要不要告訴他?
眾人此刻心中感動,早已將原先替太史闌委屈的那點怨氣拋開,都第一時間想到,這個重要消息,還該不該對他瞞?
眾人眼光亂飛,辟里啪啦眼神商量。
「告訴?」
「再想想?」
「該告訴,他快要做父親了,多重要的事情!」
「別,總督生死未卜,這時候說這個不是添堵?」
「何況國公有傷,不良於行,現在告訴他這個,他必然要著急,這要爬起來去找,誤了他養傷,真成了瘸子怎麼辦?」
幾回眼光飛下來,最後還是贊同「不告訴」的人居多。
容楚一向靈敏,早發現眾人飛眼似抽筋,笑問:「怎麼,有什麼好消息瞞著不告訴我?」
眾人聽得小心臟一抖一抖——這人敏銳得可怕!
「現在哪有好消息?」於定苦笑,「總督回來就是好消息。我們都等著呢。」
容楚看他一眼,也不追問,卻道:「我累了。」
蘇亞便要安排房間,容楚直接道:「我睡太史闌臥房。」
要換以前必得有人有異議,此刻卻無人反對,蘇亞直接把容楚帶到太史闌的院子。
容楚進房便關上門,周八在門上啪地掛了一個牌子。
「請勿打擾!」
蘇亞:「……」
容楚環顧室內,屋子裡只有一床一幾一書桌一盆架一個多格書架一個衣櫃。
太史闌的房間永遠這樣,簡單乾淨,毫無飾物。她不是個會在枕頭下藏零食的人,更不會把秘密藏在自己房間內。
容楚坐到書桌前,桌上有她還沒批完的公文,用詞簡練,筆跡卻輕重不一,她始終不能很好地使用毛筆。
容楚托腮翻著她的那些批復,想著這個女子到底從哪來?在她那裡,是不是用來寫字的不是毛筆?
他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似乎看見太史闌坐在桌前,皺著眉,以虎爪之形抓著毛筆,在紙上劃啊劃。
她看來如此清晰,連唇角一絲苦惱的紋路都歷歷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撫平那抿緊的唇角,勾勒一抹久違的笑容,指尖卻觸及虛幻空間。
她的影像在眼前迅速散去,只留他眼底神情似喟歎。
容楚輕輕歎息,「你可得快些回來……」
這相思之苦,不見著倒也罷了,如今來到靜海,走進滿滿是她氣息的屋子,坐著她的椅子,撫摸著她撫摸過的公文,看著她歪歪斜斜的字,那相思也便似這一片片黑色連綿的墨跡,剎那間浸潤了蒼白的心版。一筆一劃,字字都是思念,是近在咫尺觸而不得的惆悵。
他低頭,指尖細細在那公文上撫過,最上面的公文還沒批完。是一個寡婦再嫁,求撫養其子的告訴。寡婦再嫁了富翁,族中責她不守婦道,要把她七歲的兒子交由其族叔撫養,終身不許相見。寡婦捨不得兒子,一紙訴狀告上靜海府,靜海府駁回她的狀紙,還以一女二嫁德行有虧之名,打了她十板子。這寡婦卻是個烈性的,又把狀紙遞到了總督府。狀紙下面就壓著靜海府的批復,字字句句都在說寡婦有悖禮教,失節之婦,不配再撫養其子云云。
後面的批復,太史闌剛剛寫了幾個字,「母子……」就斷了,想必急著去辦事,就擱下了。
容楚看著那母子兩字,心中一動,只覺太史闌這兩個字寫得難得的端正,筆觸溫柔,蘸墨飽滿。
她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
容楚手指觸及紙張,那兩個字飽蘸濃墨微微凸起,觸及指尖滑潤妥帖,他很樂意憑著她字跡猜測她當時心境,就好像隔著時空和她的靈魂對話,所知所想,閃電互通。
她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必心意溫柔,微含情意。
是什麼讓她心意溫柔?
而她到底打算寫什麼?是維持靜海府原判,還是另有打算?
他樂意猜一猜。
他微微一笑,取墨蘸水,親自磨了墨,濃濃地蘸了一筆,給她續上了後面幾句。
「母子天倫,不可分也;夫妻之義,死可斷也;女子之德,非守貞也;將養幼子,功不沒也。」
丈夫既死,夫妻之義便斷,母子天倫卻不可分割。女子之德不僅僅守貞一道,親自撫養幼子到七歲,所付出的辛勞也不可抹殺。
他想,這一定也是她的意思。
桌上公文並不多,太史闌向來是個做事利索的人,不會有太多積壓公務,容楚把桌子整整,忽然發現桌上還有樣東西,先前被公文擋住了。
他把那紙板樣的東西拖出來,那是一個木板做的,兩個巴掌大的三角支架,支架上掛著一疊紙,紙的頂端穿出了許多洞,一排鐵絲做的圓環穿過這些洞,將硬紙固定在了三角架子頂端。
紙質很硬,是發黃的麻紙,上頭印著年月日,用不同彩筆標注出了沐休日、公辦日、以及各種需要記住的比較特別的日子。旁邊還有一些空白,似乎是打算寫字的。
這要是穿越黨們在這裡,大抵能認出這是一本檯曆。容楚雖然不明白這造型,但看看那些日子標注,也明白了這是一本歷書,但和市面上賣的厚厚的黃歷書不同。這個更簡單,更方便,更私人化。
這種東西也符合太史闌的風格——一切簡單化,以提高效率為主。
容楚感興趣的不是這檯曆本身,而是上頭太史闌寫著的的一些備忘。
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