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堅城被奪,先機盡失。
而後方,將是新一輪的速度比拚——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聯軍先到,西梁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單紹帶領的西梁援軍先到,與二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州,滅掉三十萬城中聯軍,則會輕易許多。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的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白淵和蕭玦,連他們自己,對接下來的形勢也全無掌控,只能等待結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長歌蕭玦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楚非歡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長歌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看見秦長歌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楚非歡眉宇一舒。
西梁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州,三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州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白」字在風中招搖,蕭玦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長歌卻一把拉住楚非歡,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著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非歡,非歡,雲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楚非歡目光一閃,沉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州。」
秦長歌怔怔看著雲州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有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她不勝寒冷的看著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都是酷厲的……非歡,雲州……雲州遭受了什麼?」
三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蕭玦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裡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報之!」
「我們不能等待,」秦長歌冷冷看著那個「白」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我轉身,看著蕭玦和楚非歡,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白淵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白淵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裡,不必讓那氣洩盡重來。」
蕭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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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刺史府。
雅室擺投精緻,錦帳珠幌,風過水晶簾琳琅有聲。
簾前白淵負手而立,微笑打量著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牆磚。
半晌微笑道:「這帝五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睿懿皇后福澤萬里的傳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他對著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說話。
一陣沉默,半晌,簾後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白淵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以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您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簾後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裡蹴鞦韆,隨風輕颺裡蕩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白淵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春水漣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里手段狠辣的白淵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粹的笑容。
帶著燦然的笑意,白淵輕輕道:「您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凶危,何況……唉。」
簾後光影淡淡,錚錚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白淵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著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平邊清晰半邊模糊,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然而語氣卻和剛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您堅持,那麼臣唯有拚死護您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對著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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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後,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西梁此次採取了非常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佔,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州城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魏燕聯軍展開了進攻。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魏軍和燕軍士兵各佔一半,在占城最初,聯軍已經接到了國師和純妃的命令,今夜務必加強防守,不可懈怠,東燕士兵對國師向來視如神人,凜凜惕惕不敢有違,魏軍對純妃娘娘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因為法王何不予曾經對這位北魏三大巨頭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過批語,「女面之蛇,深澤之妖,窺伺陰潛,必禍我主。」
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論,純妃最起碼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是難以翻身了。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佈下來的命令,北魏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著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致勃勃的聚在一起,從袖子裡口袋中褲襠裡摸出自己昨夜搜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著價值,美妙的陶醉著自己暴增的家產。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西梁大軍就是直接衝著那半邊城牆去的。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蕭玦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呼嘯著穿長空,帶著凌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乾草的泥團,以及中川趕製提供的一批止好的爆炸彈。
黑色夜空裡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著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北魏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著死亡之光的光團已經鑽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燒化。
西梁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床弩和投石頭一刻不停的對著北魏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下只看見螞蟻般湧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繼續爬。
東燕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北魏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北魏士兵死傷慘重,但是東燕士兵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博,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裡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強攻持續了整整一夜,西梁的衝撞焚燒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條被訴去的城牆之外,雲州的其他城牆都遵循敬愛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成極其堅固,而那條昨夜的大缺口,今日怩已被白淵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內的兵力本就勝於城外,攻守之間攻方向來也是難度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進三退,整整一夜的廝殺,始終未能攻上城牆。
本來如果是正經的攻城占,那麼蕭玦和秦長歌有的是辦法攻城,堆土台佔據制高點壓制城牆,挖掘地道塌陷城牆都是很好的辦法,然而這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一夜攻城,蕭玦三人也一夜沒合眼,將近黎明時,秦長歌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蕭玦看著她,無限憐愛的歎息一聲,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給她披件衣服,坐在一邊看軍報的楚非歡卻突然對他搖了搖手。
蕭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歌十分警醒,給她披衣服會驚醒她,當下放棄,楚非歡對他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出了帳。
看著前方慘烈戰況,蕭玦無奈歎息一聲,下令退兵,鳴金聲響,西梁開始有序撤退。
城頭上黃底紅字舞雙龍大旗立時大肆揮舞,舞得極其囂張。
蕭玦重重哼了一聲,楚非歡卻道:「斥侯有報,確商山三百里外,有敵軍。」
「換句話說,我們頂多還有一日夜的時辰來攻打雲州,」蕭玦皺眉道,「單紹大軍也在三四百里外,比魏燕聯軍遠些,但是道路狀況比他們好一些,約莫花的時辰也差不多,竟是無法確定誰會先到。」
「凰盟隨軍下屬已經派出,在確商山搜索敵蹤,盡量擾敵,拖延他們的到達時辰,「楚非歡遙遙看著退回大營的西梁軍,眼光在雲州城外的確商河上掠過,極慢極慢的道:「敵方倚城而戰,兵力將領皆不遜於我,單憑強攻實在難勝,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不,不能……」蕭玦立即搖頭,長眉皺起望著確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說的是水攻,確商河在雲州城上游,如果築開堤壩,引水倒灌雲州,敵軍必改,可是,可是……不能,別說我,就是長歌也絕不會答應的。」
「引水灌城,生靈俱滅,我知道陛下不忍雲州四十萬父老隨葬,」楚非歡臉色在目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連唇色都是白的,話語卻堅冷如鐵,「但是,雲州現在,還有父老存在麼?」
蕭玦被這句話驚得一跳,豁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麼?不,不至於如此,不至於!」
「陛下你知道,至於,因為白淵那個人,是完全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有北魏首腦在,無論是完顏純諫還是魏家兄弟,都不憚於屠城,為了避免後患,為了激勵士卒,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歡依舊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樣,「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長歌,長歌也一樣。」
蕭玦退後一步,看著雲州的方向,手指緊緊攥成拳,拳頭在不住顫抖,半晌道:「四十萬,四十萬條人命……如果真是這樣,長歌會氣瘋,雲州她雖然沒有住過,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從小被帶入師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師門告訴她,她祖籍雲州,所以對於雲州,她一直感情特別,朕因此對雲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賦……不,不能。」
「陛下!」
一聲傳報打斷蕭玦失神的低語,蕭玦回首看見馮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後跟著一個渾身灰土黑煙,極其狼狽的士兵。
蕭玦盯著那個士兵,心裡突然升起不詳的預感,這是誰?不是事關重大,馮子光會帶個小兵來見駕?
馮子光見蕭玦目光掃過來,立即一臉慚色跪下,先為攻城失利請罪,蕭玦淡淡道:「你盡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親自督戰?這是誰?」
馮子光張了張嘴,突然有點出語艱難的模樣,那士兵卻突然猛地一個撲跪,跪倒蕭玦腳下塵埃,仰起滿是煙塵血跡的臉,放聲大哭。
「陛下!陛下!草民是雲州守兵,趁亂逃出來的……雲州……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四十萬父老都被屠了啊!」
……
蕭玦突然晃了晃,臉色瞬間焦黃,馮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喚:「陛下,陛下,陛下切莫憂急,龍體要緊……」
「放屁!」蕭玦一生裡第二句髒話在這一刻終於暴怒的飆了出口,他只覺得整個心腔都在被烈火燒灼,湧到喉間都是血腥和鐵銹的氣味,那樣鋪天蓋地的憤怒撲過來,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耳邊響起馮子光驚惶的連聲呼喚,蕭玦只覺得亂糟糟的吵鬧,惡狠狠將馮子光一搡,馮子光被搡出丈許,在地上滾出老遠。
那士兵地地下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倒塵埃,抬起來時,已經滿面鮮血。
「陛下!雲州昨夜,血流飄橫屍無數,人頭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無一定保得全命,無一女保得貞潔,四十萬雲州父老,一夜滅絕!」
他淚流滿面,梆梆梆的地地下磕頭。
「求陛下為我雲州父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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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歌在做夢。
眼前影影綽綽,有迷離的霧氣不住徘徊,似乎是龍章宮鮫綃的帳幕在拂動,又似乎是自己太師府的內室的珠簾,那簾一層又一層,自己撥了簾一層層的走,卻如入迷宮,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正疑惑著急問,突然眼前簾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裡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顫並一亮,靈光一閃。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凌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為何!為何!」
……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幾,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來是南柯一夢。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裡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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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木轅上,粗粗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我已經知道了。」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營門口,秦長歌目幽黑,靜靜佇立。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揚了揚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