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噹噹的小心眼裡,滿滿的都是酸味,他不知道這是啥感覺,以前在山上,他眾星捧月,和姐姐永遠都是眾人中心,沒有過這樣的感觸。現在只覺得不舒服,心裡堵堵的,三分歡喜,七分擔憂。
男孩子對於父親都有天生仰慕,容噹噹的仰慕裡,又多了點好奇和考校之心,想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如阿姨他們說的智慧如神,可現在他已經忘記考校的事,開始自己吃起自己的醋。
他不喜歡爹爹對著「別人」笑,陪著「別人」一起,爹爹現在不是應該滿地亂轉找失蹤的叮叮噹噹嗎?為什麼還能坐在一起和花匠的孫子說話呢?他……他不在意叮叮噹噹嗎?
容當當摳了半天手指頭,終於忍不住內心的困惑,期期艾艾地問:「你……你對小孩都這麼好嗎?」
容楚轉頭,看了看他,眼神裡掠過一絲溫軟。
這張一塌糊塗的小臉真可愛……
不過這看似堅強,實則細膩敏感的性子,也真不知道像誰。
「我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他給容當當整理亂了的頭髮,「看到你我就想到他。」
容噹噹的小臉立即亮了起來,「你……你很想他嗎?」
「很想。」容楚歎息,「可是他失蹤了,我已經找了他一個多月。」
容當當仰著臉,捕捉到父親眼底淡淡憂慮,此刻他才注意到,爹爹的臉色有點憔悴,眼下有淡淡青黑,很有點疲勞的樣子。
容當當小得可憐的那一咪咪愧疚心立即氾濫了。
「他……他……」從不口吃的小子開始口吃,猶豫著要不要立即投降,投降了爹爹會抱起他還是打他?他吃不準。
容當當自小善於察言觀色,大人會給他什麼態度,他能感覺出八九不離十,可是面對爹爹,他一點把握也沒有,面前男人笑得清淡又莫測高深,他抓握不到一點他的真實情緒。
「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容楚瞇著眼睛,悠悠地道,「他在襁褓之中時,我最喜歡他,時常抱著他到處走,他愛對我笑,一看見我就拉住我的手指不肯放,他娘說這個兒子和我最親……」
遠在靜海的太史闌忽然連打三個噴嚏,抓了塊手絹一邊擦鼻涕一邊看天,「變天了?還是哪個傢伙撒謊了?」
容當當眼睛水汪汪地仰望著他深情款款的爹。
「不過我卻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容楚的淡淡的憂傷又來了,「他娘生他和他姐姐時,我在麗京,因為京中事務牽制,無法離京。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生下了將近半個月,因為是雙生子,兩個都有些先天不足,他當時……」他比了比大小,「就這麼大。」
容當當瞪大雙眼,不敢相信那是人嗎?
「他那麼小,那麼弱,身體太差,大夫斷言他活不到長大,只有李家的環境能給他脫胎換骨。」容楚無奈地道,「還在襁褓之中,便要送出去,他最重要的嬰幼兒時期,我們不能陪他渡過,不能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會笑,會說話,會爬行,能站立,能走路……牙牙學語,從粉嫩一團變成美麗可愛的孩子……我和他們的娘都非常的傷心……但無論如何,他的身體最重要,我們做父母的,不能為了滿足自己親手撫養孩子的渴望,便置孩子的終身幸福於不顧。」
容當當被深深感動了——爹爹眼底出現淚光!
容當當也釋然了。
他嘴上說先不認父親,是要考校父親,可小小心思裡,或許自己都沒察覺,其實他還是有幾分怨意的。
容當當和容叮叮不同,叮叮小姐心寬大氣,從不將瑣事放在心上,當當同學冷眼看世界,萬事都在心頭過。比如他和姐姐為什麼一直養在山上,為什麼父母從來不來,他到兩三歲懂事的時候,就開始介懷。當然,他也知道爹娘有苦衷,爹娘對他和姐姐很好,雖然人不在身邊,但關於他和姐姐的生活起居,教育學習,性格養成,一樣也沒有拉下。人不在,卻很有存在感。圍在他們身邊的幾個大人,受太史闌和容楚所托,都非常注意不要讓孩子感覺到被遺棄和缺愛,所以在他和姐姐的心中,父母一直都在,地位極其重要,這也是他和姐姐並無太多怨言的原因。
但知道歸知道,偶爾看見別的孩子由父母陪著玩,或者在父母懷中撒嬌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有點艷羨,艷羨完了又有點失落。他想知道爹爹和麻麻的心裡,到底怎麼看叮叮和噹噹的?他們到底喜歡不喜歡叮叮噹噹?
別人說的是別人說的,他還是想聽見爹爹麻麻親口說。
現在他聽見了。
「他們的身子聽說已經大好了,如果他們不打算再學高深武功,我和他們的娘正盤算著,也該接回來了,我們不想他們出將入相,功成名就,只希望他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將缺失的那四年,加倍地補給他們。」容楚依舊深情款款,「誰知道我們正打算接他們回來,他們已經失蹤了,小小的四歲孩子,失蹤這麼久……」
他停了口,唏噓,深情父親擔憂孩子的憂心溢於言表,美玉一般的面龐揚起,長眉之間鎖一段輕愁。
真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容噹噹的小身子一陣顫抖,很想就這麼撲過去,撲進爹爹懷裡,告訴他,他就是小時候爹爹最愛捧著最可愛的容當當!
不過當當同學一向是很有理智的,在情緒最澎湃的時候,他也沒忘記自己辛苦扮這一遭的最重要任務。
「他們也一定很想爹……郡王您的。」容當當細聲細氣地道,「您說他們失蹤了……或許……或許……或許他們不是失蹤呢?或許他們也只是想見見爹爹和麻麻呢?或許……或許很快您就可以在麗京看見他們。」
「我也希望能。」容楚溫和地笑看他,容當當剛心裡一喜,正要趁勢把事情說明,隨即便聽他道:「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再聰明,也只是四歲孩子。兩個四歲孩子怎麼可能安然走完數千里路途?」
「能的!」容當當衝口而出。
容楚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從懷中掏出一疊紙,道:「我已經查過他們的消息,他們經過了極東檯子鎮,十幾天後出現在魯東南留山,之後消息全無,從那個方向,可能是往麗京來,也可能往靜海去,但更可能,被那群山匪給擄去……」他聚起眉端。
「呃……」容當當想起那群山匪,一陣心虛,想不到爹爹還是查到了他們的行蹤,知道他們和山匪相遇過,這要現在說出來,他會不會生氣……
沒等他考慮清楚,容楚已經道:「小小年紀,落在山匪手中,如何是好?我已經下令南留縣令清剿山匪,尋找叮叮噹噹,我自己也暫時擱下了朝務,準備馬上親赴南留山,接回叮叮噹噹。另外,我也通知了他們的娘,她如果有空,也會趕過去……」他一邊說著,一邊行色匆匆地站起來,「……我就是回來拿行李的,馬上我就要走,嗯,你好好呆著。」
容當當傻眼——這叫什麼事?他和姐姐千里迢迢地回來了,然後爹爹為了找他們千里迢迢地奔出去?這,這,這不是錯過了嗎?
眼看容楚說到做到,立即起身就走,他大急,站起來趕緊撲過去,張嘴大叫:「爹……」
容楚一轉身,衣袖一拂,一股氣息逼來,容當當咽喉一緊,竟然再也說不出話,他知道這是高手行動時自然帶出的真力湧動,急得小臉通紅,臉上偽裝的泥巴撲簌簌向下掉,露出一張漂亮小臉,容楚卻好像完全沒在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和你爺爺好好呆著。」隨即又歎了口氣,道,「這次如果找不到他們,我也無顏再立於天地間,或許就不回來了……」說完留戀地看一眼四周,一轉身便走了。
容當當呆呆地看著他衣袍如流水,瞬間便攜著九月金風遠去,追也追不及,想著最後一句話,直如晴天霹靂,傻了半晌,忽然「哇」一聲哭出來,轉身便向後院跑。
他要去求爺爺,把爹爹拉回來呀。
他小小的身子剛剛消失在長廊裡,那頭就轉出兩個人影,容楚微微含笑,看著孩子踉蹌跑去的身影,文九揣著袖子,抖了抖,站得離容楚遠一點,更遠一點。
什麼叫惡質?這就是!
可憐的容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