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妃正在撥茶盞的手頓了頓,抬起眼來,一瞬間眼神如電,精芒逼人,連君珂心中都一凜,心想這位傳說中任性尊貴的王妃果然名不虛傳。
「仔細說來。」
成王妃的語氣並沒有什麼變化,君珂卻從這看似平淡的吩咐裡聽見一絲難掩的殺氣。
「草民君珂,浙東人氏,三個月前被賣至周府做丫鬟……」君珂先從自己的來歷說起,她知道這種貴人疑心病都重,不先交代清楚自己,沒人會信她的話,從進入周府開始,到周府事變,遇見納蘭述,都說了個清楚,只是並沒有提和納蘭述的牆頭初遇,也沒有說納蘭述是特意去救她,只說納蘭述過來幫忙納蘭遷清理人犯,不知為何和納蘭遷發生爭執,她當時躲藏在地道,順手救了他一命,一直說到被沈夢沉擄到王府,好容易逃脫出來為止。
成王妃靜靜聽完,在君珂指控納蘭遷的時候無動於衷,還笑了笑,道:「難怪覺得最近老二有些不對,連王爺都有些疑心,令人留他在府內不得出去……」卻在聽見沈夢沉也介入其中後,臉色變了變,等君珂說完,直接問:「述兒現在在哪裡?」
君珂苦笑搖頭,「最後見他是在城西客棧門口,當時黑螭軍圍困著他,然後我就暈過去了……不過聽納蘭遷口氣,應該沒有動得了他。」
「自然不能。」成王妃傲然道,「述兒豈是老二那批廢物手下能動得了的?」
君珂心想老二手下可不是廢物,黑螭軍精銳得很,不過納蘭述神奇地從圍困中逃出,王妃又對他這麼有信心,是不是這傢伙還有什麼沒拿出來的法寶?
她說完始末,成王妃始終端茶不語,似在掂量君珂言語中的可信度,半晌揮了揮手,外面立即人影閃動,有人迅速離開,隨即成王妃轉頭吩咐身邊嬤嬤,道:「去知會下二公子,說我夜來心口痛毛病犯了,上次他拿來的清心散很好,叫他再送些給我來。」沉思了一會,又加了一句,「多派些人去請。」
嬤嬤領命去了,君珂心想這是要絆住納蘭遷,以免他狗急跳牆嗎?
過了陣子,有人上殿,奉給成王妃一個包裹,成王妃打開,看了半晌,她依舊神色不變,只是手指有些微顫。
很明顯王妃憤怒了,卻還控制得很好,君珂正在仰慕這貴人城府,成王妃突然重重將茶盞往幾上一頓!
砰一聲茶汁四濺,君珂嚇了一跳,還以為成王妃要對她發作,誰知王妃霍然站起柳眉倒豎,厲聲道:「命你們去請王爺,人怎麼還沒到?」
「來了來了!」一聲回應氣喘吁吁,隨即成王顛顛地奔了進來,自己打開簾子,幾步奔進內殿,一邊頻頻揮手示意其餘人等退下,一邊笑嘻嘻地去扶站起的王妃,「怎麼起來了?柳先生給你瞧著可好?半夜動什麼怒氣?什麼事叫鐵鈞去辦就好,仔細傷著身子……」
君珂目瞪口呆……這是大燕版的河東母獅和陳季常嗎?
白日裡見成王,氣度尊貴,哪裡是現在這個一臉沒脾氣衣服都沒穿齊整趕來哄老婆的老男人?
「王爺……」成王妃的怒氣瞬間也沒了,一頭撲進成王懷裡,眼淚說來就來,「你還活著!擔心死我了!」
「啊?這什麼話?」成王一愣,扶住妻子的肩,仔仔細細看她的臉,「別是睡魘住了吧?柳先生來給把把脈。」
「睡魘住了倒好!」王妃伏在他肩上,哭得梨花帶雨,「不過夢一場,好過親眼見你靈幡牌位,紙錢送靈!」
成王看著妻子臉色,眼神也慢慢變了,收了一臉笑意,緩緩道:「怎麼回事?」
成王妃立即擦乾眼淚,冷笑一聲,下巴一點,「來,把那好東西給王爺看看。」
有人捧上那個包袱,一眼不敢看便退下,成王打開包袱慢慢翻看,此刻他也神情冷靜,但燭火之下,眼色一層層黝暗深黑,漸漸跳躍起暴怒的火光。
包袱裡是一些散碎的沾了泥土的東西,破碎的麻衣、燒了一半的紙錢、一小截靈幡、還有一方被砸壞又燒焦的木質牌位,隱約有字樣「成王……主位」。
成王的手指開始不可控制地顫抖,突然一抬手,將包裹重重往桌上一扔,冷聲道:「鐵鈞!此物何處得來?」
「回王爺,城西鐵牛巷一枯水溝內。」鐵鈞聲音平平,「這東西還有不少,屬下只找出可以辨明的部分帶來。」隨即手一揮,幾個布衣百姓,有男有女,被帶上殿來。
幾人面對這皇家端嚴氣象,都戰戰兢兢,鐵鈞平淡地道:「不需懼怕,把你們前夜遇見的事,都一一說來便好。」
「前夜……小人們接到官爺通報,說王爺……王爺暴病薨逝……」
「草民們半夜臨街送靈……家家發了麻衣……」
「送靈後官爺說一應送靈物事必須上交焚燬……」
鐵鈞在旁解釋道:「屬下是先在城西百姓家中發現麻衣的,由此才查到水溝裡被燒燬掩埋的那些東西,如果不是麻衣衣料不差,有些百姓私下留了想貼補家用,被屬下察覺,那些東西只怕也難找到。」他上前一步,在成王耳側輕輕道:「屬下詢問百姓時無人肯答,似乎曾被嚴厲警告,直到屬下以其親友性命相脅,才帶來這幾人。」
成王臉色鐵青,退後一步,扶住了桌案。
鐵鈞又拍拍手,帶上另外幾個百姓,這回口風完全不同。
「前夜草民們都在家中睡覺,無事發生。」
「沒聽說有什麼事……」
鐵鈞揮手命人都下去,轉頭向神情愕然的成王解釋,「這是住在城東城南城北的百姓,前夜並無任何被驚擾之事。」
成王神色連變,怔在殿上,四面無風,他的衣袖卻一直輕輕顫動。
成王妃此刻眼淚全無,仰首冷笑。
君珂心中萬分佩服。
誰說那小國公主任性尊貴?明明厲害得很,她心裡清楚納蘭遷畢竟也是成王親子,作為嫡母,直接指控庶子如此大罪,首先就會引起成王的牴觸心理,乾脆什麼都不先說,直接把證據端上來,人證物證,強大的當面衝擊力,成王暴怒之下,如何還能保持理智?
偌大寢殿內一片令人難熬的死寂,每個人的呼吸都憋在咽喉裡,放出來時輕緩悠細,生怕一不小心,驚破了這一刻暴風雨之前的平靜。
良久。
「啪!」
一聲脆響驚得屏息等待的所有人渾身一顫,殘破神主牌位被成王勃然掃落,摔在地上片片粉碎,碎裂聲裡成王聲音也咆哮如裂,「誰!誰幹的好事!」
鐵鈞立即無聲退下,君珂對柳杏林使個眼色,拉著他跟著出去,下殿前隱約聽見成王妃高聲道:「誰?你既怒成這樣,當真心裡不知道是誰?天陽城內,除了負責天陽城戍衛的黑螭軍,誰能入夜在城內驚動民居?冀北之內,除了你那個掌管黑螭的拚命二郎,誰能指使黑螭軍冒這天下之大不韙?王府之內,除了你這十分信重的寶貝兒子,誰能一手遮天,把消息單對你我瞞個滴水不漏?」
君珂閉上眼,長長舒口氣。
好,好,納蘭述的娘,果然給力。
她站在朱梁畫棟的大殿之巔,遙望著天際一線曙光,想著這一夜驚心動魄,到如今似乎塵埃落定,終於在生死之險間掙扎求活,然而無意間捲入這王族奪嫡秘密,當真能全身而退?
納蘭遷沈夢沉要滅她口,她為此拚命衝到成王夫婦之前,然而過了今夜,成王夫婦,會不會也因為家醜不可外揚,要滅她的口?
一個嬤嬤匆匆走過她身邊,正是先前奉命去傳納蘭遷的婆子,君珂看見她的神色,心中一緊。
果然那嬤嬤進內低聲通報了什麼之後,成王的半句怒喝又飆了出來,「什麼!這孽子……」聲音戛然而止。
隨即黑沉沉的王府西北角,突然傳來一陣喧囂,隱約人喊馬嘶,火把光芒躍動,像是爆發了什麼衝突,深紅火光映著明銳刀光,如一道刃河割裂黑暗和安寧,火光裡竄動的人影依稀便有納蘭遷身影,君珂居高臨下,看見鐵鈞帶人一陣風似地往那方向去了,成王也奔了出來,快步下階,一邊急聲道:「赤甲青鳥護衛立即出動,替換黑螭軍防衛!給我攔住那個孽子……」
喊殺聲更烈,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飄入鼻端,從高處看下去,被親信擁衛著本已經衝近後門,意圖逃脫的納蘭遷,原本如黑色長箭勢如破竹的陣型,漸漸被紅色和青色的軟甲衛士所分割、打散,只留下箭鋒那一小簇,在逐漸圍攏的青紅二色圓圈內左衝右突,包圍者中,青甲衛士精銳更甚一籌,戰鬥也更隼利狠辣,屬於納蘭遷的那個黑色箭頭被不斷削薄,最後只剩下寥寥幾人,被逼著往正門方向移動,隔著遠看不清被包圍者的神情,但也能從納蘭遷披頭散髮拚命砍殺的身影中看出他的憤怒和不甘,忽然刀劍大響,隱約一聲大喝衝破黑暗……「沈相誤我!」
那聲音充滿悲憤,聽得人呼吸一緊,君珂心中卻是一動……納蘭遷為什麼會這麼說?僅僅是因為沈夢沉答應他會殺了自己,結果卻沒殺?納蘭遷敢於在成王眼皮底下詐稱成王薨逝以誘殺納蘭述,他哪來這麼大膽子?是不是沈夢沉曾經許諾了他什麼?他才鋌而走險?
那聲大喝之後,戰局竟突然又有變化,不知哪裡冒出來一隊黑衣蒙面人,二話不說直撲戰團,並不顧惜納蘭遷衛士的性命,招招只為搶救納蘭遷一人,這些人武功高下手狠來得突然,眾人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們快速撕開一個缺口,護著納蘭遷就要逃出去。
成王大急,在高處揮手示意趕緊攔下……黑螭軍由納蘭遷管理多年,幾成他的私軍,如果納蘭遷逃出府一番煽動,難免不出亂子。
納蘭遷那個戰團慢慢靠近正門,衛士們追上,牆頭突然冒出一隊箭手,亂箭齊發,頓時將追勢壓了下去,眼看就要被納蘭遷踏著屍體逃出門,成王正在跌足懊惱,突然有人朗聲長笑,道:「鳥兒們,撒網!」
與此同時成王府正門前高闊的照壁之上,突然翻下一道巨大的網,網上銀光閃動,細看是無數帶倒刺和搭鉤的小刀,那網極大,也重,但落下來的時候便如月光剎那鋪開,罩了這方圓數丈,撒網人膂力可見非凡,而追來的青甲衛士聽見這一聲,齊齊棄手中兵器,拉開距離張臂撒手,各自臂下帶出一小片同樣的網,如無數道銀光飛射而出,半空中嗒嗒連響,那些小網上的搭鉤竟然飛速連在了一起,瞬間也連成一片巨網,隨即呼嘯而上,又是一陣嗒嗒微響,和照壁上落下的巨網連在一起,頓時將納蘭遷前後左右,都罩了個嚴實。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間,在人眼裡不過是銀光一陣亂閃,巨網已經結成,君珂從來沒見識過這麼神奇的結網作戰法,看似簡單,但默契膂力眼力和經驗缺一不可,還是用在多人作戰中,真不知道操練到什麼程度才能練成。
她「嘩」地一聲驚歎,眼神閃爍,隨即便見照壁之上飛下幾條黑影,落地便躬身退到兩側。
那迎接姿態看得君珂心中一跳,眼光一抬,便見照壁之上,一人翻身飛落,輕輕巧巧落在巨網之上,他落下的姿勢像天際神鳥載霞光飛落人間,於月色銀光大海之上,灩灩隨波,風雨不驚。
他落於網上,負手低頭看網下眼神絕望如孤狼的納蘭遷,笑吟吟打招呼:「二哥,幾天不見,今晚月色真好。」
火光照過來,那少年風姿明麗清越,比月色更好,含笑的嘴角居然還叼一朵薔薇,薔薇開得嬌艷,卻不及他眼神煙光明滅,萬里斑斕。
納蘭述。
君珂心中剎那間喜悅澎湃如海,隔了數日夜憂心折磨,再見這人安心出現真是人生莫大滿足,她提起裙子,便要飛奔過去。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
她回頭。
一個嬤嬤在她身後,面無表情地道:「姑娘,王妃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