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臀
這世間有很多事,巧合得彷彿天意。
就像命運落子,從不看棋局是否穩操勝券。
破廟裡捉虱子的乞丐也許是個有著傷心往事的曾經的大人物,破廟裡的搓垢泥的乞丐卻肯定是凰盟屬下。
三教九流,下層人士,往往有著更靈通,更接近事實的消息,因為他們沒有諸般利益攸關的顧忌,沒有身在高處浮雲遮眼的蒙蔽,他們較之高層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並不吝分享。
凰盟屬下平日裡各司其職,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帶著塵世煙火氣息的身份混跡於十丈軟紅,可以是青樓裡的煙花女,可以是街頭的小販,可以是出入皆華堂高馬的從政人士,可以是隨便哪個武林小幫派的二代弟子,沒有身份高低,只有崗位任務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廟裡搓泥的乞丐,就是凰盟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現實崗位的一個菜鳥,崗位不太理想,但是員工很敬業。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沒有搓出泥,卻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話裡的含義,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夠更加有利的進入玄螭宮的凰盟老大秦長歌,則敏銳的抓住了這個信息的源頭。
「真是好髒的路啊……」秦長歌小心的跟在蕭玦身後鑽洞,仔細看著被落葉和淤泥覆蓋的小道,延伸進一個青磚砌成的半圓通道,隱約可以看見一些顏色和形狀都曖昧不明的污物,這裡原先大約是玄螭宮的排水渠之類的設置,後來又廢棄不用,看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頭了,大約還是陰采在世時候建的,陰離大祭司日理萬機,自然不會知道一條廢棄的管道。
「髒最好,說明沒有人來過。」蕭玦摀住鼻子,沒辦法,皇帝大人雖然一向沒什麼架子,也不吝於為心愛的人陷陣衝鋒,但是嗅慣了龍檀香之類氣味的高貴鼻子,一時還真的沒辦法接受這般腐臭的氣味,總是想打噴嚏,只得用袖子拚命摀住。
回身看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獨祁繁負著的楚非歡,依舊神色沉靜,彷彿什麼都沒聞見。
蕭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叢林妖花出來時看見的楚非歡,那一身的污臭狼狽而神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會神,卻將袖子放下了。
秦長歌偏頭看他一眼,目光掠過楚非歡,看著他越發不濟的精神,轉過臉時她神色一黯。
那兩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盡了非歡最後的元氣。
從猗蘭崩塌那剎起,十八個時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時間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堅硬而生滿稜角的沙礫,時時挫磨著非歡如貝殼般外表堅硬內在柔軟疼痛的心?終至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秦長歌緩緩用左手,撫過自己的指骨……那日,撲身火線之上的她,就著驚喜至微微顫抖的非歡遞過來的手爬起時,竟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給咯著。
那嶙峋堅硬的觸感讓秦長歌立時心中一涼並一慟——非歡什麼時候瘦成這樣了?
往日他一直穿著寬大的袍子,因為畏寒手叫縮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寬鬆,不需行動也隨風飄舉,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親手觸及,當真難以想像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驚心,驚心中生出悲涼。
那一處短暫相接的嶙峋,從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長歌的心深處,壓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覺自己越來越難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對著任何場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無心,重生以來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將身邊的人們多看一眼,每當闖過一次陰詭灼烈的鐵血風險,那些不斷發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涼或沉重或寂寥或無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執著的守候和等待,那些無畏的追隨和犧牲,都帶著鮮艷的顏色和迫人的光彩,闖入她一直寧願靜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終難止歇。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漠然的轉過身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清淡從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縫,將她搶先扔上的決然?是因那兩崖相抵之前霹靂一擊,身為高手卻將自己使力脫囟的拚命?是因那火藥山下,明知粉身碎骨卻不避不讓淡淡俯身,將火花湊向引線的無畏?
還是因為那夜靜水悠悠,死在愛人懷裡那個孩子,明明一生遺憾卻滿溢愉悅的微笑?
水渠污髒,道路血腥,那些開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意,卻潔淨無垢宛如青蓮。
水渠污髒,終至盡頭。
秦長歌揚起頭,看著頭頂那一方銹跡斑斑的生鐵蓋子,那東西在她眼裡,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艱難,但是關鍵是,打開這個蓋子後,自己會遇見什麼?
排山倒海而來的機關大陣?
軍列整齊早有準備的玄螭屬下?
毒蛇小紅們嬌笑的烈吻?
還是那些或者少個腿或者多個腦袋的玄螭怪物們?
既來之,則安之。
皇帝大人的無畏一向名聞各國,是以他以比秦長歌更快的速度伸手,悄然而又準確的,金剛般的手指繞著鐵蓋飛快的劃了一圈。
他的手指,穿石裂剛,厚重的生鐵蓋子,立刻無聲無息的掉落下來。
鐵蓋掉落。
彷彿有什麼紅色的圓形的東西啪的往下一頓。
險些逼到蕭玦和秦長歌的眼簾前。
隨即那紅影一閃,向上一拔,呼呼衣袂風聲捲起,眼花繚亂的一陣亂飛。
接著便是吱吱吱的一陣亂叫。
聲音聽來甚是熟悉。
秦長歌和蕭玦相視——苦笑。
哎呀,與姑娘們暌違久矣,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不想咱們緣分非凡,他鄉處處遇故知,隨便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都能遇見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小紅姑娘你。
真令人感動得淚奔……
而剛才那個圓圓的,隱約間輪廓熟悉的,險些掉落到秦長歌臉上的物體。
好像是……
陰大祭司的。
尊臀。
還有什麼比你偷偷摸摸鑽了人家狗洞想偷人家家裡東西結果剛從狗洞裡爬出就發現人家的狗和主人就蹲在洞口更悲摧?
世間倒霉事莫過如此。
秦長歌皺著眉,努力讓自己忘卻剛才了有大祭司尊貴的臀部曾經險些壓上自己如花的臉龐的悲慘事實,惡狠狠想著陰離剛才怎麼不直接掉下來算了,直接掉下來,把蓋子一蓋,幾個人砰的往上一撲,壓也壓死他了。
可惜人家武功太好,現在自己倒成了甕中的鱉。
心中暗罵那個提供入口的傢伙缺德,出去後一定要大卸八塊先。
不待她發狠,洞口,陰大祭司已經陰惻惻道:「底下五位朋友,何必在地窖中受那腌臢氣?不如上來,讓本座好生招待你們。」
秦長歌默然——本來還想讓祁繁保護著非歡留在地下想辦法退出去,不想大祭司連有幾個人都點出來了,再遮掩實在沒有必要了。
唉……來南閔前應該先算個命的,這流年不利的程度,著實令人髮指。
只是……他說,地窖?
陰離不知道這地下是什麼地方?
那就是說,乞丐沒有騙他們,只是他大約多年未曾回到玄螭宮,不知道內部佈局更改,原先出口處的大陣,現在好像改成了陰離的練功閉關之所,而關閉水渠的鐵蓋子,現在成了大祭司屁股下的坐墊。
陰離目光幽幽,陰火閃爍,遙遙看著地洞並不近前,秦長歌訕訕的準備爬出來,被蕭玦一拉,搶在她之前出去。
一爬出洞,便覺五色迷離,刺人眼目,地下以金絲銀線刻著七星圖,四壁掛滿各式鏡子,鏡子多半式樣古奇,什麼顏色都有,交織著反射著勾連成縱橫光網,鏡子下小紅們圍成一圈,看見五個人出來,腦袋齊齊一動。
那一動,不知怎的光網立即一陣變幻,又是一陣令人頭暈的冷光激射。
除此之外,這間闊大卻絲毫沒有人氣的房子內,什麼東西都沒有,哦對了,還有個破碎的坐墊,掉到洞裡去了。
容嘯天上前一步,擋在楚非歡面前,避免他直接接觸那光,秦長歌捂著腦袋,喃喃道:「哎呀……這什麼地方?」
「這什麼地方?」遠遠高鋸於一張八角赤色蝙蝠鏡子下的陰離,僵木的臉毫無表情,「我也想問問諸位呢,你們原先以為,這是什麼地方?」
穿得很土氣,形容很猥瑣的秦長歌搔搔腮幫,笑嘻嘻道:「我以為是象姑館。」
陰離宛如木頭雕成的枯黃的臉居然還是沒有表情,陰沉沉的望著秦長歌,手指在一條小紅頭上緩緩摩挲,道:「說吧,水家的?還是大衍宮的?我會給你們不同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