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個在外面草場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見前方騰起一陣黑煙,隱約聽見轟地一聲,有人在叫救火,接著便見黑紅的火苗竄出來,這村子前方都是乾燥的草場,火勢蔓延得極快,一條火線如紅龍般滾滾而來,轉眼就將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將泥巴一拋,尖聲大叫,拔腿就往村子裡奔,四鄰右捨的漢子們聞聲立即紛紛提著水沖出來。
火頭挺遠的,但是這村子四面空曠,如果不救,極有可能連帶到房子遭殃,再說草都燒完了,咱家放養的雞鴨之類到哪去吃草籽和蟲子?
「救活!各家壯丁都去救火!」村長噹噹的敲銅鑼,撒丫子就往火場奔。
一群人在小溪裡取水滅火,一邊不住奇怪地討論。
「好好的怎麼會起火?」
「先前看見有兩個人影在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會是這兩個放的火?」
「放火幹啥?咱們全村加起來也沒十兩銀子,他們隔這忒遠放火,燒自己啊?」
「咦,這裡有個怪怪的爐子!」
火勢漸滅,地面燒焦了一大片,露出面目全非的烘爐和已經燒扭曲的金盃之類的東西來。
「這是什麼東西?「有人撥撥爐子,嗅了嗅。」有點火油味道,怕不是這玩意燒起來的?」
「那兩個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夠無恥的!」
一堆人憤憤的罵,卻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滾燙的變形的黃金器具,猶猶疑疑地問,「施家阿公,你看這東西像不像黃金?咱村裡,就你見過這東西了。」
那被稱作阿公的老者瞇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乾的手指去輕輕的摸,被燙得一縮,看仔細手底的東西後,白眉下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隨即便掩飾了,咳咳地吐著痰,氣喘吁吁的道:「老嘍,老嘍,眼力不好嘍,不過看著不太像,你想啊,誰家會隨身帶著黃金用的東西啊,用得起黃金器具的貴人,又怎麼會來我們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
村人頻頻點頭。
「阿公就是有見識!」
「火也滅了,咱們走嘍,婆娘還等著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這不知羞的,遲早得色癆!」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裡那只扒牆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
村人笑罵著拎著水桶三三兩兩離去,施家阿公由孫子扶著慢悠悠走在最後,突然湊過頭,悄悄囑咐了孫子幾句。
隨意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臉上,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
「喂!這樣不好吧?」
「嗯?」
「咱們惹了禍,就這樣撒手一走?」
「你走了嗎?我走了嗎?」
遠處草叢裡,一對隔岸觀火的焦炭在竊竊私語。
「唔……火勢不小啊,你確定咱們不需要去幫忙嗎?」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為什麼不動?」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蕭玦牌優質炭嚴肅的對秦長歌牌空心炭說,「長歌……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樂意看見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婦狠揍。」
優質炭答:「她們那點力氣,無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贊同的點頭,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據說村婦們最愛攻擊男子的下三路,一擊必中,百擠百閹。」
「……」
「我跟你說,」秦長歌歎氣,「光憑咱兩個,又沒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現成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們來救了,少咱兩個也不算少,何必衝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煩?你要過意不去,回去後叫郢都府尹責成當地保甲查一下這個村子的損失,撥銀子補償就是了,我看到最後只有得賺的。」
「嗯……」蕭玦
盯著侃侃而談的秦長歌,早已神遊物外,目光深情的看著頭髮飛散滿臉烏黑的秦長歌牌焦炭道:「長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煙,秦長歌溫柔地答:「蕭玦,你好雷。」
草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
「為什麼我們還要伏在草叢裡?」
「因為我們要看戲。」
「看戲?」蕭玦皺皺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只不過沒秦長歌狡猾罷了,當下恍然道:「那個老頭子有點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長歌似笑非笑。「何止是這個老頭別有心思?剛才那些人裡,相信了他的我看只有一大半,還有半信半疑的,還有根本不信的,這些人到最後,都會悄悄返回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黃金之物,看來要引發一場風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風純樸,此地百姓,怎麼如此狡詐?」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話本子上的胡言亂語了,誰告訴你村人就一定應該純樸老實被人一騙就乖乖賣了自己?」秦長歌冷笑,「人心本就貪孰能免?何況,你忘記這裡的歷史了。」
蕭玦恍然,立即皺眉道:「郢都周邊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從各地逃荒而來的人的後代,還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邊殺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亂世消亡,他們混不下去了,改做了農民,這些人的後代,還真的難說是個什麼性子。」
「所以咱們不能走,」秦長歌歎氣,「真要出了人命,是咱們野餐野出來的罪過,怎麼能撒手?」
「長歌你還是面冷心熱啊,」蕭玦目光在漸漸沉黯的暮色中閃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會走。」
「對天翻了個白眼,秦長歌懶得解釋了,其實這些人既起貪念,互相欺詐,死也活該,只是曉得這傢伙超級具有做皇帝的責任心,成全他罷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長歌從草叢裡直起身,仔細看了看天色,「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兒他們要擔心。」
「無妨,」蕭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兒知道,他會通知楚先生他們的。」
瞟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輿論戰術和形成即成事實的那點小心思,但對他眼睛裡閃閃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過夜也許可以有XXOO機會啊』的興奮,有點點不順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宮,宮中找不見你,不怕九門大亂?」
「我從密道溜的,不過在龍章宮囑咐了於海,就說我身體欠安,一概不見人。」蕭玦笑道:「這還多虧了你的密道極其隱秘,到現在我每次溜出去,隱蹤衛都發現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干的人發現。」秦長歌傲然一笑,「對了,那個殭屍樣的護衛呢?我好久沒看見他出現在你身邊了。」
「你是說青殺?」蕭玦無奈道:「你這人就是記仇,那回那老人一劍,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調養,他卻說自己是個廢人不配再留在我身邊,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練回武功,也許會再回來,說完便走了。」
「嗯……」秦長歌慢慢思索,「他是什麼出身?我好像以前從沒見過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邊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蕭玦神色有點古怪,簡單的道:「這人原先是個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門下,卻因為個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際,不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節卻賺錢的事,以至於日子過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沒吃沒穿,餓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實在聽不得家人啼饑號寒,悄悄起來去酒樓後的泔水桶裡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狽至此,當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長歌說話很慢,似在想著什麼,「豈不是日子更難過?」
「我令幽州當地官吏注意他有無回籍,隨時回報,並要他們照顧方家老小,」蕭玦道:「想來是無妨的。」
「難說——」秦長歌突然譏誚一笑,卻立即轉了話題,「你遇刺?怎麼會遇刺?誰刺你?」
「啊……這個啊……也沒什麼啊……」蕭玦眼神立刻開始躲閃,左顧右盼,「大約是北魏探子吧,總之,過去了……」
笑嘻嘻盯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問了,想掩飾?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後把你遮羞布都拉下來。
「那我們就去投宿吧,去那老頭家,」秦長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數間青磚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對了,你帶銀子沒有?」
皇帝陛下很無辜的把袖囊翻給他看,表示,「歉甚,朕沒有帶錢的習慣。」
哀怨的歎口氣,秦長歌慢吞吞的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銀角子,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這人一起出來,就是個吃軟飯的……」
已經前頭開步走的蕭玦立即回頭,問:「什麼叫吃軟飯?」
「哦,就是那種不事生產,靠別人掏錢過日子的男人,簡單地說,你們皇帝就是乾的這個職業。」
「聽起來倒也像,」蕭玦若有所思,「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這話哪裡不對勁呢……」
掏出銀子,向那正在吃晚飯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來踏青無意走迷了路,誤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長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熱烈純樸的款待。
這是一家看來還算殷實的農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幾個兒子,大兒子已經要娶妻生子,不過一直沒有分家另過。
對著積滿泥灰的木桌上滿滿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慇勤勸菜的施家阿公的兒子兒媳,蕭玦有點狐疑的悄悄問秦長歌,「我們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壞了?」
「我們也許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長歌夾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過這是沒加蒙汗藥作料的綠色食品,你在宮中是吃不著的,來,多吃點。」
施家阿公一直笑瞇瞇看著他們進食,又磕著煙斗大聲吩咐孫子,「阿六,記得給你五叔留飯!」
那面貌憨厚的孩子答應一聲,去廚房裝飯,秦長歌看著他背影,嘴裡含一塊飯,嘟嘟囔囔地問:「阿公啊,這麼晚了還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帶著幾分得意驕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裡做工,托人捎話來說,今晚要回家,還要帶個官家人回來。」
「官家人?」
「是啊,」老頭鬍子一翹,十分得意,「聽說是在衙門裡做事,好大的氣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說他伶俐,給他介紹了在衙門裡雜役的活兒,事不多,錢不少,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碗飯過來,憨厚的笑,「客人們多用些飯……其實最近村子裡大家都發了點小財,也說不得說賺得多。」
「你懂什麼!」老頭眼一瞪,「他們那裡是住的短客,不過幾天就走,雖然銀子不少,也就一時罷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門做事,細水長流,又體面又風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頭子辯駁,秦長歌卻笑道:「村子裡住了外客?我們兄弟剛才卻沒看見呢。」
「別說你們,我老頭子也沒見過幾次,神神秘秘的,」老頭狠狠的抽一口煙,愜意的瞇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著臉,走路飄飄忽忽的,也不說話,看人的眼光,直發毛!」
「阿公你別嚇壞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話,「也不是個個這樣的,我上次汲水,見到村西劉二嬸子家住的那對女客,其中一個好像有病,那天風吹開了她的面紗……」
他突然住口了,黝黑的臉上泛起一陣微紅,搓著手低下頭去。
秦長歌和蕭玦對望一眼,目光中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蘊華!」
神秘行蹤,步態特異,有病(受傷?)而美貌的女子……怎麼聽怎麼都像彩蠱教中人。
最近一直在追捕她們,不想她們躲到這裡來了。
扒了一口飯,秦長歌繼續漫不經心地問:「村裡這麼多人,除了阿公家裡,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來是筆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裡」,立刻刺激了老頭虛榮好勝的神經,他一拍大腿,嘿聲道:「哪裡有呢!左不過村西村東各住了十家,每家一兩人罷了,哪有那許多!」
二十家,每家一兩人,目光中微有憂色。
擱下筷子,秦長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幾天就走,哪有在衙門裡做事來得長長久久呢……夜呢,咱們兄弟趕了一天路,勞煩您安排個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這麼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頭子不懂禮數?」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阿六,給兩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蕭玦,捋鬍子笑道:「小哥,你這兄長,倒是話少得緊。」
「他啊,」秦長歌悄悄對老頭俯首,指了指自己腦袋,「他小時候撞壞了腦子,沒見過世面,您見笑了。」
「哦——」
蕭玦又好氣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長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觸手溫軟滑膩,自己心中先一蕩,想說什麼,倒忘記了。
跟著阿六出來,那少年本想帶他們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長歌攔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這裡便好,不勞小哥了。」
她語氣堅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夠兩個男人擠的,便默默的在柴房裡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鋪得整整齊齊,在小而安靜的空間裡,散發著陽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門去了,秦長歌往草鋪上一坐,仰頭笑道:「睽違已久啊,你要不要也體驗下?」
蕭玦一笑,在他身邊坐下,草溫暖潤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進去,兩人身子緊緊擠靠在一起,極其親暱的姿勢。
但是此時已經不是親暱的時辰了。
月光從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進來,小小的孤單村落寂然無聲,遠處荒山上孤狼在嘯月,嘯聲蒼涼悠遠,不驚浮塵,風聲在這一刻的寂靜裡分外猛烈,一聲緊似一聲,宛如即將開戰前的戰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一方雪白的地面上,倒映著投靠頭的兩個身影,靠近……漸漸靠近……一陣之後……再緩緩分開。
其實只是兩個人壓低聲線,在緊張交談而已。
「三四十人,咱們絕對不能動手。」
「那麼現在趕緊離開?」
「不能——村子裡來了陌生人,他們一定有所注意,咱們應該已經被盯上,如果這時候走,咱兩人對四十個彩蠱教精華人物,其中可能還有半面強人,那是死路一條。」
「……長歌,萬一出事,你記得自己跑。」
「我會記得給你收屍。」
「……算了。我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你選這間柴房,可是因為這個位置正好在三間主屋之間,且靠近院牆,便於觀察也便於逃脫?」
「是的,而且蕭玦,我覺得這家五小子那個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紹他做工的人為什麼會看上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還有,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沒這麼簡單,會不會和彩蠱教一夥的。」
「難說,我倒寧願是,若是再有別的勢力介入,咱們就完蛋了——總之,今夜一定不平靜,我們先靜觀其變,無論如何,保命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們假如在搶金子的時候出了事,我們也不能管。」
「蕭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現在只希望我們能管好自己的命。」
鄉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沒什麼區別的,一般的靜,早早地各家各戶都熄了燈火,唯有風聲的腳步,單調的在村子上空徘徊迴響。
白日裡那一場火燒的隱隱焦煙氣味,時不時傳了來,還夾雜了點類似腐屍的混濁氣味,令人聞了心上發緊。
一彎森冷的月,慘白的照著靜謐的村莊,和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隱約可見黑影飛閃。
那速度極快,尋常人見了,不是以為是鬼魅,要麼就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知怎的,平日裡愛吠的狗們,今夜都縮了頭,在各個角落裡噤聲不語。
今夜注定不尋常。
下半夜,村子裡有些隱約的聲響,一些動作緩慢的黑影一個個出現在那條土路上——好些人捨棄熱被窩,披了衣,悄悄出了門。
「吱嘎」門聲一響,施家阿公也有人出動了,出來的是阿六,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他身後突然伸出來一根枴杖,惡狠狠的將他搗了出去。
少年無奈的袖著手,在院子裡找了塊布揣懷裡,盯著夜風出了門。
他出去沒多久,院門被敲響,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顫顫巍巍的出來,開了門,點頭哈腰的將兩人接了進來。
一盞燭火飄飄搖搖的擎在他手中,映著來客的身形,是個頗為修長的中年男子,燭光照著他的側面,隱約有鬍子,卻看不清眉目,他身側壯壯實實的漢子,和施家阿公有點像,應該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偏了偏頭,緩緩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風突然烈了些,燭火一邊傾斜險些將阿公鬍子燒了,老人嚇了一跳,一邊護住燭火一邊答:「是有兩個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對兄弟迷了路,老漢想誰背了房子走路?給個方便也是應該的,安排他們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給老爺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靈遙遠,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點塵高華之氣,但隨即便散去,又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他舉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緣,我來打個招呼。」
老頭子忙命兒子給貴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開門。
「咦?」
柴房內空寂無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施家阿公詫然道:「人呢?哪去了?怎麼不打聲招呼便走了?」
「許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測。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頭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對兄弟也看見了,貪那東西,跟去了?……」
他自以為聲音極低,不想後方男子輕輕接口道:「什麼東西?」
「啊!」老頭子嚇了一跳,這貴客耳力怎麼這麼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漢是想這對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裡的東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這麼精明,斷斷不會給人佔了便宜去的。」
「您誇獎了……」阿公對著這似誇獎似揶揄的話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諂笑著關上柴房的門,道:「走了也罷,省得打擾您清淨,還請上房休息吧。」
「唔。」客人頷首,跟著父子兩人邁上台階。
施家阿公有年紀了,上台階時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時伸手去扶。
冷光一閃,疾如驚電。
「刷!」
正想遜謝的老頭子驀然張大了嘴,面容駭人的扭曲起來,他從喉嚨裡發出嘶嘶的破碎的聲音,聽來如一隻壞了卻還想拚命使用的風箱。
有什麼東西緩慢的扭動著,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面,然後變成蠕動,分成無數條細小的蛇般,鮮紅的,森然的,在月色裡不斷爬行。
靜夜裡,液體滴落的聲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駭然扭首。
隔著老頭子身子的對面,中年人對他輕聲一笑,笑容竟然聖潔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驚艷的弧光!
極其短促的啊了一聲,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帶著絕然不信的神情,帶著對「恩人」雷霆般驟下殺手行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裡,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烏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靜靜流下三級台階,在月色下蔓延。
台階上,中年人緩緩鬆手,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閃,衣袂翩飛,一條條黑影連閃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輕不染塵的邁上台階,負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潔玉樹,頭也不回的對黑衣人們做了個手勢。
無聲的施禮,黑衣人們身形彪悍而矯捷,衣襟下隱隱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飛身而起,一閃便越過院牆,分撲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標住戶。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態輕緩的推開門,不急不忙的走了進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廳堂的地面上,貝拉的詭異而深長,宛如死神般扭曲浮游而進。
沉睡在夜色裡的施家人丁們,於這個和以前那許多夜同樣酣甜的夢境裡,不知道殺身之禍已經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進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種深濃而又奇異的氣息,似鐵銹般生澀暗冷,衝鼻窒息。
那是血腥氣息,大片大片鮮血流出的凝結不散的氣息。
無聲的殺戮,沉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聲。
中年人依舊微塵不染地走出門來,他走到台階前,停下,向身後望了一眼。
隨後,緩緩轉過身來。
柴房裡,背部緊緊貼著房頂掩蔽身形的兩人,一直透過天窗盯視著院中的動靜。
秦長歌緊緊抓住蕭玦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掌,灼熱而微微汗濕。
但他知道,這不是緊張的汗水,是憤怒,是一國天子,親眼見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滅門殺戮,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的憤怒。
是無上的尊榮被挑戰被蔑視的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殺時,兩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將的動作,幾乎在那中年人剛去扶施家阿公,還沒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蕭玦。
他的手指深深插入蕭玦的掌心,感覺到手下腕脈跳動得十分激烈,那種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怒氣和殺氣,宛如即將衝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壓制不住。
天子之怒,上應天象。
遠處,隆隆傳來雷聲。
狂風突作,沉雲欲雨。
秦長歌無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個刺喉的動作。
蕭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閃著幽邃的光,看來陌生而森寒。
秦長歌伸指在滿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寫:「想想我怎麼死的?我的仇還沒報,你就想輕棄此身?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給別人讓你濺血的機會,你死起來,會和匹夫一樣快!」
手掌底,那不住顫動的手指,漸漸趨緩,飛速跳動的腕脈也漸漸平復,蕭玦幾乎是立即冷靜下來,秦長歌偏頭看去,他俊朗的容顏隱在灰暗的光線裡,沉鬱而堅硬,如鋼如鐵。
狂怒之後的他,鋒芒漸斂,而殺氣化為凜然的目光,暫且深藏。
隱約間又是轉生後小宮女明霜初見的那個冷郁暴烈的乾元帝。
秦長歌無聲歎息,轉目看見那中年人在台階下默默站立了一會,頭也不回的離開,出了院門。
鬆了口氣,秦長歌鬆開蕭玦的手,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正待和蕭玦說什麼,一起從屋頂下來。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地跨出院子。
月光將院牆塗成黑白兩色,他順著白色的那條帶子,緩慢的走了一圈。
抬頭,看了看柴房突出院牆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輕輕一跨,倒飛而起!
那姿態宛如一隻姿態閒逸而優雅的大鳥,速度卻迅速無倫割裂空氣追光攝電,刷的倒翻一個跟頭,翻飄過院牆。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無聲翻上柴房屋頂,幾乎想也不想,冷光一閃,一柄如月光般的長劍自背後脅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長河倒掛,銀光如練!
深深插入柴房屋頂,直沒至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