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王掙扎著探了探頭,望了這東西半晌,有點疑惑地道:「咦,看著眼熟……」驀然眼睛一亮,低呼道:「想起來了!見過!」
「哦?」納蘭述眼睛瞇起,牢牢盯住了她。
「好人……你鬆一鬆……我被夾得喘不過氣來,說不出話來了……」天南王低低喘息,水汪汪的眸子瞟了瞟納蘭述。
納蘭述盯著她,一笑,腳底一鬆,翻板一斜,天南王立即手臂一動,還沒來得及抬起,奪地一聲,一柄帶毒的飛刀險險擦著她的手臂釘入,晶光晃動,近在咫尺,她的臉唰地一白。
「在我面前,沒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納蘭述淡淡俯視她,「說。」
「我說我說。」天南王立即道,「我見那個大波拿出來過,不過和這個有點不同,比這個薄,我問她這是什麼,她說……」
「嗯?」
「她說這是口罩!」
「嗯?」
納蘭述眉毛挑起,這答案他也出於意料之外。
「她說這是夏天用的口罩。」天南王看他不信,拚命解釋,「說夏天用超薄款,冬天用加厚款,輕軟、透氣、乾淨、銷魂,雪白的印花口罩外透出一雙烏黑的水汪汪的眼睛,包管每個男人一看就會愛上,我問她這個怎麼戴,她還讓我試了試。」隨即她沮喪地搖了搖頭,「不過她可真夠小氣,只給我試戴一下就又要回去了,說是什麼限量版,以後還要靠這個賺錢,可不能便宜了我……」
納蘭述將手中「創口貼」翻了翻,看那模樣也動了念頭,一句「怎麼試」到了嘴邊,最終卻沒出口,他總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
為什麼同樣的東西,一個說是創口貼,一個說是口罩?
納蘭述開始後悔當初遇見文臻時,自己心急先找到君珂,以為等下她們見面自然一切疑團解開,沒有先把這東西掏出來問問,不知道文臻的答案會是什麼?
其實他幸虧沒問,如果問了,文臻八成會老老實實告訴他——哥哥,這個是護腕,可以戴在手腕上防護,雪白、柔軟、乾淨、美觀。很好看的哦。
詭異的答案讓納蘭述也皺起眉頭,在他心裡,別的事大可不理,但這東西是小珂給他的「定情信物」,怎麼可以連這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不過到現在,答案越來越詭異,不過一個非紙非棉的東西,一看就是日用品,這群女人,神秘什麼?
天南王見他不信,越發慇勤,勉強動動手指,指著那「創口貼」,道:「你也可以試試,翻開來,對,後面有貼紙,把貼紙撕下,就可以粘在嘴上,」她忽然皺皺眉,道:「戴著是很好看,也乾淨,就是粘在嘴上不太舒服,你這個是冬天用的吧?雖然沒人家那個精緻,看起來也不錯,現在戴正合適,你會不會戴?要不要我幫你?」
納蘭述手指一動,隨即停住,那種詭異感越來越濃,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把我妹妹喚進來。」
天南王小命懸於人手,老實揚聲呼喚:「外面那丫頭,進來!」
聲音未落,唰地一響,一條人影已經越過屏風出現,神奇的速度倒讓天南王嚇了一跳。
納蘭述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急吼吼的某人。
某人從屏風後躥下,似乎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心急失態,訕訕咳嗽一聲,整理整理衣裳,掠掠頭髮,抬頭四面望了望,以表示自己很淡定,很斯文,很不急迫。
君珂在屏風前還在裝13,準備等下邁著平穩的步子進來,表情一定要平靜,態度一定要淡漠,語氣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她的眼珠子突然直了。
落在納蘭述手中的「創口貼」上。
君珂腦袋裡轟地一聲,眼前發黑,大叫完了完了完了。
這傢伙當真掏出來問了!
君珂退後一步,腦子飛快轉動,思考著對策——如果納蘭述興師問罪,她是該立即逃到大荒澤,還是抱住他的腿喊哥哥請罪?
她瞄著納蘭述表情——他表情很嚴肅,看起來很不快,還有點被騙的憤怒,果然!
「小珂!」納蘭述面沉如水,揚了揚手中「創口貼」,「你騙得我好!這哪裡是創口貼,這竟然是……」
「納蘭我錯了!」君珂哪裡敢讓他把那衛生巾三個字說出來,唰地衝過來,伸手就去抓「創口貼」,「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不該騙你這是創口貼實在是你自己拿了出來我不好意思告訴你這是女性衛……」
她衝到榻前一低頭,正看見夾在榻下夾板裡的光溜溜的天南王,頓時一驚,忘記要出口的話,一驚過後正想繼續懺悔,忽然看見天南王的神情。
那女子微帶詫異之色看著她。
她詫異什麼?君珂心中飛快掠過一個念頭。
君珂看看自己週身,沒什麼好讓她驚訝的啊。
那就是驚訝自己剛才的心虛認錯表現?
君珂眼睛一直,心中暗叫——糟了!
她此時才回想起來納蘭述剛才的姿勢,手中的蘇菲似乎是打開的,連撕條都撕開一半,如果他知道這是什麼玩意,他會撕開撕條?就算撕開了,也會立即合起來,塞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
君珂瞬間想通這個問題,懊惱到出了一身汗。
「你可瞞得我好,不是問別人,我還不知道這竟然是女性衛……」納蘭述陰惻惻的聲音響在她身側,還在試圖詐她。
君珂心卻已經定了。
如果納蘭述真的確定這是啥玩意,絕對不會再這樣責問她!他絕對會黑臉閉嘴,恨不得這事從沒發生過!
「我對不起你。」她回身,垂淚,換了一副悻悻表情,「我是不該瞞你,這是女性自衛保護貼,我們那裡,女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會用這個貼肚子。」
君珂已經確定,雖然納蘭述沒得到答案,但明顯已經懷疑這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東西,所以她決定,這次給出的解釋必須帶點曖昧和私用性,這樣才能取信奸猾的某人。
「嗯?」納蘭述挑高一邊眉毛,關於「創口貼」的迷霧,不僅沒有因為這解釋而解開,反而更濃了幾分。
他將手中東西翻了翻。
創口貼、口罩、女性自衛保護貼……
名稱越來越多,用途越來越多,卻感覺,沒一個是真的!
再看天南王和君珂的表情,一個滿臉疑惑,一個一本正經,很明顯,真正知道這東西的,是君珂。
納蘭述忽然笑了笑。
算了,何必尋根究底,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說不定還是不清楚比較好。
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也沒必要找出來給自己尷尬不是?
再說……納蘭述眼神意味深長——不揭破,某些時候拿出來嚇一嚇小珂,看看她百發百中的心虛表情,不是挺好?
如果有時候得罪了她,也說不定可以拿出來亮亮,讓她因為不安自動讓步。
這是小珂的軟肋,何必緊著戳破,一旦揭開,小珂道歉愧悔一陣子,之後便覺得不再虧欠,從此理直氣壯。
那多傻。
短痛不如長痛嘛,納蘭述想。
奸猾的某人瞬間計議已定,淡淡笑了笑,將「創口貼」裝回隨身錦囊的密封金盒裡,不過裝回去的時候,想到這東西的可能用處,臉色還是忍不住有點黑,手指有點顫,捏「創口貼」的力度有點緊,君珂眨巴眼睛看著,很擔心會不會給他一把捏穿。
收回去後,納蘭述長長吁出一口氣,臉色終於恢復了點,伸手來摸君珂的頭,君珂下意識腦袋一縮,一副心虛怕打的神情,隨即才反應過來,勉強定住不動,納蘭述的手,輕輕在她頭上拍一拍,道:「你呀,何必呢……小珂,不管怎樣,你第一次送出來的東西,我都會珍藏。」
說完他衣袖一揮,床單將天南王一裹,拎著她出去了。
留下君珂在原地傻眼,腦子想得打結。
這話什麼意思?
他到底,知道不知道真相?
愣了半天,眼看納蘭述將要拎人出去,趕緊道:「等等,你先出去,我要和這女人說幾句話。」
「小心機關。」納蘭述眼睛一掃,注意到應該沒有機關了,才將人交給她。
君珂對他露出一臉狗腿的笑,覺得納蘭大王越來越氣場強大,而自己越來越衰。
她揣著這樣鬱悶的心情,把天南大王拎到了屏風後,半晌,屏風後傳來砰砰乓乓的悶響,拳頭擊打在肉上的聲音,疼痛低哼的聲音,還有某人滿腔鬱悶惡狠狠發洩的聲音。
「叫你亂說話!」
「砰。」
「叫你胡勾搭!」
「砰!」
「叫你沒留下大波!」
「砰!」
「叫你聽大波的胡扯!」
「砰!」
天南王的慘哼聲悶在被子裡,心裡著實冤枉——蒼天啊,又怪我沒留下那女人,又怪我聽她的話,這是叫人怎麼著?
可憐的天南王,躲著某人的老拳,眼睛對著宮外瞟啊瞟——今天怎麼回事,自己豢養的那批異士,怎麼到現在都沒出現?自己萬分合作,問什麼答什麼,就是為了拖延時辰,可是那些人到哪裡去了?
這女人自身性格古怪暴戾,也並不算才能出眾,她能掌控天南州,並在近期形成獨霸之勢,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天生媚術,吸引得一批人死心塌地;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她還有個謀士,雖然來了短短時日,但極有手腕,助她收服了那一批能人異士,替她把各類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才有她如今的狂嬉花叢,自在放縱。
但是今天,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沒出現,按說機關一啟動,她的謀士就該察覺,並通知其餘屬下進行援救反攻,但到現在,都沒任何動靜。
君珂看她眼睛亂飛,想著她先前的媚眼,氣就不打一出來,砰砰乓乓拳下如雨,打了個痛快淋漓。
納蘭述已經點倒了殿內所有的宮女,負手在屏風外等著,聽著裡面的隱約動靜,眼神似笑非笑。
半晌君珂出來,將手中拎著的鼻青臉腫那一團,交給納蘭述。
納蘭述瞟瞟面目全非的天南王,問她:「問好了?」
君珂頭一昂,下巴一抬,「好了!」
天南王氣息奄奄——你有問我什麼?你盡用拳頭問候了!
「委屈大王。」納蘭述和藹地對天南王道,「陪我們城外走一趟,你那安排在城外挖溝阻擋我等前進的軍隊,我看體格都不錯,正好讓他們幫忙把溝填平。多謝。」
「你們……」天南王怔了怔反應過來,臉色大變,「你們是冀北那支往堯國去的軍隊!你是納蘭述!」
納蘭述轉頭,凝視著她,緩緩道:「在下有一點不明白,我冀北合軍借道西鄂,根本沒打算驚擾寶梵城,大王安居寶梵城內,為何一定要阻我等道路,和我等過不去?」
天南王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的地盤,你想過就過?你發了通關文書給我西鄂大君,可是沒有給我!我就這麼讓你過了,以後我天南的臉往哪裡擱?」
君珂正想笑這什麼神邏輯,不想納蘭述臉色忽然一變,往前走的步子一停,身子一錯,已經將天南王往身後拖了拖,隨即他道:「你已經對你西鄂大君,有了不臣之心?」
天南王愕然看著他,想不明白怎麼一句話,他就得出這麼個準確,卻只有她自己心裡想過的結論。
「你這次派人阻我大軍,是有人挑唆吧?」納蘭述冷冷看著她,「有人告訴你,不如拿這批冀北合軍借道之事,來試試大君的態度?大君允許對方借道西鄂,你天南王偏不允許,大君如果忍下這件事,你天南王從此氣焰更漲地位更高,周圍幾位大王,從此必將臣服於你腳下,日後收服他們,一起掀翻大君,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你便利令智昏,命人攔截冀北合軍——是也不是?」
「你怎麼知道?」天南王像看見鬼一樣看著納蘭述,這人腦子怎麼長的?一點信息,推出這麼多東西?
我怎麼知道?納蘭述冷笑一聲,看你這麼昏聵,我就知道!
就憑這女人色迷心竅殘暴無仁的德行,能鎮住諸方勢力安居此位到現在,必然背後另有助力,按說這股助力如果忠心,在她遇險的此刻,便該及時出現解救,但至今沒有動靜,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這背後支持天南王的高人,要麼不是真心支持,要麼另投陣營,要麼,根本就是打算拿天南王做了炮灰。
納蘭述在擒下天南王的過程中,一直心有疑惑,確實,天南王寢室機關精巧,足夠她保護自己,但她背後的謀士如果夠聰明,就該瞭解過冀北合軍裡有精通機關的堯羽衛,這些機關擋得住任何人卻擋不住納蘭述,但事實上,天南王沒有得到相關提醒。
而且天南王的超級合作態度也讓他覺得異樣,以這女人性子,怎麼這麼好說話?是不是在拖延時間?之後看見她眼底的失望,納蘭述心底便有了計較。
「你不必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只知道不必再和你廢話了。」納蘭述用看死人一般的眼光瞥了天南王一眼,隨手一扔,像扔抹布一般將她扔在一邊。
君珂一怔——到手的人質不要了?
連天南王也怔住了,趴在地下,仰著頭,都忘記第一時間逃開。
「她就是個棋子,已經失去作用,我們不需要了。」納蘭述淡淡解釋,隨即衣袖一拂,將屏風左側的盤龍舞鳳的寶座移到殿中,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微微昂首,道:「西鄂大君既然已經來了,為何吝於一見?」
殿內殿外,一陣寂靜。
隨即一聲大笑響起。
「冀北納蘭,名不虛傳!」
笑聲未畢,殿門砰然大敞,數十隊青袍衛士快步衝入,把守在殿門兩側,而原先天南王那批守在殿外的侍衛,早已被制住,鋼刀壓頸,蹲在廊下。
大笑聲裡,眾人簇擁間,一位黃袍男子緩步而進,瘦長的臉上,一雙眼睛細長如蛇,冷光幽幽。
他一左一右,各有一人,左邊是曾經和君珂有過一面之緣的殷山成,右邊卻是一個高冠男子,戴著銀面具,面具嚴嚴實實,連眼睛處也用透明水晶遮住,穿一襲直統統的長袍,一口鍾似的從上罩到下,衣袍空蕩蕩地在風中飄著。
君珂在幾人進殿時,已經搶走了剩下的一個錦凳坐下,她眼神在當中黃袍男子和殷山成臉上一掠而過,目光卻在寬袍男子身上多停了停。
隨即她皺起了眉。
不知怎的,眼前這人雖然一派陌生,什麼也看不到,但君珂看見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像看見一隻隱藏在屋簷背角,陰鷙地等待死亡和災難的禿鷹。
她運足目力,看進那人面具深處,然而那張臉,卻令她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一張被毀壞的臉,臉上縱橫交錯都是傷痕,完全掩蓋了本來容貌,更要命的是,這人半張臉黑,半張臉紅,臉譜似的可怕,不知道練了什麼功,變成這個怪樣子。
難怪要戴面具,君珂的眼神在這人的傷疤上仔細掠過,那些疤發白凸出,像是經年舊傷。
君珂眼神往下一掠,一般情形下她不喜歡透視人體,覺得過於猥瑣,自從武功有成,能夠控制眼睛之後,她就不再用神眼看人,但今天她想破例。
眼光落下去,她突然一怔。
看不見?
竟然看不見?
在能顯示人的性徵的關鍵部位,都是一片陰影。
鉛?還是銅?
君珂的眼睛,對大多數東西都有穿透力,只有鉛和銅不行,這在當年研究所做過試驗,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但在這異世,也只有幾個失散的死黨知道這事。
古代鉛和銅都不算常見品,鉛是道士丹方才會使用的東西,銅更算是貴重金屬,君珂到現在,還沒遇見過需要透視這兩種東西的情況,如今,卻在這偏僻西鄂,第一次視線被拒。
君珂心中疑惑更甚,緊緊盯住了那人。
那人籠罩在她的目光下,並沒有絲毫不自在的感覺,還坦然自若地向她頷首,風度十足。
君珂盯著寬袍人,黃袍的西鄂大君,卻盯住了納蘭述。
「好一個冀北納蘭!」
「三歲入堯國,以幼童之身抵受龍峁寒雪十三日,成為天語族第一位接納的異族血統子弟。」
「七歲時堯國國主聽說你入了龍峁天語,且天資出眾,害怕你將來長成,威脅他的安危,便以封賞為名,要你入堯國國都接受爵位,想要用高官厚祿人間享受,困住你的學藝之路,被你決然拒絕,並一劍驚退堯國宮廷第一供奉,逼到他黯然而去,連堯國皇宮都沒臉回轉。」
「十歲時堯國國主又出一計,對天語族進行打壓,逼天語族立下誓言,你將來想要離開,必須闖過天語第一大陣蒼天神鬼大陣,蒼天神鬼大陣百年未曾開啟,百年之前從無人闖過,堯國國主想要用這種辦法,逼你永遠無法離開龍峁高原。」
「十三歲你出龍峁高原,天語無奈擺出蒼天神鬼大陣,結果你不僅闖過,還帶著自己看中的屬下,一併離開。」
「天語歷代子弟不出龍峁,被你接連破例。」
「十三歲離開堯國回冀北,沿途堯國有你母親舊仇設陷暗殺,你帶領天語子弟,一路斬殺,無一活口,更以酷刑逼問出其中一家仇家,偽詐被擒,闖入對方府邸,將仇家勒喉而出,懸於門口旗桿之上,設下機關,誰靠近都送掉性命,以至於那人懸於旗桿七日無人敢救,竟活活餓死。從此後回國一路風平浪靜,再無人敢擋你一步。」
「十四歲入燕京,得罪燕京王孫豪強無數,眾人聯手為難你,卻被你利用彼此矛盾,反挑撥得鬥得你死我活,三個月後你不耐燕京無聊,連敗三位師傅,打出凌雲院。」
「十四歲你從燕京回冀北,在路上曾經發生一件事,至今沒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但從此後你便韜光養晦,沉寂多年,不涉王權,以至於燕京乃至天下,都漸漸忘記你,」西鄂大君權雍柏一指納蘭述,「不過朕可沒有忘記,連同當初你封號為『睿』,天下人也許都不曾在意,但朕從來都以為,此言不虛也!」
君珂瞪大眼睛聽著,心想這豐功偉績,是那個瀟灑嬉游的納蘭述?怎麼不像呢?他的孿生哥哥吧?
「大君是吧?身處西鄂,居然對納蘭述過往些許小事,瞭如指掌,真是令在下驚訝。」納蘭述端坐不動,淡淡一笑,「不過很對不住,我一點也不瞭解你。」
權雍柏怔了一怔,一時氣得絕倒。
真是有夠囂張!
他一進殿就發覺,殿中僅有的兩處座位,被對方搶先佔據,而且都在高處,自己雖然人數眾多,但一進門就得仰首向對方說話,氣勢完全被逼於下風。
君王統帥級別的談判,向來講究先聲奪人,掌控主動,先聲已經被奪,權雍柏只好歷數納蘭述歷史,展示自己強大的信息網絡,這其間有些事,確實不僅天下人不知,連當初成王都只怕未必清楚,權雍柏有這個自信,這消息的展露,會換來納蘭述的驚訝和警惕,只要他一警惕,氣勢就可以拉平。
沒想到這人竟然睥睨到這個地步,完全的不屑一顧,自承不瞭解西鄂大君,豈不就是在說——你把我當對手?可我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過。
這一句一出,別說拉平氣勢,直接又被迫下了一個台階!
權雍柏當即氣得眼睛冒火,恨不得手一揮,讓自己的護衛衝上來,將眼前這兩個人踏成肉泥。
身後卻有人輕輕咳了一聲,提醒了他今天來的目的,權雍柏頭腦一清,深吸一口氣,臉色已經平靜下來。
納蘭述卻用一種有趣的目光看著他,笑道:「聽聞西鄂大君麾下,有位才智出眾的祭師大人,卻不曾想,居然是在我大燕名動醫界的南殷殷先生,先生好心計,這利用天南王引出在下,想必便是殷先生妙計?納蘭述佩服。」
他這麼一說,權雍柏臉色便有些訕訕。
而殷山成的臉色更難看,瞟了一眼右面的蒙面寬袍人一眼,生硬地向納蘭述施了一禮,道:「不敢當公子謬讚,殷某老朽,哪有這等手段!」
殷山成正在憤怒。
他是西鄂大祭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按說西鄂境內的一切事務他都有權知道,然而大君這次的事,竟然全瞞著他,冀北合軍到來時還一副憂心忡忡模樣,誰知背後早已佈了這麼一個一石二鳥的局!
殷山成的怒氣令權雍柏更加尷尬,而那寬袍人低聲輕輕一笑,似乎完全不在意殷山成,引得殷山成臉色陰沉,三人之間,頓時氣氛尷尬。
納蘭述一句挑撥便令眼前三人離心,不過淡淡一笑,閒閒看天。
殷山成一進來他就看出這老傢伙臉色不好看,看向那寬袍人神色也有敵意,如今一試,果然!
看來這位神秘寬袍人,便是那個天南王背後的謀士了,看似在幫天南王奪權爭位,其實卻是西鄂大君的人,只是不知道這人是後來被西鄂大君收買,還是一開始就是西鄂大君埋伏在天南王身邊的棋子?
就目前的情勢看來,似乎這位西鄂大君,安排謀士煽動天南王阻攔冀北合軍,冀北軍被阻攔,他納蘭述自然要出手,以他巧解機關陣法的能力,輕鬆破掉天南王寢室裡的最後機關,擒獲天南王,西鄂大君這邊則趁機解除天南王宮的其餘武裝,算是形成一次沒有事先通氣的合作,一舉平定了這個礙事的女人。
這樣推斷似乎沒有破綻,但納蘭述眼神沉沉——事情真有這麼簡單嗎?
「今日多承納蘭公子出手。」西鄂大君上前一步,懇切地道,「雖然我等算是利用了公子一次,但我等剛才也擒獲了天南妖女屬下,控制住他們沒能出手,也算助公子順利擒獲那妖女,沒給公子帶來什麼麻煩,望公子見諒。」
他自承利用,也算坦誠。納蘭述淡淡看著他,道:「大君客氣了,你處置你國逆賊,我踢掉攔路惡狗,各自有利,各取所需,談不上利用不利用,至於天南王這些屬下——」他傲然一笑,長身而起,「納蘭述既然敢來,還從沒放在眼裡。告辭。」
一腳將天南王踢到權雍柏面前,他看也不看,攜了君珂,行過眾人身側。
「納蘭公子且慢。」權雍柏急急呼喚。
納蘭述停也不停,道:「既然互不相欠,彼此便算無干。大君若還有什麼事要求我,不覺得應該親自上門求懇?」
權雍柏給他譏刺得臉皮紫脹,憤然道:「公子如此狂傲,可想過今日只要朕一聲令下,你就再出不得天南王宮?」
「我只知道。」納蘭述回身看他,眼神譏誚,「今日你一聲令下留住了我,明日你也一樣出不了天南王宮。」
伸手一指城外冀北合軍方向,他狠辣地道,「尊敬的大君,忘記告訴你,冀北軍從來不是那種主帥被擒或陣亡便喪失鬥志的廢物,如果我和君珂有任何閃失,冀北雲雷合軍,會用整個西鄂的死亡來回報你,你們西鄂借道最好,不借,也不妨以血開路,怎麼,你要試試嗎?」
權雍柏窒了窒,臉色發白,他身邊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寬袍面具人,忽然柔和地笑了笑,道,「公子誤會了,大君沒有為難公子的意思,大君留住公子,只是為了對公子有所饋贈而已。」
這人的聲音也有些微啞,似乎喉嚨有些問題,說話有點困難。納蘭述微微挑眉看他,「哦?」
那人柔聲道:「大君想將天南州北部一處鐵礦贈予公子,此處鐵礦蘊藏豐富,品質極高,四周村鎮聚集了西鄂最出名的打鐵高手,所煉製的武器,鋒銳甲天下,舉世無匹,這也是天南王佔據這處天南州,敢於如此囂張的原因之一。公子將來轉戰堯國,武器是必需之物,這也算我國一點小小心意。」
他指指納蘭述扔在地上那批做暗器的飛刀,道:「公子應該也發現了,這批飛刀薄到可怕,在手臂粗的榻上把手裡,足足可以裝上一百多枚,而且因為刀形設計獨特,速度也極快,這點,公子想必剛才已經領教了。」
君珂低頭看看那些飛刀,確實,明光鋒銳,薄如紙片,尤其那種符合身體力學的流線型的設計,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的設計水準,這樣的武器,一般軍隊也許還不能發揮出全部的優勢,但如果裝備到堯羽和雲雷精英中,那戰力便是十倍提升。
戰場上戰力每提升一點,就是無數生命的保全!
這下連君珂眼神都炙熱起來,但也浮起淡淡疑惑。
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禮,太重了!
武器本就是歷國軍事立身之本,鐵礦向來是國家緊密掌握的重要資源,如今僅僅因為這點不算幫忙的幫忙,便要將如此重禮,拱手相送?
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信,何況納蘭述君珂。
「自然,」那寬袍面具人看出兩人不信神情,立即笑道,「這鐵礦對我國也是無價之寶,輕易送出也不可能,先前納蘭公子說中了,我國確實有事相求兩位,只要這件事兩位相助辦成,不僅鐵礦雙手奉上,連兩位前往堯國之前所需的糧草,我國也可以全數支持。」
納蘭述並無喜色,回身淡淡看住寬袍面具人,他的眼神並不如何鋒利逼人,卻如鋼針細線,無聲刺入,輕輕滑割,所經之處,蒙昧心思,哧哧割開。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一國之主禮下於人,必然所謀更巨。」他漠然道,「納蘭述何德何能?敢自認為能量超越一國之力?閣下這條件雖然豐厚,不過,不提也罷。」
權雍柏又愣了一愣——這人一直狂傲睥睨,掌控局勢,不想在這關鍵時刻,他居然謙虛起來了,真是奸猾似鬼!
本以為這樣的誘惑,對於孤軍深入、沒有後方、千里行軍的納蘭述來說,必然不可抵抗,不想這人心志,竟然如此堅決。
這下連君珂都有些不解,在她看來,這樣的條件,確實對現在的雲雷冀北合軍十分重要,納蘭述怎麼連聽聽對方要求都不肯,就斷然拒絕?
她困惑的眼神對上了納蘭述的琉璃眼眸,後者眼底飄過一縷淡淡的無奈。
小珂,我如何不知這是極好的條件。
如果對方主意是打在我身上,便是什麼困難事情,也不妨試上一試,畢竟,解決糧草,擁有好武器,對將來堯國作戰,好處難以估量。
但那人的主意,似乎是針對你的。
這人對我開口說話,第一眼看的卻是你,眼神裡雖然沒有敵意,但已經讓我不安。
如果我沒猜錯,他的圖謀,和你有關。
我不願讓你再冒丁點危險,哪怕一個可能也不行。
我不怕之後沒有助力、缺少糧草、孤軍深入、諸般困難,我只怕,你在我身側有任何閃失。
天下誘惑,多半都是虛妄,多半需要人付出更大代價,無需心動,自在成鋼,世間事千難萬難,只要人在,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一點點慢慢博。
只要你在。
他微笑,輕輕捏了捏君珂掌心,毫不猶豫拉著她向外走。
君珂也沒有太多為難,在外人面前,她不想違拗納蘭述的意志。
兩人已經走到大殿門口,所有人傻傻望著,看那一對仙姿瓊貌的少年男女,決然拒絕這天下最大的誘惑,將要瀟灑而去。
忽然那寬袍面具人,輕輕道:
「君統領,我真對你,無比失望。」
君珂背影一僵。
「你是看出來我國需要借力於你,所以急急退卻的嗎?」那人笑意譏嘲,「世人都道,君珂納蘭述,相識於危難之時,一路扶持,恩深義重,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在下雖然僻處西鄂,卻也時常聽聞,對兩位之間的情義傳說,十分嚮往仰慕。」
君珂要轉身,納蘭述拉住她不讓她轉,還要開口,君珂抬手,摀住了他的唇。
兩人僵持在原地,一腳前一腳後耽擱在門檻上,那人好像沒有看見,背對納蘭述君珂,張臂大笑。
「不想今日一見,當真見面不似聞名,當真令人失望!」那人笑聲裡滿滿不屑,「不過借你區區雲雷軍百十人,去做件沒有生死危險,對你沒有任何損害,只對我西鄂比較重要的事情。你都望風而逃,連聽一聽究竟的勇氣都沒有,我真不知道,那些令人感動落淚的情深傳說、那些關於你們互相扶持的熱血故事,那些特意為你君珂編寫的讚頌彈詞,到底是從哪裡得來?道聽途說?自我吹噓?呵呵,我到今日總算明白了,那些故事裡,可以為冀北堯羽不顧一切的君統領,原來從來,只活在故事裡!」
君珂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