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踏,將月色踏碎,濺開一地深秋的夜霜。
容楚深黑的披風捲在肩頭,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轉眼移過。一路上關卡哨卡,在王六等人遠遠出示令牌後便凜然退下,眾人凜然望著奔去的快馬,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大事,勞動郡王府趁夜出行。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這樣的事兒,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
容楚伏在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風,此刻心急,卻知急也無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過都是命,他此時難得有些恍惚,白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風拉直,撲在他臉上,涼浸浸,彷彿還是多年前那一場雪。
往事已經記不清,還記得那場雪少見的大,她約他出外賞雪,他拒了,那時兩家隔鄰,關係極好,後院子有門通著。她又那般恣肆放縱,聽說他不去,竟然揮鞭打開了相鄰的小門,騎馬踏雪奔入他家中後園。
他是武將世家,園子寬大,只一角種了些梅花,她策馬而入,踏一地碎瓊亂玉,直闖他的院子,揚鞭揮打地面亂雪,在他院前轉悠,清脆大叫,「容楚,來追我呀!追我呀!」
他們當時年紀尚小,兩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攔不得,又覺得她嬌憨可愛,都站住了笑,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勸她「宗政小姐小心。」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覺厭惡。
直率嬌憨都是好的,直接嬌縱卻是過了的,這裡畢竟不是她的宗政府,這裡的花是他母親精心栽就,卻被她一頓鞭子亂揮,毀了不少。
「容楚!」她低下臉,精緻的紅唇一翹,「你來追呀,你來追呀,你來追,我就……」
「啪。」他忽然關上窗。
不算重的關窗聲,卻將她興致勃勃的聲音割斷。
屋內爐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時間什麼聲音都沒了,他轉身,平心靜氣畫一副崖上紅梅圖。
他彼時還年輕,還沒想過太多未來,卻也明確知道,自己的終身不能伴這樣的女子。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緻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貴嬌弱,不必如這世間一切女子般,嬌癡嗔怨惹人憐愛,但卻一定要堅韌、獨立、寬廣且善良。
要抗得風雨,受得冷霜,經得起高山之上雲翻霧卷,歷四季遞嬗不改顏色,如這崖上紅梅夭矯滄桑。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風雪去,看盡風物蒼蒼。
多年後,他遇見這樣的女子。
乍似不經意,其實一眼定終生。
記得那日庭院裡久久無聲,他甚至沒聽見蹄聲,很久以後打開窗,看見滿地泥濘狼藉,人早已不見。
他皺皺眉,繼續回去作畫,以為情誼到此為止,誰知之後再遇見她,她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言笑晏晏,態度如常,他回思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分,幾次欲待賠罪,話頭一開,便被她岔開去。
那不是原諒,而是內心深處不願承認她曾如此狼狽。擱在心裡,天長日久,便是一懷酸壞的汁。
他由此知曉她的極度驕傲,越發關閉心門,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裡唯一一次相擁,再放手便是決絕。
他記得她傾倒那一刻的三個動作,電光石火。三個動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絆住了先帝和他。隨即她軟軟倒在他懷中,如此嬌弱,他當時還沒能完全反應過來,下意識抱住了她,等到反應過來,山洞傾塌眼前一黑,他已經無法甩開她。
自此後避而遠之,別說追她,他恨不得繞道而行。
命運極會開玩笑,多年後,他真的來追她,彷彿應了多年前那一句話,卻只是為這南齊天下。
皇朝傾軋,生死之追。
他思緒一放便收,頭一抬,看見西城門正在緩緩開啟。
守城兵士耐不住喬雨潤和太后的壓力,終於開門。
他終究是遲了一步。
容楚毫不猶豫,「射!」
追逐攔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後護衛齊齊拉弓,烏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嘯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車輪。
叮叮噹噹一陣急響,黑暗中濺射開一片燦爛的金花。
車身微微一震,並沒有傾翻,反而因為眾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
那車看似不起眼,卻是純鐵的。
車轅上宗政惠和喬雨潤齊齊回頭,前者有驚慌之色,後者卻神情鎮定,遠遠地可以聽見她的尖利聲音,「快開!有亂臣賊子追逐太后!你們也看見了!還不快送太后至天節營!」
一句話功夫,容楚已經馳近不少,他在馬上振聲長喝:「前方西城守衛聽著,我乃榮昌郡王容楚,奉聖命前來相請太后入宮商議急事!現太后被叛臣喬雨潤挾持,欲待送往天節營鉗制我皇!你等還不速速關門,拿下喬雨潤!」
開門的士兵傻在那裡,不知道該聽誰的好。
喬雨潤臉色陰沉——她就知道容楚會反咬一口!
「不要聽容楚的!容楚才是叛臣!他和太史闌一起叛變了!」宗政惠已經大叫起來,「太史闌的大軍已經來了,本宮就是出城和天節老帥商議如何抵擋她的叛軍!你們今日耽誤本宮的事,異日你們就會被太史闌的叛軍撲殺!」
開門的士兵傻傻地抬頭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眼看見容楚的馬風馳電掣而來,這些人也驚出一身冷汗,萬萬想不到,今日自己這小小守門兵肩上,也會擔上皇朝安危抉擇。太后夜奔,郡王狂追,兩人各執一詞,在這城門前爭執不下,開門或是不開門,影響的竟是南齊的國勢。
責任太重,人們手指微微顫抖,開門還有最後一道程序,鑰匙對在洞眼,將插不插。
喬雨潤忽然將宗政惠向前猛地一推。
宗政惠驚叫一聲跌下馬車,正撞在一個士兵身上,那士兵乍看太后撲過來,也嚇得大叫,這一叫叫出了宗政惠的靈感,驀然將衣襟一扯,大叫:「你竟然敢碰觸本宮!」
周圍士兵全部傻住,一個護衛掠下馬車,惡狠狠地叫道:「你們竟然對太后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