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眾人就看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銀盤,喜滋滋地掀簾出來,命人去喚府裡的管事媽媽。
又過了一會兒,滿院子站滿了管事媽媽,一個接一個進去回話。出來之後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有人去尋穩妥的嬤嬤,有人去尋麗京著名的穩婆,有人去尋去做藥膳的婆子,還有人去採購最上等的柔軟棉布,還有人去囑咐府中針線班子,丟下目前手中給全府做夏衣的活計,先全力趕製一批最柔軟,最舒服,最精緻的嬰兒衣服來……
整個院子都忙碌起來,說是夫人的外甥媳婦要生了,所以夫人正高興著。也有人奇怪——夫人的外甥媳婦已經生了兩個了,之前也沒見她這麼上心來著吧?
屋子裡容夫人喜極而泣,一忽兒撫著兒子的臉道:「我兒,苦了你……」一忽兒拉著他的手笑,「我可盼到了這一天!她可會回來待產?生下孩兒就成親好不好?娘現在就給你開始準備!準備請誰主婚?看中三公中的哪位?喜宴定在哪裡?她會在哪邊出嫁?要麼把長府老宅轉她名下……」
……消息很快也秘密傳到了某只大臉貓那裡。和容府的歡天喜地不同,景陽殿的氣氛甚古怪。
景泰藍直著眼睛坐在榻上,抓著本冊子發呆,喃喃地道:「啥?」
趙十四悄悄附在他耳邊,「我的小祖宗,您都問三遍了,太史大人懷孕了,您要有個小弟弟了!」
景泰藍茫然的大黑眼珠子慢慢聚光——麻麻肚子裡有小公公了,過幾天小公公就出來了,麻麻本來就不太記得他,再有了小公公,他景泰藍在哪裡?
「塞回去!塞回去!」景泰藍握拳,尖叫。
趙十四給他突如其來的高分貝嚇了一跳,給他這神奇的反應也嚇了一跳,愕然道:「我的陛下,這是喜事兒呀,您這是幹什麼……哎哎您別哭呀……」
大臉貓嘩啦啦變成了花臉貓,惹得趙十四心慌意亂,蹲在他身邊,大不敬地用自己的袖子給他一陣亂擦,一邊擦一邊納悶地道:「您這是怎麼了?歡喜哭了嗎?太史大人現在很好……」
景泰藍也不做聲,默默了好久,倚著他的肩膀,無意識地揉弄手上的東西,好一陣子才低低地道:「麻麻有自己的寶寶了,麻麻要忘了我了……」
他聲音低低軟軟,帶著哭泣的鼻音,趙十四聽得心中一抽,低頭看懷中的小人兒,從他的角度只看得見景泰藍的頭頂,越過頭頂是他超級長翹的睫毛,此刻還蒙著一層細密的淚珠,小鑽石一般閃閃發光。圓鼓鼓的腮下還可以看見撅起的嘴,紅艷艷一朵半盛開的花,足可以掛油瓶。
這樣的景泰藍,足可軟化世間所有的鐵石心腸,何況原本就沒有半分抵抗力的趙十四。
「怎麼會呢。」他不敢去抱他,就把身子往景泰藍面前湊,蹭他的肩膀,「要我說,陛下您應該歡喜才對。」
「麻麻有小公公,我是應該歡喜的……」景泰藍仍然嘟著嘴,低著頭,玩自己手指,半晌振作下精神,「以後見到麻麻,我會歡喜給她看的,我也會對弟弟好的,可是現在……我就是想哭……」抽抽鼻子,「十四叔叔,你讓我難過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趙十四鼻子忽然也酸了。
這孩子在深宮的黑暗和寂寞中長大,父親暴斃早逝,母親冷漠排斥,好容易遇上太史闌,也不過過了半年自由快樂的日子,便被迫回到這個他不喜歡的地方。如今聽見這樣一個消息,這個全心戀慕著他麻麻的孩子,第一反應自然是恐慌,恐慌他那好不容易得來的愛,那點他生命中的全部,從此會被新的、更重要的生命奪去。
會害怕,會排斥,是因為太缺少,太重要,太在意。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在壓抑著自己,委屈著自己,在他趙十四面前,才露出一點傷悲之態,還認為自己的低落是不對的,小心翼翼打商量著請求「難受一下下」。
他似乎已經認了命,認為自己稚嫩的雙肩就該擔負這天下,這江山,這朝局,這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重和使命,他甚至明白他應該隱藏情緒,強顏歡笑,戴上面具,作出別人想看見的樣子。趙十四相信,如果此刻太史闌在這裡,笑吟吟地告訴他這個消息,景泰藍一定會在震驚之後,歡歡喜喜地撲上去,摸著麻麻的肚子,軟語憧憬著那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之後,他會不會在寢殿裡輾轉反側,會不會裹在被子裡哭很久,無人知道。
趙十四忽然明白了容楚派他來宮裡報信的原因。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裡,除了太史闌,他才是景泰藍最親近的人,景泰藍心裡,他的位置還排在容楚之前。
「陛下……」趙十四看著那微微聳動的小小背脊,忽然就忘記了他一直謹遵的尊卑教條,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低低道,「您是想歪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說您應該歡喜,自然有歡喜的理由。」
景泰藍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趙十四甚至感覺到,他的眼神是充滿求救的,這小小的孩子,自己也希望找到一個足夠的理由,真心為麻麻的喜事兒歡喜起來。
「哪,你麻麻那個人,不是我說她壞話。雖然強悍,但是作為女人她真的不合格。太凶悍,太強硬,太冷漠,太……」
「你胡說!」景泰藍鼓起嘴,腮幫子圓圓的,激烈反駁,「麻麻才不凶悍,不強硬,不冷漠!」
趙十四很欣慰這時候,景泰藍依舊無比捍衛他的麻麻,安撫地摸摸他脖子,柔聲道:「您聽我說完,太史大人對您是沒話說的,可有時候呢,她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軟下來。那麼長日子裡,她抱過您幾次?給您唱過曲兒沒?陪您一起玩兒過沒?」
景泰藍對著手指,低低道:「麻麻忙。麻麻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婆婆媽媽。」
「可是您不想她抱您嗎?不想她哄您睡覺嗎?不想看她對您眼睛彎彎地笑嗎?和別人的母親對孩子一樣?」
「想……」景泰藍眨巴著眼睛,「可是之前我沒想過……別人的麻麻是這樣對孩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