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喬雨潤的背影消失在宮廷黑暗的長廊間,宗政惠神情怔怔,輕輕撫摸著腹部,那裡,曾經孕育一個小生命,然後,他沒了,她也什麼都沒了……
良久,帳幕間傳來夢寐般的喃喃低語。
「孩子,如果你還活著,多好……」
這一夜天黑如蓋,沉沉地蓋在天節軍營的上空。
軍營氣氛很壓抑很沉重,大家心裡都明白,老帥這次幹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們此刻,都是提著腦袋,陪著他瘋狂。
天節軍跟隨季宜中多年,對他忠心耿耿,老帥的命令,哪怕後果是殺頭抄家,也認了,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心中沒有想法,最起碼現在,整個軍營籠罩著一股憤懣的情緒——他們覺得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正是季嫦的自私任性造成的。
季嫦此刻正呆在自己的營帳裡,不敢出門,她很清楚將士們的怨氣,更清楚大家可以順從容忍她的父親,卻不一定會容忍她。
季宜中也明白現在的情形,特意派人告誡她不要出門,並安排人守衛她,告訴她忍耐過今晚就好。
季嫦不敢出門,卻不能不去解手,她已經憋了一天,眼看四面燈火都熄,營地內已經無人走動,便悄悄去茅房。
路上黑沉沉的,士兵們都在沉睡,偶有巡夜的人遠遠地經過,這般安靜反而讓她安心。
解了手出來,季嫦忽然看見一邊有兩個黑影,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卻是自己的親信護衛,不禁鬆了口氣。
「站這裡做什麼?」她問。
「老帥讓卑職通知您,方纔他派人把公子救出來了!」
「真的?」季嫦大喜。
「大帥聽說容楚那邊根本沒有誠意,準備明日哄大帥孤身進城,然後一起殺了大帥和公子,大帥先下手為強,乾脆派人將公子救了回來……副將,大帥讓您帶著公子先走。」
「好!」季嫦心急如焚,「快帶我去見瑞兒!」
「好。」那兩人帶著她,行到帳篷之後,那裡有棵樹,密密的樹蔭成了一片死角,不從面前過誰也看不見人影。
樹下空蕩蕩沒人影。
「他在哪呢……」季嫦東張西望,忽覺身後一涼。
她駭然轉頭,身後人立即拔刀,鮮血蓬地散開,遮住了她的視線。
季嫦踉蹌後退,身後卻沒人接著,她砰然倒地,最後一眼看見人影遮沒天空,雪亮的刀橫劈下來。
半晌,兩條人影拖著一個袋子,進入季嫦的營帳,在帳中掘坑,將袋子埋了。
袋子裡是季嫦的屍體,但人頭已經沒有了。
人頭已經由人接應,帶出了天節軍營。
與此同時,京衛衙門裡,得到容楚太史闌囑咐,正在安排加緊對晏玉瑞看守的花尋歡,忽然接到了一封信。
她隨意打開看了一眼,霍然變色。
屬下不明白發生什麼事,都愕然看她,眼看素來決斷的花尋歡臉色陣青陣白,思量半天,跺跺腳,竟然一聲交代都沒有,便出了府。
夜色正濃,花尋歡一人一騎風馳電掣越過長街,此時麗京非常時期,早早實行了宵禁,路邊不時有衛兵閃出身影欲待盤問,花尋歡大氅下手腕一翻,京衛指揮使令牌一亮,對方都無聲紛紛退走。
花尋歡最後停在麗京河西岸,那裡有一片稀疏的綠楊林,河上畫舫彩光迷離,映得河水五色斑斕,一些金紫翠藍的光,射到黑黝黝的林子裡,不覺明亮,反添了幾分幽魅的氣氛。
林子裡,似乎立著一些高高矮矮的黑影。
花尋歡將馬繫在河邊,大步向林中走去,畫舫彩光反射在她臉上,映出她少有的冷峻神情。
林中幾個人看見她,迎了出來。
「少……」當先一人正要開口,被花尋歡擺手止住。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梭巡,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不由冷笑一聲。
「果然是騙局。」她道。
對方在她的目光下瑟縮,隨即道:「我等也是無可奈何……您又為何一直對我們避而不見?」
「不是避而不見。」花尋歡漠然道,「只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再見了。」
「姑娘!」當先一人憤然道,「你這話錯了!我們知道你現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屑於見我們。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忘記,你還是我們中……」
「我沒忘記,是你們忘記了。」花尋歡眼睛一瞪,「你有臉和我說這個?我身份高了不見你們了?你們怎麼不說我身份高了所以你們來找了?之前我在二五營當教官時,在南齊流浪時,你們怎麼從來沒出現過?」
氣氛陡然沉默,林子有緊繃的呼吸在高低起伏。
半晌有人沉沉地道:「事情都過去了。少主人,你出來這麼多年,如今也該回去了……」
「別叫我少主人。」花尋歡冷笑,「你們的少主人,是我弟弟。」
「小少主……身體不行。」那人道,「族中的未來,還需要你主持。」
「族中有什麼未來?」花尋歡道,「族中一切都很好。二娘當初逼我出門時,說過只要我離開,她會保住弟弟性命,保他做族長,一世安寧。她自己不能生養,弟弟體弱,正好適合做她傀儡。我當年破門而出,改名換姓,永久放棄了繼承權,已經不算族中一員。你們趁早給我滾回去,保護好我弟弟。記住,他要有任何閃失,我必定滅了你們。」
「夫人現在已經想通了。」當先一人躬身遞上一封書簡,「這是她給你的信。」
花尋歡眼角斜挑,不接。對方只得將信當她的面展開,花尋歡就著月光草草一瞄,臉色變了。
半個時辰後,花尋歡再次風馳電掣地趕回府,卻得到一個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消息。她離開京衛府不多久,晏玉瑞遇刺身亡,人頭被割。
……天快亮的時候,容楚和太史闌接到了晏玉瑞死亡的消息,兩人齊齊道一聲「糟了!」立即起身。
容楚一邊穿衣匆匆出門一邊吩咐身邊趙五等人,「立即通知麗京府和京衛關閉九城城門,不允許任何人出入。通知上府即日起進行宵禁,通知都督府將前期軍械運往城門,通知麗京光武總營嚴格把守,所有學生無三公及我手令一律不得出營,通知京衛前往皇城守衛,並嚴控西局動向……」
「主子。」王六匆匆趕來,「外衛有報,說今晚京中各處事端不歇,京衛疲於奔命。本來這些事都是小事,不夠級別上報您和三公。但方纔大家瞧著有點不對,事端太多了,著屬下來和您報一聲。」
容楚停住腳,臉色微冷,停了一停,道:「這是太后要出城!你們該早些報我才是!」
眾人震驚,不知他如何便有這推斷,耳中聽得整座城都似隱隱喧囂,心也砰砰跳起來。
「來不及了。」容楚吩咐手下,「備最好的馬,我親自去追!」
「去哪裡?永慶宮?」
「直接去西城門!」容楚毫不猶豫,「京衛那邊……」
「京衛那邊我去。」太史闌跟出來,「我關照過尋歡好生看守晏玉瑞,不能出任何問題,她這是怎麼了?莫要有什麼變故,我得親自去看看。順便坐鎮京衛。」
「只怕就算保得晏玉瑞,也未必保得天節軍內部平安。發生在他們內部的事情,我們鞭長莫及,而那才是最要命的……」容楚歎口氣,頷首,「也好。蒼闌軍大概幾時能到?」
「約莫七天左右,另外十八和蘇亞容榕她們即將回來,可不要正好被堵在城外。」
「天節向來忠心耿耿,所以擁兵十五萬卻能駐紮在天子之側,一旦天節反水,麗京前期承受的壓力極大……」容楚歎息一聲,「希望事情沒有那麼糟……」
太史闌默然,明天就要和天節元帥談判,這時候晏玉瑞卻被殺,朝廷這邊百口莫辯,季宜中必然悲憤若狂,更要命的是,對方既然出手殺了一個晏玉瑞,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做些更可怕的事,激得季宜中徹底瘋狂……
她心中歎口氣,不知道花尋歡是怎麼了,這要緊關頭,怎麼會讓晏玉瑞出事?
容府其餘人也被驚動,容氏夫婦急急披衣而出,看容楚和她一左一右,便要分道而行,容老夫人忍不住道:「太史闌你何必出面?家中和孩子,終究還是需要……」
「我是軍人,危急之時以身當之,何況此事因我而起。」太史闌打斷了她的話,翻身上馬,「火虎,保護好府中諸人。」
「是。」
容老夫人歎口氣,看著兩條人影分馳而去,默默雙手合十,仰望天際。
天邊,啟明星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