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
一間青瓦白牆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曬著魚乾菜乾,還有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質地樣式,也是當地民風喜著之物。
牆角堆著漁網踏籠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條,完全是臨近大河的城池住戶應當呈現的風貌。
看起來完全沒有疑點。
屋子裡有人在呻吟,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一個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人井裡去汲水,灌進土層,用棍子攪渾,等下澄清後取出來的水,就是可以解麥門冬和
鯽魚混合起來的毒的地漿水。
秦長歌隱身在院子外一株樹上,目光灼灼盯著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動作很平常,看起來沒什麼破綻。
只是他的動作好像有點不協調,似乎哪裡受過傷。
院子此時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插翅也難飛出,秦長歌自己知道武功不如白淵,那就玩人海戰術,反正白淵帶著女王一路轉轉折折,身邊的人不會太多。
緩緩伸了做了個手勢,秦長歌身子一彈,直撲小院。
呼的一聲,牆頭院中,弓弩手齊齊出現,無數閃耀著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齊整深黑的一條直線,在牆頭上方畫了一個毫無縫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鐵鍬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勁風年面直取秦長歌前心。
於此同時院子四角、簷下,突然彈出黑色石塊,風聲呼嘯交織成網,將秦長歌網在中心。
秦長歌一聲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縮骨,於密織石網中左移右掠,間不容髮一一閃過,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狠狠劈過來的鐵鍬。
卡嚓一聲鐵鍬斷裂,連同長柄都齊齊裂開,那長柄尾部卻突然射出細長鐵鉤,嘩啦一聲勾過牆角側的漁網,老者手臂一振,漁網鋪天蓋地飛起罩下,網線上青紫斑
斕,居然全部帶毒。
那老者揮舞出漁網便想撒手後退,秦長歌微笑,「走幹嘛?」一抬腳鐵鍬飛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還沒來得及再退,秦長歌下一腳也
到了,一腳勾住他膝彎,將他勾得往前一栽,輕笑道:「給你壓壓我。」
一聲悶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漁網正好飛旋罩落,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時漁網中是個頗為怪異的造型,最下面秦長歌平躺於地,卻沒讓老者挨著她身子,而是雙膝上抬,一頂老者喉間一頂老者腹部,將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對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長歌道:「想壓我也不是誰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長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現出他還很年輕的臉,慢慢道:「伊將軍,難得你忠心如此,帶傷擋陣,你那可愛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對著秦長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誰是我主子?」
偏頭讓過那血沫,秦長歌微笑道:「你沒中毒?你主子給你先服了解藥?對你真不錯,我記得我曾聽說過,伊將軍和白國師是總角之交,情誼非凡,怎麼,生死相
隨的總角之交,就任你出頭擋陣,自己像個烏龜一樣縮在殼裡麼?」
「你少來挑撥,」伊城狠狠道:「秦長歌,你這個天生剋夫相的惡毒女人……」
「啪!」
血水噴出,地面上剎那滾落三顆牙齒。
秦長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裡一個弧度優美的轉圈,漁網落地,將伊城往網上一扔,一腳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長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齒打光
,只要你敢繼續說下去。」
「你這——」
「啪!」
帶著血水的兩顆牙齒再次飛落在地。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好像對你不起作用?」秦長歌瞇眼,卻不再看他,盯著那突然隱隱映出頎長人影的窗子道:「國師大人,要不要勸勸你的總角之交?」
「你殺了他吧。」屋內傳出帶笑的語聲,正是白淵的聲氣,「這般折磨著,實在有失你天下神後的風範,我都替你可惜。」
那個影子似乎還微微動了動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閒淡風致。
秦長歌微笑,慢慢扼緊伊人的咽喉。
「當初,有個孩子,隨母親流落到東燕,一開始身上帶著銀子,在客棧中無意中露了出來,被小賊偷了個乾淨,那個當娘的,據說還被趕出客棧流落街頭,幸得當
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後來那孩子賣切糕,無意再次遇見那家人,彼此常常得到照拂,並和那家孩子結成好友,多年來情誼不改,那孩子飛黃騰達後,對那家人多有
回報,當年的總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將軍。」
屋子裡寂然無聲,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動。
「白淵,我很想知道,你對你的恩人,對你多年來生死追隨的唯一朋友,會不會稍微心軟點?」秦長歌冷冷道:「我不想亂箭射死你,那太對不起白國師的苦心,
你,帶著女王,出來。」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那影子卻始終沒有從窗前移開,甚至還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點。
秦長歌一揮手,一批凰盟護衛飛降院內,手中勁弩都對著那個影子。
「難道又要我數一二三?多麼沒趣啊。」秦長歌拽過伊城,淡淡道:「以聲代數,你聽著這聲音,也一樣。」
她抬手,微笑。
卡嚓一聲。
骨裂的聲音響在靜夜裡,聽來瘆人。
伊城啊的一聲慘叫,叫出一半卻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斷的劇痛令他整張臉扭曲變形,額角冷汗啪的一聲砸到地上。
屋內沉寂如死,連先前的呻吟聲也沒了。
那個影子從窗前消失,所有勁弩立即嚴陣以待,然而,沒有動靜。
秦長歌冷笑著,再次抬手。
「卡嚓。」
右手斷。
伊城一陣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縷鮮血從唇邊流下,卻硬是一聲不吭。
「卡嚓!」
左腿。
「啪!」
勁風呼嘯,紙窗破裂,木質窗框被擊碎迸飛,一道白光剎那間便到了秦長哥身前。
向著——痛極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長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著伊城避過那必殺的小箭,順手將伊城往身後手下懷裡一扔,叱道:「不對!」
話音未落她已長身而起,砰的一下撞開門扉,身後護衛齊齊大叫:「主子小心!」,趕緊飛馳而來。
秦長歌的身子卻在門口停下,目光一掃,怒極反笑。
室內哪有什麼女王和白淵?一個灰衣男子抱著一個式樣奇形的弩筒狀的盒子,剛才那想殺掉伊城的小箭就是從這裡射出來的,另一個男子則立在屋子另一側角落,
他身前一個鐵絲架的紮成的人兒,外面罩上衣袖寬大的淡金衣袍,這個假人前方點著一盞油燈,利用折射的角度,將影子照上窗戶。
那男子手中牽著一根鐵絲,看來那影子的斟茶動手等動作,都是他在角落牽動鐵絲所為。
難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線條流暢,乍一看還真像白淵本人。
秦長歌氣得只會冷笑了——最先前說話的確是是白淵,然而後來便不是了,可恨自己聽見那個聲音,看見影子姿態自然,四面插翅難飛,伊城又在自己手中,當萬
無一失,真真沒想到,他連伊城也可以扔出來做誘餌。
這位曾經公然對東燕群臣宣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報」的國師大人,東燕上下無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對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
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對他的重要性,秦長歌才想逼出白淵親手殺之,否則早就亂箭齊發,射死他算完。
結果這個國師大人,多情和無情都已臻人類巔峰,可以為女王輕賤江山,可以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己。
秦長歌不住冷笑著,大步上前,那兩人看她過來,慘白著臉色上下牙關一合,秦長歌也不去攔,面帶冷笑看著,道:「咬,咬吧,咬快點。」
那兩人齊齊一怔,倒忘記咬下去了愕然看著她,秦長歌拍拍手,護衛立即衝上前將兩人擒住。
自戕的勇氣,向來只是一瞬間,過了那一瞬間,反倒越發掙扎起求生的意志,那兩人哀喚著爬上前來,連連磕頭,「小人知道國師去了哪裡!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長歌冷然打斷,微微後退一步,目光在室內打量一圈,皺了皺眉。
沒有入口?
作為精通陣法的千絕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發現一間最隱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剛才那一圈掃過,居然沒有。
難道他還能鑽牆壁裡去?可惜,牆壁沒有夾層,秦長歌早看過了。
人尋找機關會有習慣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體,比如牆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淵,一定不會走常路。
再次後退一步,秦長歌將所有東西都納入眼簾,不多的幾件物事,桌、椅、床……沒有任何特別。
特別……
這屋子裡,其實是有件特別的東西的……
秦長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個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腳下居然還連著一截鐵鏈。深深釘入地下。
「好隱秘的入口,好靈巧的心思。」秦長歌目光變幻,左手一把拖過一個灰衣人,右手將鐵鏈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從連著浮土被掀起的鐵蓋下射出,立刻將距離極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馬蜂窩。
秦長歌看也不看的將那屍體一扔,正要下去,身後護衛們已經衝了過來,爭先恐後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聲,秦長歌道:「他哪還有那麼多時間準備機關,頂多就這一個……」
正要下去,剛才進地道的人已經退了出來,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間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內,已經沒有人了!」
秦長歌卻只盯著剛才掀起的鐵蓋子,蓋子邊緣淡淡的染著血跡,秦長歌使個眼色,護衛立即心領神會的將剛剛擠進來的司空痕又擠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跡,秦長歌悠悠道:「原來她病得當真很重,我說呢,一個月的時間,以白淵之能,居然只到了這裡,還耽擱著遲遲不動身,原來……」
手一揮,秦長歌道:「直接去焰城塢!」
帶著水腥氣的夜風一陣比一陣緊,浸透滿城的魚蝦氣味和三月開得最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聞起來居然像是血腥氣。
秦長歌帶領凰盟屬下飛馳在夜風中——她並不打算在焰城動用當地的軍隊來圍捕白淵,這裡畢竟是原先的南閔治下,雖說去年就成為了西梁的國土,但是難免百姓
仍舊有故國之思,重新收編的軍隊,誰知道裡面都有什麼人?所以連當地的官府她都沒有通知。
結果這下惹了麻煩,在焰城主街平康坊,一些凰盟護衛被守衛巡視士兵看見,大呼小叫的追了來,秦長歌無奈,取下腰間令牌,令身邊的大頭領屠鷹前去交涉,屠
鷹是自祁繁走後便提拔起來的凰盟新首領,秦長歌卻沒有再選拔其他首領,在她心裡,凰盟三傑的位置,將會永遠空缺。
屠鷹領命而去,秦長歌繼續追蹤,白淵即已露了行跡,那麼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麼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塢便得。
事先秦長歌已經命令凰盟屬下日夜封鎖船塢,用銀子買得所有船家這幾日內不出船,連船家的槳都一起買走毀掉,務必保證這幾日內無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
淵會連船槳也隨身帶著,到時候用劍劃,便沒空對付飛箭,用手劃,你便原地打轉吧。
奔到焰城塢的時候,果然見前方白淵負著一個女子飛馳,身前身後各有護衛,在往遠一點,一處隱秘的樹下突然蕩出一葉小舟。
舟上人漁民裝扮,面目不甚清楚,宛然回首對著秦長歌一笑,雙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現一道白虹,隨即白虹一分為二,幻化成雙劍,雙劍漸漸加寬,居然成了船槳
形狀。
秦長歌氣白了臉,見鬼的水鏡塵,見鬼的采莒劍法,那劍法竟然是以氣御劍,既然是直撥幻化,那自然什麼形狀都可以,自己怎麼忘了這麼個勁敵!
前方白淵一聲長嘯,腳下發力,立時騰起滾滾煙塵,背著女王,飄身落向舟中。
「嗆!」
水岸邊突然亮起數十道劍光,交叉成剪,惡狠狠剪向白淵。
白淵一聲長笑,雙足連踢,將凰盟埋伏的護衛的劍光全數踢碎,隨即穩穩落於舟中,水鏡塵「光槳」一擺,小舟立時箭似的劃開去。
秦長歌飛身而起,加速撲上,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密報!」
秦長歌霍然回首。
屠鷹不會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淵的生死關頭,猶自如此關鍵大喝,會是什麼樣的驚變!
焰城刀光劍影,靜安王府鳥語花香。
被軟禁的玉王爺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內,身下白銀若雪,頭頂紅燈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銀雪中,沒人看得見指下靜靜攥著的一個紙團。
美眸半開半閉,出神的看著那紅燈,燈上隱約,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態曼妙。
玉自熙看著那燈的神情流蕩,像是一段帶著未融雪氣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轉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遞。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個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遠遠見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飛落,滄海靜寂。
他怔怔勒馬,驚為天人,從此心思作結,寸寸都結在那飛旋琳琅的舞步,從無一刻得以解脫。
生命裡最初的熙光,一瞥間。
那個冰圈內鮮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縷永生不散的迷迭香,從此無可替代的浸濕了他不羈的流年。
那日冰風之下,他駐馬而觀,那般流麗的舞步,映在四面晶瑩的冰雪之上,如鏡的冰面,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拋袖、掠鬢、仰首、抬足、折腰、顫指……
她掌中一盞紅燈,精巧玲瓏,卻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紅光隨舞姿輕逸飛揚,一動便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他忘記了此身身在何處。
暮色四合,冰圈裡的風森冷的刮了過來,他覺得刺目,忍不住閉了閉目。
只是這一閉目,再睜開時,他便不見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夢。
他悵然若失,策馬去尋,只見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蹤全無。
若不是冰上靜靜躺著那盞紅燈,他定以為那真的是夢。
若非是夢,怎會有這般絕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夢,怎會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風采?
或許那燈,是玄女無意遺落,留與他作個紀念?
他靜靜握著那燈籠,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後士兵卻在低聲催促——大戰未畢,蕭將軍還在等待他的馳援。
最終一步三回首的離去,心中卻想著,下次,下次再來,下次再遇見她,一定不要不捨得打斷她的驚世之舞,先去問清楚她的芳名住處,何方人氏再說。
……沒有下次。
他背對著冰圈遠去的那一霎,竟然絲毫也未曾想到,那驚艷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裡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沒有後續的命運安排,來成全他一生尋覓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尋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不能得見想見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為了找她,負盡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齒的陰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鴻雁傳書,那同出一門卻從不聯絡的師弟,問他:想不想再見見當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為了那麼一句話,他整整失眠了一個月。
然後,拒絕。
白淵也不著急,只是令人再次送來了一樣東西,是一截紅綃,外表看沒有任何奇異之處,然而當他將紅綃向著燭火,立即看見了自己魂牽夢縈多年的驚艷舞步。
他依稀想起,當年她纖腰細細,衣帶當風,那一縷散在風中的絲絛,依稀是這般色澤模樣。
他將紅綃向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然後輕輕蒙上自己的臉,醉在那似有若無的久遠氣息中。
三日後,他聯絡白淵,說,好。
從此,棄友、密謀、和他合力,殺掉了自己一生最為愛重,最為欣賞的女子。
他和安飛青聯絡,將水鏡塵接入京中。
他潛入長樂宮,安裝了水鏡塵交給他的機關,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聽到了當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個時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願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謀,將叛情之罪強加於睿懿之身。
他交給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瑪神山神幻之果,是他當年機緣巧合得來的曠世難逢的寶物,溶於茶水無色無味,沒有毒性,卻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卻做一
切想做的事,並且若非青瑪門人以獨門方法破解,永遠也不會想起來自己做過什麼。
而他,自然是不會喚醒陛下的這段記憶的。
他對江太后有幾分防備,不想讓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來對付陛下,只是告訴她,這個東西有助於平復陛下偶爾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愛女色,避免秦長歌專
寵六宮。
那果,江太后趁蕭玦來請安時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當晚蕭玦的神智,然後自己再找機會意念植入「睿懿私奔」這個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對長歌憎惡太過
,在給蕭玦喝茶時,竟然試著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當晚,蕭玦進了長樂宮,當時他在殿頂,手指緊緊抓著琉璃瓦,看著蕭玦緩緩漫步而來,看見江太后遠遠潛在長廊後,看見蕭琛在發現蕭玦的不對勁後,第一時間
調開侍衛,撤走長樂守衛,讓蕭玦在無人打擾的情形下推開了長樂殿門,然後,挖下了長歌的眼睛。
火是水鏡塵放的,宮人也都是他殺的,他只是怔怔望著天上星月,將手中原本已經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鏡塵殺宮人的時候,蕭玦捧著眼睛漫步回龍章宮,他不敢讓這東西留在那宮中,將來被蕭玦發現將是不測之禍,他把水鏡塵帶到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讓他等候
自己安全帶他出宮,隨即趕到龍章宮,點了蕭玦穴道,本想毀去那雙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長樂火起,長歌屍骨無存,實在不忍再丟棄她的身體的一部分
,便順手在蕭玦案頭拿了個裝奏章的盒子裝了,然後去長壽宮。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進了江太后的茶裡,江太后喝下後,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謀以及神幻之果的相關記憶,只留下了蕭琛調開禁衛軍的記憶,萬一將來事發,
就讓趙王殿下去背那個黑鍋吧!
當時他對江太后施術時,突然發現內殿裡那堵雕牡丹的牆壁裡有暗格,他一時興起,隨手就將那個盒子塞進了暗壁。
從長壽宮出來後,看見水鏡塵再次回到長樂宮,收斂起長歌屍首想要帶走,他一把拉住問要做什麼,水鏡塵的回答令他怒從心起,當時便動了手,還沒交手幾招,
來了個蒙面白衣人,武功極高,三人一番混戰,最後長歌屍骨各被三人搶走了一段。
他為長歌的那部分屍骨修建了墳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裡,那裡依稀有秦長歌生前的機關佈置,令他覺得親切,他偶爾會去那裡坐坐,想想那些懲策馬沙場,談笑
殺敵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個可惡又狡猾的女人沒完沒了鬥嘴,鬥完嘴打架打完架再鬥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遠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棄了,傷害了,卻換不來夢寐以求的昔人再會比翼雙飛,換不來,她。
白淵說,她受了重傷,很重,她這一生也許永遠不會醒來,他在努力為她救治,用青瑪山下千年冰參為她接續著元氣,她的身體被冰封在冰窟之內,那裡機關重重
,白淵當然可以進出,但是白淵拒絕他的進入。
白淵說,她有知覺,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緒波動,如果自己隨意進去喚醒她,很可能會葬送了她的性命。
聽到那句話的那日,他怔怔立於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巔透明的風怎麼那麼像刀鋒?一刀刀穿得他滿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鮮血,永遠凍結在了青瑪山上,成為不化的艷色冰川。
他殺了長歌,叛了蕭玦,背棄了一生的友情,卻連她一面都未曾見得。
而長歌,那個聰慧狡黠卻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為這一生她會是永遠可以和他齊肩揚鞭,立於風雲之巔,談笑指點六國的那個知己;是一生吵吵鬧鬧卻一生肝
膽相照的紅顏摯友;又或者,如果沒有先遇見她,他覺得自己最後也許會愛上長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間,本來有那麼多美好的選擇,他卻選了最為慘痛的那一種。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知己,摯友,只為了當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躚的那個精靈的影子。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紅燈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動,這些年,他早已學會了將所有心思輾轉,都化為春水般的笑,在那樣變幻不休的神情裡,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燈般順水流走
。
什麼時候覺察到她回來的?
好像是葬滅狼那日,她出語狡黠,隱約間竟是當年和他鬥嘴的風範,黑若烏玉的眸子裡,跳躍著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間的似曾相識,他並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著她死去,親手取過她眼睛,親自葬下她的骨,沒有人比他更近的觸摸過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觸,他越發迷惘,他開始沉迷於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尋找著留存在記憶中的那些相似的軌跡。
明霜「死去」,他從來不曾相信,他在視野中繼續尋找,找到了那個氣質神情截然不同卻又和明霜秦長歌驚人相同的趙莫言。
明霜、趙莫言、秦長歌、三個不同的人的身影,漸漸在他一次次的有意無意的撩撥中,浮現出了共同的輪廓。
他知道,她回來了。
那一刻是悲涼還是歡喜,他已忘記,長歌,長歌,你是來索回你的債是嗎?
他並不想隱瞞,卻還想再見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從未張開過眼睛的,他的愛人。
那日放走白淵,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淵來延續,不管白淵是否撒謊,多一個希望總比沒希望來得好。
那晚長歌和他在這裡對飲赤河烈酒,她喚他,「花狐狸。」他聽得清清楚楚,卻悲哀的不想聽見。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蠍子,我不知道你是誰,最起碼現在我不想知道,否則我很可能被逼著再次和你敵對,噩夢來過一次,已經夠了,我不想再來第二次。
我不想再來第二次,但是命運,為何總逼著我來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裡的手指,再次攥緊,指間氣勁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聲將那個小小蠟丸粉碎。
信上說: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長歌在追殺白淵,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轉,做完這件事,解決掉白淵的危機,他就能見她了……
如果白淵死了,他也就永遠不能再見她……
玉自熙突然瘋狂的笑起來。
他笑聲低沉幽魅,響在空無一人的花園內,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動,漸漸衍生冰晶碎裂的聲音,接著那些高懸的做成冰凌形狀的水晶,紛紛落地,砸在碎銀屑裡,
發出琳琅清脆的聲音。
越來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裡像下了場水晶雨。
玉自熙只是瘋狂的笑著,笑得身子顫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淵……白淵……你要我殺長歌,你要我放了你導致害死蕭玦,你還要我,再去殺他們,唯一的兒子。
你……你……你當我是什麼?
而我……我……我又是個什麼?
我就是個喪心病狂、無恥卑鄙、為了一己私慾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覆滅天下的瘋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沒有了,在我謀殺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戰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見那個明光四耀的冰鏡之中作飛天之舞的女子時,
早已被挖出,攥緊,丟棄。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風而上,溯流而行,背棄著世人的方向,掙扎向前,西方寶樹名婆娑,我卻無緣結得那長生果。
……人在愛慾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瘋狂的笑聲漸漸淡去,曾經精心打造,紀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園已被摧毀,遍地碎晶裡,紅衣人緩緩站起身來。
步伐平靜而穩定的邁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立即有九門提督屬下的一個副統領謙恭卻警惕的圍上來,躬身問:「王爺要去哪裡?卑職們車馬伺候。」
「我要進宮,有緊急軍情稟告監國太子。」玉自熙籠手袖中,目光迷離的看著天空。
「這個……」那人為難,陛下和太師離京前再三囑咐,要盯緊玉王的行蹤,尤其不能令他進宮,這麼長時間內,玉王一直安於在自己府邸裡呆著,從未鬧出什麼夭
蛾子,今日卻突然來這一出,這可怎生是好?
「你不給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過來,明明沒有殺氣,那人對上這樣的目光卻噤得渾身一顫,抹了抹額頭的汗,囁嚅道:「卑職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說清楚你是不給我出門的,」玉自熙冷冷看著他,「我告訴你,陛下在禹城駕崩了,我要立即稟告太子,你說,這個消息,要不要緊?」
「啊!」
那個副統領被驚得後退一步,連嘴唇都已發白,睜大眼睛瞪著玉自熙,「王王王爺這可可可開不得玩笑……」
「詛咒帝王是死罪,我從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玉自熙斜眼看著他,「你阻攔我,耽誤我稟告這至關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副統領被他晶亮卻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覺得如被冰水從頭淋到腳,慌亂的退開一步,吃吃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玉自熙已經不理會他,手指一彈,他的十八護衛立即擁著他飛馳絕塵而去,將副統領拋在層層煙灰裡。
副統領怔了半晌,忽然跳起來,對著手下士兵大吼。
「還愣什麼?快去稟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儀殿氣氛森嚴,百官們神情肅然,老賈端揮汗如雨,蕭監國昏昏欲睡。
這勞什子的朝會,為毛要開這麼長時間呢?這設在御座旁的小寶座,為什麼這麼高呢?弄得人想開小差還得注意不被發現。
包子早上四更起來練武,五更上朝,在寶座上已經坐了兩個時辰,著實是困了。
底下的嗡嗡嗡聲,真催眠啊……
包子滿意的打了個呵欠,準備就著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覺。
……這催眠曲怎麼越來越吵?
包子不耐煩的換了個手撐頭,忽然聽見底下哄的一聲,隨即老賈端啊的一聲驚呼。
吵咩吵!誰這麼缺了八輩子德,吵太子爺我睡覺!
包子怒氣衝天的睜開眼,便搶看見一朝堂的震驚疑惑神情,身側的老賈端抖著手,抖索著嘴唇,大聲道:「靜安王胡言亂語,諸位慌張什麼?來人,去對王爺傳旨
,說陛下親征前曾有旨,著王爺在府中閉門思過,如今旨意未撤,王爺怎可擅自出門?請王爺回府!」
「可是他說陛下駕崩於禹城……」
「閉嘴!」
老賈端一聲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幾乎崩了出來,那官兒被他難得的凜凜暴怒嚇得往後一退,險些滑了一跤。
賈端吼完,立即擔心的轉頭去看太子。
包子已經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齊齊抬頭,看著寶座上那七歲的小人兒。
靜安王宮門傳音,說陛下在禹城中箭駕崩,西梁慘敗,幸得皇后歸來,重整大軍才得反敗為勝……這這這這,這和軍報上說得不符啊,軍報只說禹城大勝,陛下駕
崩?天啊……
老賈端和油條兒擔心的盯著包子,賈端碰碰油條兒,油條兒碰碰包子,包子卻全然沒有反應。
包子現在確實什麼反應都沒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亂,這幾日那種奇怪的堵心感覺,沉沉的壓在心口,腦子裡橫的豎的斜的全是亂七八糟的線條,卻根本
理不清楚那是什麼。
父皇……駕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氣,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讓靜安王進殿!我要親自問個清楚!」
「太子……」
「去!!」
太監被他大力喝出的聲音嚇得退了一退,實在沒有想到那麼小的孩子也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老賈端眼見不可收拾,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邊靠了靠,又命令侍衛包圍大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