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爆閃,毒液倒流,幽藍艷紅如一人暴怒的雙眸厲光一閃。
紅門教徒臉色大變。
沈夢沉一直靠著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從容,突然腳尖一挑。
「呼啦」一聲,一塊深黑色的巨大錦緞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錦緞背面,五爪金龍猙獰的輪廓一展。
納蘭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錦緞飛起的地方。
那裡,沈夢沉原先靠著的地方,看起來像個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錦緞被挑開,出現的卻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紋飾,五爪金龍,王族標誌。
沈夢沉微笑,用一種溫柔的態度,將手放在棺材上,斜睨著納蘭述。
炸死他,自然同樣會炸飛這棺材。
棺材蓋半開著,隱約可見其間確實有屍體,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臉容圓潤。
一丈外納蘭述渾身一顫,眼睛血紅,霍然手指一彈。
鎖鏈上傳來一陣奇異的震動,火花閃了兩閃,滅了。那幽藍的液體飛快地退了回去,無聲無息消失在納蘭述那一端。
納蘭述手指一振,圓盤連著鎖鏈霍地飛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絕不能再落在沈夢沉手裡。
小陸已死,從此後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納蘭述按著腰間圓盤,收攏了不過薄薄一點,硬而涼的咯在腰間,像此刻的心情。
這東西他原先嫌麻煩不肯隨身佩戴,是小陸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強帶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場,可以用小陸的武器報小陸的仇,卻功虧一簣。
「我原想著。」沈夢沉微笑回身,點塵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榮幸,卻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夢、沉!」納蘭述霍然抬頭,盯住了沈夢沉微白的臉,「你竟敢將我父王遺體,坐於身下!」
「你整個冀北,我都敢置於腳下,何況一個死去的人?」沈夢沉一笑讓開,「這說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誰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屍首,還有什麼,能阻擋你的殺手呢?」
「不過,我向來心軟。」沈夢沉微笑輕輕,「納蘭述,雖然你處處欲置我於死地,我還是願意將殿下的屍首還給你;雖然你想炸了我,我卻不想引動這棺中炸藥,炸了成王的屍首。」他立於高處衣袖一拂,長空下雪色一閃,四個紅門教徒掠向棺材四側,手中舉著火把。
「我明白告訴你,棺裡有火油,現在只要我一個命令,他們就會將火把扔進棺材,你殺人雖快,但我相信他們扔得更快。」沈夢沉直視臉色越來越白的納蘭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屍首?可以——」
他對納蘭述一指,「丟下武器,跪著過來!」
納蘭述霍然抬頭,眼神裡怒火一閃。
「納蘭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著,你棄家棄藩,為女人任性出走;你帶走成王府最精銳的堯羽衛,卻沒能保護好他們,令他們折損慘重;你胸無大志,逃避責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遊,任冀北沉淪算計父母陷入危機最終身死——納蘭述,不忠不孝不義如你,有何臉面,還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臨下呵斥,少見的語氣鏗鏘,週身起了淡淡霧氣,遮得顏容不清,襯著那一身白衣,恍惚間竟令人錯覺那是成王鬼魂當面。
納蘭述仰頭望著他,眸子裡那輪血紅更深了幾分,隨即身子晃了晃,踉蹌一步,手中白玉權杖斜斜一撐,發出一聲清脆的交擊。
不遠處草叢簌簌動了動,此時人人緊張,無人注意。
草叢裡,一雙異光迥徹的眼睛,也在死死盯著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裡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隨即那雙眼睛便落在納蘭述背影上,疼痛、不捨、不安……複雜而激越的情緒。
然而除了一開始草叢那簌簌一動之外,這人咬住了牙,沒有再有任何動作。
棺材前,納蘭述手撐著自己的武器,手肘壓著胸口,似乎那裡滔天劇痛,被他死命壓下,他在深深地吸氣,寂靜冬夜裡聲音悠長,半晌沉沉道:「納蘭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這奸惡小人配呵斥責難。沈夢沉,冀北之難,拜你所賜,你竟妄圖以我父親口氣教訓我?你讓我覺得可笑!」
沈夢沉週身的霧氣散了點,眼神裡掠過一絲驚異,剛才他已經使了點控心之術,想借納蘭述看見棺材心神浮動之際,攻心控敵,不想納蘭述竟然沒有上當。
他自知兩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難免兩敗俱傷,沈夢沉不喜歡自己有任何傷損,能不費力氣將對手打倒,為什麼不用?
「我不過讓你提前聽聽罷了。」他換了語氣,展顏一笑,「等你下了地府,這樣的話,你一定會再次聽見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納蘭述,你當真要不孝到,看見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嗎?」
納蘭述閉上眼睛。
男子臉容如霜,烏黑的眉與眼睫也凝了霜雪,連唇都毫無血色,一瞬間看來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獨。
「沈夢沉,你記住。」良久他輕輕道,「納蘭述不受任何人激將,納蘭述,只做他該做的事——」他抬頭看住沈夢沉,一字字道,「別站髒了地方,你,滾遠點。」
沈夢沉冷笑,負手後掠一丈。
「當。」
白玉杖落地的聲音驚得所有人都張大眼睛,紅門教這邊露出喜色,草叢裡那人險些又發出動靜,趕緊咬緊嘴唇,眼神裡滿滿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傾。
納蘭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攜了那長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鋒利的碎石,磨礪著只穿了薄薄緊身衣的膝蓋,幾乎在瞬間,膝頭便破。
納蘭述卻好像全無所覺。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個頭重重磕下去,濺碎泥塵。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裡睡著他的親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緣所繫,他一生裡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時將他欣喜攬抱的臂彎,那是三歲時將他歡笑托起的有力雙手,那是送他去堯國時,不捨拂過他頭頂的溫暖手指。
膝蓋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礪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個頭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兩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無人會從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頭頂;再無人會每月一封信,命人帶往堯國;再無人會在冬天裡派人一批批去堯國,再要這些人一點點將他的情形報得鉅細靡遺。再無人會在他的生日開宴慶祝,在大門前久久望著堯國方向,對著母親歎息他的缺席;
那時他暗笑他婆婆媽媽,不僅缺乏王者氣度,還取代了母親應有的角色,瑣碎而惹人笑話,很多很多年後,他才明白,這樣的父親,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嶽之高,只願永遠做他們身後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風,巍巍山嶽已倒。
膝蓋挪前,雪白的長褲上斑斑血跡,身後拖曳出一長條深紅。
重重一個頭磕下,抬起額間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後他回歸,明明沒有確認歸家時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門的花廳,和鐵鈞下棋。他走近花廳的時候,父王拂亂手中棋,笑說:「我輸了。」
鐵叔叔也在笑,「王爺今日輸了七場。」
父王坐在那裡,含笑看著他,他卻心繫著母妃,匆匆一禮,便轉身而去。
未曾得見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聽見鐵鈞叔叔的歎息。
太輕狂太浮躁的他,沒有聽懂那一刻意味深長。
七局棋,從晨間,到他歸來的晚間。
七局輸,對於棋力超過鐵鈞的父王來說,只是因為心亂。
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會有人,為他從晨間到夜晚,輸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滾動,將膝蓋上傷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卻不抵此刻胸中鮮血,一半沸騰,一半森冷,冷熱交擊,翻生到死,地獄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顫抖,挪前,一個頭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轟然震動,回聲轟鳴在每個人心底。
一抹額頭熱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來接你。」
換我等你,換我接你,換我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守候你。
黑檀棺木,靜靜眼前。
納蘭述跪著,輕輕推開棺蓋。
推開的時候,他全身戒備——沈夢沉怎麼捨得不在棺材中設陷阱?
然而棺蓋推到底,也毫無動靜。
棺材裡黑幽幽的,也沒有異味散發,納蘭述怔了怔,卻也沒有猶豫,伸手入棺,將那屍體抱起。
屍體剛剛入手,他突然一驚!
身形有變!
這具身體肌肉緊實,身形矯健,像是年輕人的身體,和成王的身形決然不同,他的手攬在屍體腰部,感覺到那身體猶自有彈性,甚至還微微溫熱!
絕不是他的父親!
納蘭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夢沉突然點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將棺材裡照得分明。
那具身體從納蘭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聲,那人微微呻吟一聲,竟然還動了動。
納蘭述沒等到預料中的暗器,正要後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領扯開,露出光潔年輕的胸口肌膚,肌膚上一抹靛青刺青,是個眼神詭譎的狐狸。
狐狸刺青!
納蘭述一瞬間如遭雷擊。
這狐狸刺青他見過——他那最崇拜當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時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紋了一隻雪裡白狐!
納蘭遷!
他剛才一步一拜,泣血長跪,拜的竟然是弒父篡位,喪盡天良的仇人!
「噗!」
納蘭述一仰頭,噴出一口鮮血。
滿天艷紅,炸開如煙花,將一個人滿心的憤懣絕望,射上蒼穹。
「沈!夢!沉!」
噴血未盡,黑色人影剎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猶自未死的納蘭遷身上!
一聲悶響,納蘭遷的胸口立即詭異地塌陷下去,鮮血爆濺裡,幾根白森森的骨頭,利劍一般穿透身體,穿出體外。
納蘭遷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異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夢沉給他吃了什麼藥,重傷如此,他竟然一時還沒氣絕。
納蘭述手指如鉤,一把穿透納蘭遷背心,手指穿肌裂膚,將納蘭遷穿出一個洞,他就那麼抓著納蘭遷飛身而起,半空裡抬臂一擲,將納蘭遷偌大的身子,惡狠狠沖沈夢沉砸了過去。
沈夢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紅門教徒衝了過來,納蘭述一個旋身,烏光一閃,竟然抬手從腰間腰帶裡抽出一柄軟劍,劍光無聲無息靈蛇般一繞,幾顆頭顱便骨碌碌飛了出去。
踩著那些頭顱,納蘭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飛起半空的納蘭遷腳底,嚓嚓幾聲,納蘭遷身上突出的斷骨,突然全部飛出體外,像幾柄滴血利劍,閃電般直奔沈夢沉。
沈夢沉一個倒仰,斷骨貼著他的臉飛過,他身形還沒站定,咻地一聲,納蘭述的身影竟然從納蘭述屍體之下竄了出來,黑色軟劍一蕩,便蕩到了沈夢沉雙眼之間!
沈夢沉一瞬間神情驚異——納蘭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撲面而來,沈夢沉半空身形未定,躲無可躲。
「啊!」
血花爆射,嘩啦啦射上沈夢沉白袍,雪地梅花盛開淒艷。
納蘭述深紅著眸子,一腳將那個衝上來忠心護住代死的紅門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過,速度絲毫不減,揚起的黑髮落了殷殷鮮血,猙獰如魔神。
蒼穹漆黑,無星無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沖而上,白袍迭飛,黑髮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夢沉此時身形猶未落下,他和納蘭述一退一追,已經瞬間倒掠了十餘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輕功,竟抵不過此刻勢若瘋虎的納蘭述。
「你必須死——」納蘭述鬼魅般跟著沈夢沉,手中劍尖突然詭異地一分叉,分成兩半,上下齊射沈夢沉咽喉和心口!
沈夢沉半空一偏頭,長髮瞬間散開,散開的髮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離的劍尖,將劍尖抽得微微一偏,飛射開去。
另一劍尖卻已經到了胸口!
沈夢沉什麼都沒做,只是將手一招!
他已經退入城內,身後是剛才皮影戲的幕布,他這一招,幕布驟然撕裂,一具軀體應招而出,擋在劍尖之前!
「噗。」
劍尖刺入,去勢未絕,劍尖上三層力道滾滾傳開,砰然一聲在那擋箭的軀體上炸開,沈夢沉身子向後一仰,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父王——」
半空裡運劍下劈的納蘭述驀然一聲暴吼!
那被沈夢沉拿來擋箭,遭受納蘭述含憤全力一劍的軀體,赫然是成王的屍體!
「沈夢沉——」納蘭述一聲嘶喊幾乎破音,顧不上再追殺受傷的沈夢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撈住成王墜落的屍體,一個翻身,已經將父親的屍體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動作都快到極致,遠遠超過他平時的速度,不過一眨眼成王的屍體已經背好,此時沈夢沉一口血剛剛吐完。
城門前草叢裡,那潛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噴了出來。
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紅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夢沉,眼神從愕然,漸漸變成了悟。
背好父親屍體的納蘭述,已經再次衝了上去,紅門教徒此時紛紛趕到試圖攔截,可是要麼死在納蘭述劍下,要麼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極度悲憤之下,不惜調動全身內力的納蘭述,每一劍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劍都長天飛血,天地間不住揮灑開一道道驚虹,伴隨著碎肉慘呼,紛紛降落如雨。
剎那間人間地獄。
然而這麼一攔,沈夢沉已經即將掠入黑暗裡一座久已經等候的轎子裡。
納蘭述怎麼肯放過他,驀然出劍,拼著一個紅門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劍,闖過重圍,奔雷般殺向那轎子。
沈夢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鮮血也十分狼狽,此刻這一笑便顯得十分詭異,換成別人這時便會停步,納蘭述卻已經不顧一切——今日若放過沈夢沉,此生將再難有機會!今日若放過沈夢沉,他這一生都寢食難安!
他衝近,絲毫不因為背後有屍體而減緩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轎子頂已經被他轟然掀翻。
轎子頂一翻,轎子受震,果然射出無數暗器,直衝著即將鑽入轎子的沈夢沉。
沈夢沉一腳踢在轎欄上!
一條人影從轎子中飛出,撲向沈夢沉,沈夢沉一笑將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飛來的方向一推。
納蘭述警惕地護住身子,擔心對方來敵,那撲出的人影卻在脫離沈夢沉身影後便軟癱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飛射之下。
「小妹——」
一霎間納蘭述已經看清了那是誰!
黑影一閃,猛撲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夢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亂的飛刀、攢射的利箭、陰詭的飛針、淬毒的金錢鏢。
暗器如雨,那條黑影剎那間以詭異的角度接連飛閃,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紛紛滑開或跌落,然而終究那麼近的距離,那麼短的反應時間,誰也來不及將這些暗器全部打落。
幾道光影一閃,無聲無息沒入納蘭述胸口。
「多謝多謝。」沈夢沉含笑入轎,手一招,轎頂完好落下。
鮮血暗濺,納蘭述唇間迸血,他卻毫無反應,啪地一個滑跪,雙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軟軟的身體。
隨即他低頭。
懷中少女臉色白中帶青,一臉死氣,渾身鮮血,一隻袖管空蕩蕩地軟垂著,剩餘的肢體,都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經被折斷。
「小妹!」
納蘭述霍然仰頭,發出一聲慟極的悲呼。
悲呼聲震長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響,四面枯葉瑟瑟顫抖,無聲離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齏粉,一個持刀偷偷潛近,想要偷襲以博主子歡心的紅門教徒,驀然向後一栽,鮮血狂噴。
冷光爆射,幾道烏光從納蘭述胸口射出,幾個迎面奔來的紅門教徒應聲而倒。
納蘭述那全力一呼,體內氣血湧動,竟然將體內的暗器飛針都逼了出來。
彷彿沒看見身前身後屍體,彷彿根本沒注意一身的傷,也根本沒感覺到生死大敵沈夢沉就在他背後,納蘭述將納蘭邐攬在懷裡,渾身也在顫抖,他抖得越來越厲害,卻還努力地慌亂地摸索著納蘭邐,一邊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麼樣?你醒醒,你醒醒,哥哥來了,哥哥來了啊……」
沈夢沉靠在他身後轎子裡,轎簾掀開,他的臉也無血色,卻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見納蘭邐,納蘭述一腔鼓足的殺氣已經全洩,他不惜激起納蘭述血氣引發危險,拼著重傷,也終於將他留在了這裡。
不過,還需要加一把火。
「你來了,又如何?不過換一句『太遲。』」他在納蘭述身後淺笑,「世間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過納蘭述,你放心,看你今日為父親妹妹拚死模樣,我也有些感動,我會把你們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納蘭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裡那層血紅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卻換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樣幽深痛徹,深雪裡黑色深淵般的眼眸,那樣潛入冰水再經歷煉獄一般血火淬煉的神情,看得沈夢沉這樣無情冷酷,萬物不為所動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顫。
然而他依舊在笑。
「剛剛接到的消息。」他修長的手指,輕巧地疊著一張紙箋,好整以暇地疊成紙鶴的形狀,「成王妃在石界關前被阻,前後夾擊,走投無路,憤而自焚,並將骨灰灑於堯國故土。」
「你看。」他譏誚地一笑,將紙鶴輕輕放飛,「你娘對你可真失望,連最後的骨骸,都沒留給你。」
一霎的寂靜。
「噗。」
一口鮮血爆裂如乍綻的大麗花,盛開在納蘭邐蒼白的臉頰上。
納蘭述艱難地半轉身,似乎想要回望堯國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轉,便晃了一晃。
隨即,轟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納蘭邐身邊。
倒在父親的屍體上。
他懷仇、藏劍、執杖,孤身一人來殺。
他揣一懷騰騰的烈血和痛徹的恨,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奪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夢沉的詐,他被設計跪了仇人,悲憤無倫,依舊未倒。
他搶下父親的屍體,眼見父親屍身毀於自己劍下。
他一著殺手眼看就要重創敵人,卻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擋下殺手。
他將妹妹殘軀抱在懷裡,煉獄鋼鐵一般的心,已經被這人世的絕情森涼,冰雪一潑,剎那裂縫,一條又一條。
一個人有多少的血,經得起這樣不絕的流。
一個人有多大的堅忍,經得起這樣一次次的重拳摧擊。
母親是他最後的希望,然後被身後的人,言語輕輕,卻如山嶽轟然壓下,破滅。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天地如此絕望。
沈夢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揮手,淡淡道:「來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結住了。
對面。
大開的城門外,枯草叢裡,慢慢站起一個人。
那人高胖,黑,醜陋,還戴個眼罩,看起來就是個完全的陌生人。
沈夢沉目光也出現迷惑。
那人冷冷佇立於冷夜枯草中,遙遙直視著轎子內的沈夢沉,眼神裡怒濤翻湧,比納蘭述剛才看沈夢沉的眼色,還要憎恨悲憤,更多了幾分決然殺氣。
隨即他慢慢脫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頭,眼睛裡金光一閃。
凜冽,利劍般的光。
隨即這人舉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對著自己的心口。
沈夢沉一瞬間露出震驚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顧不得下令殺納蘭述,一步跨出轎子,大喝:「攔住她!不要傷她——」
然而相隔這麼遠,這一聲已遲。
手臂高高舉起。
匕首狠狠落下。
鮮血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