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裡,遊走在大燕土地上的「雜耍」隊伍,安靜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第三輛馬車裡,不時響起軟綿綿的怒罵,偶爾還有輕微的震動,所有人把臉埋在衣領裡,面無表情,眼神卻充滿興味。
沒說的,惡魔主上又開始每天的「小甜甜吃蛋糕」活動了。
「小甜甜吃蛋糕」是目前某國上層人士家喻戶曉的專用詞,是那些可憐的貴族在某個惡魔的壓迫下,為了尋求某種精神安慰,在陰暗的內心和角落裡,以阿Q式的精神,為某個特殊情況的產生而下的不帶有褒義的定義。
當然,前面那三個字,目前整個天下,只有那隻蛋糕敢當面喊。
想到蛋糕兩個字,所有有幸嘗過的人,都吸溜了一聲口水。
甜啊,香軟啊,好吃啊,入口即化啊,再來一塊吧!
主上牛啊,強搶硬要,把這隻蛋糕從國內吃到國外啊!
第二輛馬車裡,有人死狗一樣躺著,隱約也聽見後一輛馬車裡的動靜,冷哼一聲,心裡低罵。
狼狽為奸!狼心狗肺!欺男霸女!白日宣淫!
這個男人荒淫無恥,這個女的也不是好東西!
君珂聽著那飄來的軟綿綿聲音,隔這麼遠模糊不清,倒像是低低呻吟呢喃,越發怒火上頭,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揍這倆一頓,不揍到他們桃花朵朵開他們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不過現在……君珂老實地洩氣,還是想著怎麼逃走吧。
車內現在無人,那個給她改裝的花大娘已經下車,似乎對他們的迷香放心得很。
其實這迷香確實很不凡,對付一流高手那是絕對夠了,只不過遇上了君珂便有點失去用武之地,畢竟她那奇特的強取豪奪的內功,既有最黑暗陰暗的毒門心法,也有最聖潔光明的佛門真氣,而這兩種互相衝突的內息,經過天語純正綿厚的內力調和,原本只能一次用一種,現在已經有了調和的趨勢,這使君珂幾乎可以說百毒不侵,還不易出現心魔。
這樣的體質曠世難逢,若不是君珂學武時間太短,武功遠未到絕頂,內力也不足,否則就憑這樣的體質,她也足可獨步天下。
但最起碼,這點迷香,那是完全不在話下。
君珂沒有立即逃的原因是,她還想救走納蘭君讓。
對皇太孫,她總有一份歉疚,不僅是因為殺了雲七,更多的是因為當初燕京和那日亂葬崗,明顯納蘭君讓一直在相讓,為此他承擔了多少壓力,不用問都猜得到,如今更為她落到這個地步,一旦身陷敵國,又將是怎樣的噩夢?而她,為了納蘭述,為了生存,一次次不得不利用他的情感,又將傷他到何種地步?
感情不是他的原罪,他喜歡她,不代表她可以肆無忌憚踐踏這樣的喜歡,納蘭君讓珍重捧出的情意,她便是不能接受,也不能漠然拂去。
所以當日馬車衝出,她也衝出,並不是不自量力不顧一切,當時她計算過,一旦有個支點,只要阻得一霎,她便可以大肆調動沈夢沉的內功,利用沈夢沉內力裡那種氣流湧動的詭異急速身法,搶入車中,拖著納蘭君讓從車後廂裡撞出來。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竟然陪同他落入這樣的驚天陷阱。
君珂在佩服那錦衣男子膽大包天同時,也慶幸自己那一衝,如果納蘭君讓真的因此被擄敵國,要挾於兩軍陣前,以他性子,必然立即自戕,到時候,她要情何以堪?
君珂歎口氣,微微直起身來,小心地扒開車窗簾子往後一看,正看見後面那輛車簾子一掀,那錦衣男子探出頭來。
他一探頭,第一眼就看住了君珂所在大車的車窗,眼神一掠間,像燒紅的鐵針,刺得君珂竟然腦中一昏!
她一驚之下,立即放下窗簾,雖然受驚,但氣息勻淨,手指穩定,絲毫不變,窗簾落下,也毫無異常,給人感覺是正常的垂落。
那男子眼神一掠而過,他的身側,突然鑽出個小腦袋,好奇地盯著第二輛車子看了一眼。
可惜此時君珂已經放下窗簾躺回裝死,當然沒有看見後出來的這個人。
「裡面什麼人呀。」蛋糕問她的小甜甜,「你抓到了?」
「還買一送一。」錦衣男子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也行。」黃衣少女轉轉眼珠,尋思著是不是可以和人聯手逃走?顛顛爬下車便要過去。
錦衣男子端坐不動,在她邁開三步後才道,「車內下了『三步奪魂』」。
黃衣少女顛顛的腳步立即停止,雙肩一塌,緩緩轉過身來,蛋糕臉瞬間皺成了包子臉。
彷彿突然失盡了所有力氣,她怏怏地回頭往車上爬,經過錦衣男子身邊時,肩膀故意狠狠一撞。
「哎喲。」
這一撞男子紋絲不動,她自己跌進了車裡,啪一下摔個四腳朝天。
所有人齊刷刷低頭,忍住嘴角的抽搐——姑娘你每天都要挑釁幾次主上,每次都這個結果,你累不累啊你。
錦衣男子眼神微微笑意,轉向自己屬下時卻又轉為清淺漠然,「佈置好了?」
「主上放心。」
錦衣男子看著前方車窗,想著剛才自己出來那一霎,好像看見車窗邊似有金光一閃,只是太快太恍惚,讓人幾疑是錯覺。
發現那點異常他便看過去,但一切如常,似乎他是多心。
「再加一層雪蠶絲網,罩在車上。」半晌他道。
他的屬下愕然抬起頭來——主上有必要這麼緊張麼?兩個被制的人,又用了龍筋鎖,又用了三步奪魂,哪樣不是奇絕寶物,現在又要加雪蠶絲網?這萬一給識貨的看見了,覬覦了,前來搶奪,那不是多事招禍嘛。
想歸想,卻連一點異議也不敢表露,立即轉身去辦。
「慢。」
男子們停步。
「後頭有追兵。」那錦衣男子語氣淡淡卻肯定,「你們分三批三個方向走,一批趕第一輛大車,帶著一半用具和三成人手,帶所有好馬;一批什麼也不帶,施展你們最好的輕功,不用特意留下痕跡,對方會發現你們的;最後一批跟我走,兩輛車,三成人。最後在五十里外赤羅城外赤羅山匯合。」
「主上,您身邊只剩三成人手,馬又不行,萬一對方追上,您的安危……」
「有我在,多幾個,少幾個,沒區別。」錦衣男子語氣平靜,卻充滿睥睨。
上位者,常勝者的睥睨。
「是,主上神威,大燕軍隊,再多又如何?」說話的人微笑,語氣並無阿諛,是真心發自肺腑的驕傲。
錦衣男子淡淡一笑,「不是大燕軍隊。」
「啊?」
「就憑大燕軍隊那批飯桶,配發現我,並追出地道?」錦衣男子語氣肯定,「追我者另有其人。」
「您覺得是……」
「誰能將大燕軍隊牽著鼻子走,並以兩千之數悍然迎戰數萬燕軍而大勝,就是誰。」錦衣男子仰首向天,笑意裡竟微微有些興奮,「冀北青鳥,久聞大名,本以為冀北之難,必將令你曳於泥途,不想你居然能讓我刮目相看,好,好,配做我對手,雲中金龍已落我手,下面,我該用哪只網,捕你這隻鳥兒呢?」
「主上。」一名男子小心翼翼提醒,「冀北納蘭述,對我們沒有用處,似乎不必橫生枝節……」
「今日潛藏之蛟龍,異日或可是翻攪大陸之煞星。」錦衣男子冷冷打斷他的話,「一朝蟄伏,憤然崛起,所圖之事豈會小?看納蘭述行進方向,堯國必在指掌之間,將來一旦成了氣候,他豈會僅僅滿足於堯國彈丸之地?必向四面擴張,而越過大荒澤,就是我國西境!」
那男子凜然退後,心中對主上高瞻遠矚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那敬佩念頭剛剛升起,就聽見他家主上忽然用一種很無聊的口氣,悠然道:「就算抓他沒用,踩踩也是很好玩的。」
「……」
錦衣人兵分三路,看似拖拖沓沓,實則行路極快,一路往魯南邊境赤羅縣進發。
這麼一群隊伍,要想行路完全不留下痕跡是不行的,但在那位錦衣人的命令下,痕跡不僅有,還超多。
半個時辰後,納蘭述追到了先前他們停留佈置的地方。
「三處痕跡,一處一輛大車,二十人,往西;一處兩輛大車,二十一人,往北,;一處全是高手,沒有車馬,往南。」晏希屬下清音部擅長追蹤刺探,不僅立刻辨別了對方的行進路線,甚至連人數都準確報了出來。
所有人看著納蘭述,等待他的決定。
納蘭述低頭看著地面車印,道:「你們怎麼看?」
「一輛大車那個隊伍最可疑。」晏希道,「足跡特別紛亂,而且從路側掩埋過的馬糞來看,這一批的馬食用的是最好的燕麥精糧,說明也是最好的馬,而且集中在一起,從對方身份來看,這一路才是最要緊的。」
眾人紛紛點頭,納蘭述一笑。
「錯,應該是兩輛馬車那一路。」
「為什麼?」
「你剛才說對了一句話,從對方身份來看。」納蘭述笑意微冷,「正因為他的身份,所以他不會和俘虜擠一輛車子。」
「這個時候他不會還擺架子吧……」
「你們是因為不知道他是誰。」納蘭述淡淡道,「有種自以為是的人,在什麼時候,都不會肯放下他那高貴不凡的架子,和他眼底的螻蟻混在一起的。」
「何況還有這個。」他衣袖一揮,四面氣息流動,路邊枯草撥開,有一處轍印下,被車輪壓過的草,微微呈現一種詭異的綠色。
「這是三步奪魂。」納蘭述看著那冬日詭異的綠,「一種頂級的控人武功和心神的藥物,這必然是布在小珂和納蘭君讓那輛車裡,這東西很霸道,有解藥都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他怎麼還可能和小珂他們擠在一起?」
堯羽衛們心服口服點頭,許新子端著下巴,眼珠子轉了轉,「咦,主子,以前可沒發現你這麼厲害。難道是因為戚老大一直壓著你,你迫於她的淫威,不敢一展雄風?」
此時大家確認君珂沒事,心中一鬆,也有了心情開玩笑。
「那是。」納蘭述毫不猶豫往前走,看也不看許新子一眼,「不過我好歹比你好些,我不過不敢說話而已,你不是給她洗了三年內褲麼?」
「……」
半晌許大頭嚎了一聲,「戚老大你真他娘的心生外向啊當初不過就是一個打賭輸了的啊你發誓不告訴任何人的怎麼就把我賣給主子了啊……」砰一下把大頭扎進了褲襠裡……
納蘭述早已把驚天動地狂嚎的許大頭給拋下,躍上一塊大石,看著赤羅城的方向。
「你必然知道我追來了。」他露出一絲冷冷笑意,喃喃道,「你想必以我為對手,想擒下我,你膽子夠大,幾十人就敢和我對上,所以你現在很興奮,很激動,很黃很暴力,是不?」
「可惜你以我為對手,我卻看你就只是個……」
他豎起兩根手指,牙齒雪白,笑容猙獰,「二貨!」
被罵做二貨的那個人,此刻正和三路屬下再次匯合,行進在前往赤羅山的路上。
「今晚會有人來偷襲。」在赤羅山腳紮營的時候,錦衣人道,「做好準備。」
「是。」
「我記得我讀天下志的時候,曾經看過這座山的介紹。」錦衣人環顧赤羅山,「疊翠列嶂,險峻奇峭,更有一奇,孔泉無雙。」
「敢問主上,此乃何意?」
「自己去查。」錦衣人今天又不高興說話了,揮揮手便縮回車內。
這些可憐屬下無奈,只好自己去打聽,抓到一個樵夫,才問出究竟。
「傳聞赤羅山地形奇特,有孔泉神湖,顧名思義,泉下有洞,可以出入,更奇妙的是,泉下的洞能夠出入,卻不會令泉水下洩流盡,甚至孔洞內部還是乾燥的,不過我們山裡人雖然知道那泉,卻從沒下去過,那可是龍王爺爺的龍宮,驚擾不得的。」
樵夫這番話可沒能令這些殺神在意,問完所需要的話之後,一抬手就把人給殺了。
隨後按照那倒霉樵夫的指點,找到了那座泉,不過是一個不大的池水,也沒什麼特別的,水很清,隱約是可以看見池側底部有大洞。
一行人揣摩出主上的意思,大概是要在這池水邊紮營,雖然不明白主上用意,還是忙忙碌碌準備起來。
「把那邊地面整整。」錦衣人指揮,「馬車往後退,對,面朝湖水,上頭吊根繩子栓樹上,嗯,那邊也繫上。」
外頭一陣忙碌,君珂悄悄睜開眼,感覺到馬車忽然有點傾斜,有半隻輪子落在了懸空處,隱約有人在車頂上竄來竄去。
她忽然有點不祥的預感——這群混賬不是要拿我們做要挾吧?
她覺得納蘭述一定能發現地道,也覺得納蘭述一定會追來,以納蘭的力量,對付這群混賬不是問題,所以她才不急著脫困,想在納蘭述到來的最關鍵時刻,一衝而出,和他裡應外合,殺對方個措手不及,也好避免萬一她提前逃跑,和納蘭述擦身而過。
但無論如何,在此之前,她一定要保證自身的自由,絕不能成為誰的拖累。
君珂悄悄掀開一點車簾,看見有人在馬車四周繫繩子,還有人在馬車底下墊一種奇怪的看來很滑膩的石頭。
這是要做什麼?
君珂眼光又往邊上湊湊,這才發現,馬車門現在似乎正對著一池湖水!
君珂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群人將馬車虛懸於湖上,難道是又要玩上次的把戲?上次撞山不成,這次就叫我們入水?
君珂再看看那設置,眼睛裡怒火蓬一下就燒了起來。
馬車虛懸於池邊,現在沒有問題,但是只要納蘭述帶人衝過來,對方便可以砍斷繩索,令馬車落湖。更要命的是,如果對方更惡毒一點,完全可以利用納蘭述的衝力和招數,令他自己無意中砍斷隱蔽的繩索,致使馬車落湖!
從現在上頭和地下的佈置來看,明顯對方連納蘭述可能出現的方向,可能使用的戰術和步法,在某種狀態下唯一可能使用的招式,都計算在心,並相應一一設置了陷阱和安排,完完全全就是衝著第二種辦法去的。
君珂看著那些佈置,幾乎可以看見納蘭述從側面衝過來,一馬當先,然後遇上敵人,一閃,踩上一塊滑石,滑石帶著納蘭述身子前滑,納蘭述一腳踩碎,此時閃出兩人圍攻,納蘭述踢出碎石反擊,碎石被對方長劍擊出,正射斷一處繩索,馬車降下四分之一,納蘭述心亂……
君珂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對方算計如此可怕,怎能讓納蘭述因為她涉入險地,就算她對納蘭述有信心,也不敢冒這個險。
君珂原本想到夜間再出手,此刻也不想再等,一咬牙翻身背起納蘭君讓,精鋼咬合夾卡嗒一扣,已經將兩人的鎖鏈都扣在一起。
隨即她伸手,手指按在門邊,閉上眼睛,運起全身所有真氣。
她的意念裡,出現面前不大的池子,深,卻不寬,最窄處只有一丈五距離。
她必須立即轟開這扇門,然後趁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背著納蘭君讓掠過這一丈五的湖水,藉著那塊湖心大石,奔到對岸逃脫!
做到這一切的前提是,快!絕對的快!
君珂深深吸一口氣,她並沒有把握背著一個人還橫渡水面一丈五,但不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一口氣吸到肺部,體內內息沸騰激越。她的掌心泛出微微白氣,出手只在剎那間!
「啪。」
掌力洪水般奔騰的那一霎,突然一隻手,拍在了她的腰眼!
腰部要害,勁氣透入,洪流一般的內息頓時如同遇上攔截的巨壩,被阻倒流!
君珂一聲低哼軟倒下去,滿身蓄力突然被截,難受得心頭空蕩蕩,渾身不是勁兒。
「納蘭君讓……」她怒哼一聲,「你沒有!」
身後一片安靜,隨即卡嗒一聲,精鋼咬合夾被解開,那個溫暖的胸膛,毫不猶豫離開了她的背心。
君珂默默坐在馬車地上,垂著頭,半晌低聲道:「好……你好!」
你瞞得我好!
虧我還為你怒擋馬車,為你留在敵群,為你尋找時機想要帶你逃走,你丫的,根本就沒被制!
她只說了這兩個字,便咬牙不語,還有什麼好說的?人家沒要你來,是你自己多事,還連累納蘭述,這要給納蘭述知道,他又一次救了敵人,不得吐血?
君珂默默爬起來,動作輕盈,此時馬車半吊,劇烈動作會導致馬車栽入湖水,她提氣,再次挪到門邊。
你沒事也好,姑娘我走得自在!
手指剛觸及門邊,身後人終於開口。
「不能出去,外面布了蠶絲網,你衝不出,還會暴露了自己。」
君珂手一頓,霍然轉身,盯住了納蘭君讓。
「難怪你裝模作樣了一路,卻在此刻出手。」她冷笑,「敢情怕我壞了你的事。」
馬車內光線黝暗,納蘭君讓容顏沉默在折射的暗影裡,半晌淡淡道:「等下他們為了逼真,必然要撤走蠶絲網,到那時再走也不遲。」
「那自然。」君珂冷冷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拜託你不要在我背後下掌就行。」
納蘭君讓眉毛一挑,眉間似有怒意湧起,卻最終平復了下去,漠然道:「我便是給你一掌,替雲七報仇,也無可厚非。」
「那你不妨現在過來。」君珂眉毛一挑。
她語氣平靜而狠辣,聽得納蘭君讓目光一閃,線條俊朗剛硬的臉上,肌肉微微一扯。
心裡泛起淺淺疼痛。
明明她不顧生死,一番相救,危機相隨,不離不棄,為什麼到了最後,竟然還是這般對立對峙的下場?
難道他和她之間,當真注定生死之敵,哪怕就算博一個好的開始,也必然落一個無奈的結局?
當日亂葬崗,被她和納蘭述一場逼真的戲所制,他並沒有太多絕望——不過將計就計而已。
被擒雖是真,被制卻未必,押解路途中他有幾次機會可以走,但是終究沒下令身後部屬輕舉妄動,一是怕打草驚蛇,二是擔心納蘭述對他的被制也有所懷疑,所謂的機會不過是試探。
反正沒有性命之憂,納蘭述固然要靠他牽制大燕兵力,試圖和雲雷合圍剿殺,他也一樣想依靠堯羽找到深藏的雲雷,在合適的地方,將雲雷和堯羽一起剿殺。
為此他不惜做餌,為此納蘭述也敢於把這餌真當餌。
大家目的一致,各逞心機,螳螂捕蟬,卻不知誰是螳螂誰是蟬。
他寧可做餌還有一個原因,前些日子接到密報,東堂有一股勢力進入了大燕國境,原先在邊境梭巡,隨著他到魯南,主持魯南對雲雷追剿,這股勢力突然原地失蹤,蹤跡全無。
他可以確定這些人沒走,這樣的一股人,在自己附近消失,就好像知道狼群窺測在身邊,卻無法發現那些綠瑩瑩的眼,這叫他如何忍受?
何況那群人的領頭人的身份,對他來說也是個極大的誘惑。
因此他這個餌,放給了納蘭述,也放給了東堂來人——我就在這裡,你來吧。
果然對方來了。
只是他沒想到,對方竟然在短短時日內,就和大燕軍方有了勾結,出手雷霆萬鈞,竟然他也措手不及。
更沒想到關鍵時刻君珂衝出,這使他臨時縮手,不得不留了下來。
一場擄掠,兩人都未被制,兩人都在等待機會,卻不知到底算他為她留,還是她為他留。
不知對錯,不知去留,甚至,不知愛恨。
兩人一時都默默無言,感覺到有人走近,趕忙各自躺下裝死。
君珂躺下時瞄了納蘭君讓一眼,他也被那奇怪的鎖鏈捆住,但很明顯那東西被他破了,怎麼破的?
有心想問,此時卻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只好閉目靜等天黑。
上半夜的時候,所有護衛嚴陣以待,目光炯炯,錦衣人懶懶招呼,「儘管睡,留一兩個人值夜便好,客人要下半夜才來呢。」
「為什麼?」帳篷裡黃衣少女問。
「我走他追,他怎麼肯吃那種讓敵人以逸待勞的虧?」錦衣人一笑,「何況人最睏倦的時候是在下半夜,他怎麼捨得放過這個機會?」
「既然如此,何必要在上半夜耗費精力苦等?睡完覺人就來了。」錦衣人舒舒服服躺下去,欲待枕上黃衣少女大腿,「最近為了給你這笨蛋解釋,我說了好多話,你要不要慰勞下我的嘴?」
一語雙關,挑逗暗藏,黃衣少女眨眨眼,一臉的天然呆,「啥米?」在他腦袋落下的那刻站起,「那我去做個點心你吃。」
唰一下她奔了出去,砰一下錦衣人腦袋落在了地上……
黃衣少女出去後卻對守夜的人道:「燒飯煙熏火燎的,我要在這池水裡洗澡。」
護衛們發怔——大冬天的,洗澡?
「冬泳沒聽過?強身健體必備法寶。」少女也不回頭,對著池水吸一口氣,張開雙臂,「啊!我來了!」說完便開始脫衣服。
幾個護衛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姑娘奔放如此,想轉身又猶豫,主上可是嚴令要一眨不眨地看著馬車的。
黃衣少女唰一下脫了衫子,忽然驚嚇地回頭,「啊!你們還沒走?你們什麼意思,垂涎我的美色嗎?」
「……」
黃衣少女雙手摀住胸,一臉驚恐,「我不洗了!我要回去,我要告訴小甜……」
「姑娘請你洗吧我們兄弟立即走開!」護衛們唰一下截斷她的話,齊齊回身奔出三丈外,堅決把屁股對著她,有一個甚至摀住了耳朵。
開玩笑,那三個字能聽嗎?上次這丫頭被人欺負,就哭著喊「我回去找小甜甜」,人家還不知道小甜甜是誰,看她哭得可憐就放了,結果一轉眼,「小甜甜」屬下萬人奔至,將那倒霉蛋砍成血淋淋。
第一件就是砍掉了耳朵,因為「小甜甜」說,這耳朵不好使,專聽不該聽的話,割了餵豬。
經過這場,誰不知道哪怕小甜甜風靡京城,但是別說說,聽也是罪過?得罪這位姑娘也許還未必死,聽見這三個字絕對見不到明天太陽。
護衛們離開,黃衣少女脫了鞋子,從河岸邊,摸到馬車懸空的半個後輪邊,這馬車後廂也是可以開啟的,搭扣在車身底部。
她圍著馬車,蹲下來,看那模樣似乎打算打開馬車,暗處立即有幾道眼光射過來。
此時車內的君珂和納蘭君讓也感覺有人接近,各自互看一眼,心中奇怪這人接近得毫無動靜和火氣,分明是敵方的人,鬼鬼祟祟,要幹嘛?
難道是己方伏在對方這裡的奸細?
君珂眼睛亮了亮,看向納蘭君讓,納蘭君讓卻皺眉——這錦衣人的隊伍,天下誰也別想混進奸細來。自然不是他的安排。
隱約聽見馬車底下響動,似乎有人蹲在半懸的馬車下做手腳,兩人雖然都躺著不動,但全身繃緊,都做好了一旦開啟便衝出的準備,誰知那門一響,隨即聲音便消失。
馬車外那黃衣少女將手從馬車門上飛快縮回來,黑暗裡幾道目光都一怔,就在這一怔間,黃衣少女忽然一撒丫子,跳進了湖水裡!
她入水只激起小小浪花,水性精熟,趁著守衛那一愣,居然入水就猛地下沉,一氣潛到了水側底下那個大洞內,黃色衣衫如一尾黃魚一閃,不見了。
岸上守衛大驚失色,「快報主子,姑娘入水了!」
人影一閃,錦衣男子已經出現在岸邊,看見這一幕眼神一冷。
這混賬丫頭!
居然擺了自己一道!
以為她會去救那兩人,早已命人嚴看死守,不想她聲東擊西,為的還是自己逃走。
這丫頭看來也看出了這裡地勢的特別,看出了那個洞的玄機,又扮了一次豬!
幾個護衛衝過來準備下水,錦衣人一聲厲喝,「慢!」
護衛駭然回頭,滿眼疑惑。
「下去自投羅網?送上門給人各個擊破?」錦衣人冷笑。
護衛愕然不解,錦衣人懶得說話,揮揮手,「做好你們自己的事。」轉身回了帳篷。
他立在帳篷的陰影裡,四面淡淡香氣,依稀還是她的氣息,他靜靜沐浴在那氣息裡,臉上的神情由先前的陰鷙,漸漸轉為譏誚。
「想走?」
「還是想再賣我一次?」
「你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所謂的神湖,一點也不神,這洞必然連著山的另一面的一座隱蔽的池水,兩個池水湊巧一樣高,水面平齊,側面有洞相通,所以兩個池的水都不增不減。這洞必然有兩個出口,一個往上,還有一個就是通往那個相連的湖,以前有人下了這池,只找到了往上出地面的洞口,便以為這湖有洞卻不溢水,千年神跡,都是山野愚夫,一派胡扯。」
「小蛋糕兒。」他微微笑起來,笑意冷冽,帳篷裡氣息轉為陰冷,「納蘭述現在八成在那頭的湖洞口那兒,等著出其不意,潛入這邊湖救人吧?我的護衛此時潛過去,自然一抓一個准,至於你……你會從哪個洞口出去呢?」
他的手指,慢慢蜷了起來,因為某個猜測的可能,而骨節微微發響。
「我拭目以待!」
「以為我要救人哪?關我啥事?」黃衣少女飛快在洞內游泳往前逃竄,一邊游一邊心內大罵,哪個混賬說洞內乾燥的?明明全是水嘛。
忽然上頭一亮,隱約有個出口,黃衣少女嘩啦一聲探出水面,看著那接近九十度的上行洞,眉頭皺了起來。
「出口難道不是另一個湖?」她皺眉思索,「不對啊,沒有另一個湖,是無法形成這樣的情形的。」
她又抬頭望望,爬上去,也是自由,但,真的能永遠自由嗎?
她一個異國人的身份,在大燕沒有庇護,一旦被發現,也是死路一條。
何況那傢伙怎麼可能不追殺她?
她要的不是自由,她要的是在這異國自如行走,並借助有能力的人的力量,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在東堂找了這麼久,找不到杳無音訊的朋友,她一直在想,是不是落入了不同的國家?大燕?堯國?南齊?西鄂羯胡大荒澤?或者更遠?
但這個年代要出國比登天還難,所以當她有了機會來大燕,她老人家也就順水推舟「被擄」,來冒這一次的險。
可惜那個混蛋手段太強大啊,她一路上試圖溜號無數次,都沒成功,還多虧了這被擄的燕國皇太孫,不然也鑽不到空子。
聽說來追擊的這個人,是大燕的藩王?應該人脈很廣吧?找個人分分鐘搞定吧?
納蘭述的身份,是她隱約聽隊伍中女護衛說的,錦衣人可從來不會告訴她任何信息。
「唉,自由雖好,也要有命享啊。」黃衣少女慢吞吞歎了口氣,一低頭又潛了下去,在底下撅著屁股忙忙弄弄。
半晌嘩啦一聲,水聲一響,一股激流衝起,黃衣少女已經不見。
半刻鐘後。
赤羅山南麓一個人跡罕至的半山腰上,納蘭述和他精選的二十名堯羽衛,正靜靜注目面前的湖水。
「聽說赤羅北側有神湖,所謂神者。」納蘭述笑笑,「是因為這個湖的存在吧。」
「倒也算奪天地造化。」許新子摸下巴,「一樣高度,比較難得。」
「等下隨我潛下去,到的時候估計下半夜,咱們從湖水中出,應該可以揍他個措手不及。」納蘭述眼光似要穿過山體,看向君珂所在的方向,「如果我沒猜錯,那二貨一定會在馬車上設陷,你們的主要目標就是馬車,第一時間奪下。」
「是。」
「可以下水了……」納蘭述話剛說了一半,嘩啦一聲,水裡突然冒出個人頭。
黑夜山林,沉靜湖水,濕淋淋人頭,雪白的臉。
一瞬間幾乎所有人心中都冒出兩個字。
水鬼!
鏗然一響,二十聲拔劍聲如一聲,二十道亮烈光芒如夜色裡升起的燈火,滾滾光柱,橫波渡越,交叉網住了「水鬼」。
最亮最快的是納蘭述手中玉杖白光,雖然相隔著距離,卻像極光剎那便到了「水鬼」頸項,濃厚的殺氣如同實質,沉沉壓得對方不敢動彈。
水面上一時大亮,照出那「水鬼」眉目,粉柔團團,微帶驚懼。
她瞪大眼睛,似乎也被這陣勢驚住——俺這樣冒出來,不是該把你們嚇一跳嗎?俺這樣冒出來,你們不是該拚命後退嗎?
這啥什麼鳥毛,怎麼反應這麼恐怖可怕?比起那混賬的神血戰隊,似乎也不差多少啊。
「你是誰?」岸邊納蘭述眼光沉沉,不需要武器,單是這樣的眼神,便已令人心生凜然。
「水鬼」果然不敢動彈,轉了轉眼珠,老實甜美地笑了笑。
「沒見過美人魚嗎?」
「……」
「沒見過前來做人質的美人魚嗎?」
「……」
「姑娘我。」美人魚指著自己鼻子,「來自對湖,尋求盟友。親,趕快展現大燕帥哥的風度,把你們的刀啊槍啊的收起來吧,你們不覺得,這樣太沒氣質了嗎?」
「你來自對湖?」這下納蘭述終於接了話,無視後面那幾句天雷滾滾的怪話,「東堂人?」
「真是聰明。」黃衣少女從水中抖抖索索爬出來,「凍死我了,哥哥們,你們別偷看哦,我的衣服有點緊身……」
唰一下所有堯羽衛都轉了過去,許新子轉慢了一點,被惡狠狠踢了一腳。
唯一沒轉的是納蘭述,漠然居高臨下看著黃衣少女,什麼緊身不緊身?她那衣服好幾層能看見什麼?這姑娘這麼說,是試探自己這群人的人品吧?如果鳥兒們不轉身,只怕她立刻就又潛回去。
「說出你的來意。」
黃衣少女爬上岸,看著頭頂男子,那男子長身玉立,居高臨下,眼眸鎖在她的眉心,竟然令人眉間覺得發燙,那是一種意念的逼迫,來自於強者的殺氣,她相信,她只要一點不妥,都會招來殺機。
他對著濕身女子,沒有迴避,眼神卻根本沒落在她眼睛以下部位,那樣平靜淡定,而又漠視無謂,讓人確信,別說是她,就是瑪麗蓮夢露此刻穿越,來一招經典風吹捂裙子,這貨也一定想殺就殺。
黃衣少女立刻放下了心。
可靠!不猥瑣!有殺氣!夠資格!
「哥哥!」她向前一撲,抱住了納蘭述的腿。
「挾持我吧!換回你的相好吧!然後報答我比天高比海深的功勞,保護我免費在大燕旅遊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