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鋒
「他怎麼會去幽州?」
豁然翻身而起,情慾全失,蕭玦大驚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宮而去,泰長歌道:「不必去了,我看過了。」她站起,皺起眉:「溶兒要去幽州開店,我看過了,大約已經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兒的狡猾,我看等閒人還追不上,此事你我都有責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決掉。」
蕭玦長眉一皺,直覺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泰長歌一笑,指指龍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折,「請問兵馬調撥,糧草運送,將領佈置,誰來下令?我?唔……我篡位為帝差不多了。」
這句話原本是玩笑,不想蕭玦正色答:「你若是想做我就讓你,反正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樣。」
泰長歌無語,想著這種玩笑果然不能亂開,蕭玦不是史書上那種權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蕩磊落,皇帝這種職業在他看來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責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許多比帝業更為重要的東西。
尤其泰長歌,蕭玦從未忘記過,軍功章有她的一半。
從來不喜歡挾恩望報這種德性的泰長歌,暗自後悔無心中牽出這個尷尬的話題,趕緊說正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三月之內,我必帶著蓉兒回來。」
蕭玦默然,他立於琉璃瓦飛龍柱的龍章殿門畔,於一個半回身的姿勢,就著滿天滿地穿堂入殿的如銀鱗的月光,注視暗影深處神情蕭散的泰長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輝裡的容顏,寧靜、無畏、睿智、幽微而無限曠朗,這是個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寬的心去容納整個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卻始終擔心,她心中正因為什麼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間,去戚放他滿滿捧出的愛意。
當年結髮時,一笑兩心知,而今再相逢,人遠天涯近。
是哪首命運的曲調錯彈,劃下無奈的休止符?又是誰的纖纖手指按下琴弦,將那一腔欲待噴薄而出的飛天之音,溫柔而又沉靜的阻止?
江山終成淺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調的尾音,卻散在龍章長樂,開國帝后俯瞰天下的宮殿華堂的空氣,欲待追尋,無從追尋。
蕭玦捏緊了手指——剛才,她在他身下,一線青絲繞上了他的手指尖,他不捨得揮去。
那細潤的髮絲在指尖盤桓不休,他無意識的一層層的繞著,纏緊,心底有些言語千絲萬縷,如繭密密的圍上來,和那些奔騰翻湧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後再,抵死纏綿。
他沉默的站著,月光亮亮的浸上來,濕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濕了他繡金龍盤祥雲的帝王袍角,他側身看著幽州方向,那裡,遙遠,深暗,烏雲密佈而風雲將起。
然而,良久後,他輕聲道:「好,你保重。」
泰長歌一笑頷首。
她邁步而出。
經過他身側時,聽得他澀澀道:「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們若還不能回來,我去找你。」
頓了一頓,泰長歌在與蕭玦齊肩的位置向背而立站定,側首對他一笑。
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開得正好的夜芙蓉。
她道:「好。」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籠罩下的幽州。
一輛全黑的馬車,毫不招搖的的駛進了幽州城門,馬車雖然樣式普通,但是做工講究結實,車身上印著一個金色飛魚的圖案,魚身躍動有騰龍之姿。
這個標記,目前的西梁,大約只有隴北一線現在還不認識,其餘各州各地,誰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風滿樓的標誌?
至於為什麼會是這個logo,靈感自然來自楚非歡,這標記,就是他身上的離國皇族與生俱來的胎記。
馬車在幽州城最為繁榮的十方大街「居安酒樓」門口停下,車簾一掀,一個黑黑瘦瘦,看來只有十歲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來。對迎上來的小二道:「兩間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給我開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爺要用膳。」
「抱歉那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間,雅座也沒了,兩位包涵則個。」
「怎麼會這樣?」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條兒,皺皺眉,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你費心,給安排一下。」
小二接過銀子,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哈腰道:「上房著實是沒有了,雅座倒還能為兩位挪出一個,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請客,原本是要清場的,既然這樣,請兩位在隔間坐了,只是請不要發出聲音來便是了。」
「自然不會,」這回掀簾出來的是一對小丫頭,脆生生的嗓子,烏亮亮的大眼睛,雪膚櫻唇,氣韻清零,竟然是難得的美人雙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時竟怔在那裡,那麼漂亮的雙胞胎丫鬟,北地還未見過,哪家的豪門巨戶,用得起這樣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邊一個跳下來,綢巾覆手,便要去攙車中人。
「去去去!」一雙小爪子突然伸出來,氣吞山河的一揮手,將綢巾直接揮的遠遠,「我又不是娘們,別玩你們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雙胞胎看著地面上的綢巾,未取得抽抽鼻子,退開去。
車簾一拉,一個漂亮的大頭鑽出來,比前面這幾個孩子還有小几分,一雙眼睛烏黑靈動,亮如星辰。
自然是蕭溶蕭太子蕭掌櫃了。
小二愕然的看著包子,又往車子裡張了張--這家的大人呢?
伸掌櫃他的臉不客氣的推開,包子抬腿就往裡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看他幾步就奔上樓,小二趕緊上前引路,原以為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會鬧著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對席面望了望,卻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斷的送上菜,見那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吃飯,不多時也便忘記了。
「主子,」油條兒壓著聲音,「郢都風滿樓郭二掌櫃在幽州等您,您怎麼不直接去見他?」
「見他?」包子聲音更低,「見他的後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為我爹不會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來幹大事的,我不要這麼快回去。」
「還有,」包子皺眉,「你沒發覺進幽州城很難啊,要不是我們幾個年紀小,又塞了銀子,差點被堵在城門外,我看城門口盤查的好嚴格,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主子我們還是去聯繫郭掌櫃打敗,」油條兒自覺身負保護太子安危重任,肩頭重量直若千鈞,憂心忡忡道:「萬一有什麼事??????」
「萬一,我還怕萬一?我是未來的一萬歲!」包子一揮手,「幽州人民,太子爺我來解放你們了??????」
他一轉頭看見雙胞怯怯的站在他身後伺候,一皺眉,指了指凳子,道:「你們,吃飯!」
「奴婢們是下人??????」
「呸,什麼上人下人,不聽我的話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煩,「我不缺丫鬟,不耐煩看人跟著,你們在囉唆,我不帶你們走了。」
雙胞胎一激靈,趕緊靠著凳子邊乖乖坐了,她們是華州大戶柳百萬家的侍婢,因為長得好,被嫉妒的大夫人趕出去,流落無依時被路經華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認定了五歲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伺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風騷,主子想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雙胞胎小美女不習慣,也只好乖乖的學。
剛坐下,便聽得樓梯踏踏的響,一群人寒暄著上來,眾星捧月的拱著一個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頭望了望包子這邊,皺眉道:「怎麼還有一桌,趕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約也是和我一樣,老子管得忒緊,流出來吃頓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馬屁,「您這個身份,這個地位,還能有這麼體貼百姓的,真是我們幽州桑梓之福!」轉頭對包子喝道:「你們!來給三公子磕頭謝恩。」
「我呸!」油條兒大怒,低聲呸了一聲,道:「什麼玩意兒,主子,我去教訓他!」
「你拿什麼去教訓?拿你的花拳繡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謝恩嘛,叫本大爺謝恩?那就謝咯。」
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端了酒壺酒杯,笑嘻嘻的過去,雙胞胎亦步亦趨的跟著。
兩個小姑娘,一摸一樣的打扮,一摸一樣的容貌,嬌花照水剔透晶瑩,雪搓粉揉的一對妙人兒,立時讓席上眾人眼睛一亮。
那小年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道:「這對丫頭好!」想了想又歎息,「可惜爹爹要我去軍中磨練,收了也用不著。」
「獨獨怎麼捨得讓三公子去軍中?」有人接口笑道:「不過應個卯罷了。」
「你錯了,」那少年搖頭,皺眉道:「怕是要??????」
他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轉目對過來的包子看了看,道:「你對這丫鬟,賣不賣?」
「賣!」包子毫不猶豫,根本不管雙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淚欲滴,「一萬兩,不還價!」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不敢要銀子?」立刻有人喝罵。
「我不要他的錢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買對丫鬟買不起?」
「你這話說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馬,威震幽州,怎麼會買不起你家婢子?來人,取一萬兩給他!」
「三公子!」收了銀票的包子,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衝前一步,眼淚漣漣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還沒遇見過像您這樣貴而不驕放的貴人啊,你就行行好,順便把我也給收留了吧?」
??????
滿廳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緊抓膛木瞪著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嗚??????我家敗了,爹娘沒了??????這婢子不賣給您也得賣給別人??????我這頓是最後一頓了,吃完了我就沒銀子付賬??????三天沒吃肉,想得慌啊??????」
一邊唱苦情一邊悄悄扭了張大嘴愣在那裡的油條兒一把,油條兒痛得絲一聲,順勢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們一起做你家奴僕,只求給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個窩呆著??????」
盡忠職守的油條兒哭得聲情並茂,唱做俱佳,哭得滿座幾欲泣下,這孩子悲慘啊,可憐啊,淪落成這樣啊??????
包子早已覺得哭得累,順勢收了聲,好整以暇的觀賞,心裡卻在大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哭了你一把,你別找我算賬啊??????
韓元四年九月,風雲乍起,九州激盪,鷹擊長空,劍吼西風。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以「帝王無道,義拯天下」為名,將獵獵兵鋒,灼灼利劍,指向西梁腹地,富威繁華的無上帝都,指向了君臨天下,高踞九重的蕭氏皇朝。
誓師之日,殺幽州刺史唐武,長史武原琦,錄事參軍傅子贏祭旗,炮聲一響,三顆朝廷地方官員的血淋淋人頭落地,昭示著李翰一往無前孤注一擲,定於蕭玦你死我活的無窮殺氣和悍然決心。
鷹旗翻捲如雲,遮沒北地久已平靜的天空。
龍章宮偌大黃絹興圖之上,幽州數十萬叛軍,以一個粗壯黑的蛇形箭頭,猙獰盤旋於邊境重鎮,與周圍兩股紅色軍鋒扭纏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頭所指:帝都之心。
長風捲蕩,撲不滅龍章宮長明燈火,重重帷幕後年輕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熱,深深注視箭頭縱橫的輿圖,良久,喃喃道:「長歌,願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