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冉閔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捲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簫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攔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己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住,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沾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黧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冉閔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聽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據說,玉璽在魏天祈處,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氏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兒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簫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簫玦的旨意來的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粘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簫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擢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徽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簫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刻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折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折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進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簫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冷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閒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確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

伸掌,摀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的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響在耳際,聲音裡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年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領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上去救火都被沖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飢腸轆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裡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捶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就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裡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

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捲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捲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霉,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借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盡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跡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捲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歎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捲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伸出手,道:

「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一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稱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歎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稱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覷,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此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帝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