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鼎朔三十三年的除夕夜,巨石流沙的黃沙城。
染血陷坑前雲雷軍和雲雷棄民,為了永絕後患,斬草除根,下了一個森冷的聯手決定。
趙興寧眼看納蘭述的身影沒入黑暗,猶疑地問那個新任的雲雷棄民首領,「這位兄弟……」
「在下澹台亦,叫我澹台即可。」那人爽快地道。
「澹台兄,我們是不是該立即追上去……」趙興寧指了指納蘭述身影消失的地方。
「不急。」澹台卻是一副滿不在乎模樣,陰陰笑道,「如果你這個大帥往城外去,咱們必得要追,但是他往城內去,那就是自尋死路,咱們只要守好城門便可,別的什麼心都不用操。」
「為什麼?」
「黃沙城不是普通城池格局,只有這一個城門,其餘高牆固城,背靠絕崖,天險難渡,而裡面那一群人……」澹台指指黑影沉沉的內城,「一群瘋子、一群殺手、一群漠視生死和人命的最可怕的獸,不會和你講道理,也不會和你玩手段,只會殺人殺人殺人,用最殘忍的手段最可怕的方式,天啊,看他們殺人,你會覺得人為什麼要活到世上……」他激靈靈打個寒戰,神情有點無奈,「偏偏這些瘋子,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沒有在這些年沒吃少穿的苦役中衰弱,一個個精神健旺難以駕馭,我們之前和他們打交道,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至今不敢和他們一起住在內城……」
看他神情,大概寧願在城門洞裡吃一輩子風沙,也不想和那些罪徒在一起過一個晚上。
「黃沙城罪徒,對所有外來人,都有仇恨排斥心理,而且有一套他們自己的聯絡方式,驚動一人就是驚動全部,我馬上命人去和裡面的頭領通知一下,就說西鄂朝廷來剿殺他們的官員逃進了內城,嘿嘿……」澹台哈哈一笑,「也許天一亮,你就會在廣場上,看見你那個大帥,被撕碎的屍體。」
他心情似乎不錯,也似乎對這座有進無出的城十分有信心,安排了人在前堡守衛,自去休息,留下趙興寧,面對沉沉夜色,和夜色中猶如無數雙鬼眼的石洞,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風很冷,夾雜著細碎的沙,沙石更冷,稜角鋒銳,恍惚間令人覺得那不是沙而是冰晶。
風裡有血腥的味道,淡淡的,被屬於沙石的生澀味道所掩蓋,平常是聞不著的,但此刻,在喪失某種重要的器官功能之後,其餘的感覺,突然變得分外敏銳。
那是誰的血,埋在流沙之下……
納蘭述仰起頭,一滴濕潤的液體,在浸出眼角的那一刻,被風吹乾。
然而他臉容平靜,森冷天風下無一絲顫抖。
真正的強者,不是率千軍萬馬縱橫天下,而是身處逆境,挫折當頭,而永不被摧毀。
他蹲下,在地上抓了一把細沙,手指一彈,細沙向四面八方貼地射去,納蘭述立在黑暗中仔細聆聽,根據其中一個方向細沙經過軌跡的聲音變化,確定了水源所在地。
他先前在前堡窗口,已經將黃沙城的佈局都看在眼底,記得廣場上有個水池,此時他確定了水池的位置,也就確定了自己的位置。
自己在廣場東南角,而水池就在不遠處。
納蘭述掠到水池邊,捧水洗臉,拉開肩部衣服,將先前許新子滴落在他肩上的血跡洗去。
不是愛乾淨,而是許新子的血,有毒。
劍尖淬毒,濺出的鮮血自然也有毒,只是時辰短暫,又被血液稀釋,毒性並不猛烈。
納蘭述並不懼怕毒物,當初高原之上十年苦熬,其中也有抗毒訓練,所以許新子落在他身上的毒血,並不能使他失去戰鬥力,他在和趙興寧王大成對話的短暫間歇,已經將毒性給逼了出去。
臉上粘膩的血跡洗去,納蘭述摸摸臉,苦笑一聲。
如果沒有當年那些嚴苛的訓練,那種不斷中各種毒再不斷解去以培養抵抗能力的痛苦經歷,此刻他的臉,八成就得毀了。
但饒是如此……他的手指撫過眼睛,顫了顫。
眼睛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再怎麼訓練,也不能練到眼睛裡,毒血濺入,他的眼睛當即失去視力。
納蘭述用水洗了洗眼睛,引起細微的疼痛,他心中反而一喜——大概限於條件,雷鑫劍上的毒很一般,否則如果是劇毒,早已腐蝕完了眼球,回天乏術,但此刻遇水還能清洗,說明眼睛受到的傷害還是有限的,只是因為眼睛本身太過脆弱,所以無法像身體肌膚一樣迅速驅毒而已。
納蘭述估計,配合一定的藥物,給他時間,這毒應該有辦法。
他站起身,聽聽四周動靜,前堡一片寂靜,那群雲雷人竟然沒有追來,那只有一個原因——後方沒有退路。
他們在守株待兔,等他無奈之下退回前堡,或者等他,死於後面這些洞穴石室裡的罪徒手中。
納蘭述冷笑一下,感覺了一下方向,向西北角掠過去。
先前他認真看過所有的石洞,發現石洞也有區別,中間的比較大,然後向兩側越來越小,到了角落,小得估計轉個身都有困難。
由此可見,這些罪徒,也是有身份高下之分的。
現在這個時候,肯定不能躲向中間石洞,一是除夕之夜,在寬敞石室內喝酒狂歡的罪徒可能還沒散去,他孤身闖入會有危險;二是前堡那批雲雷人,就算沒追來,也沒可能放過他,一定會和罪徒中的首領打招呼,等著堵截他。
納蘭述直奔角落,卻沒有往最偏僻的角落去,他需要底層弱者,但是太弱,也不符合他的計劃。
身形如風,掠上第二層,石洞裡隱約有人的鼾聲,納蘭述伸手一摸,洞口不是門,是堅硬的鐵柵欄,畢竟這裡曾經是牢獄。
納蘭述靜默不動,隨即一陣低微的格格聲響,他全身開始發生變化,身軀變得柔軟,細長,骨骼似乎可以折疊彎曲,擁有神奇的彈性,明明看起來柵欄縫隙很窄,但是他慢慢跨前一步,突然就穿過了縫隙。
那步姿韻律優美而又詭異,脫胎於龍峁高原之上一種柔韌性超強的異獸,有些像中原的縮骨,卻沒有縮骨時會帶來的僵硬和無法發揮武功,依舊柔軟而反應便捷。
納蘭述視力受損,殘毒未去,功力大約還有七八成,全力施展之下,無聲無息地走過了柵欄,一步就到了對方床前。
那鼾聲忽止!
隨即床上那人霍然翻身坐起,第一反應並沒有呼救或出手,而是伸手就去拉頭頂上一個小小的黑色鈴鐺!
「唰。」
白光耀亮黑暗的石洞,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飛落!
納蘭述一劍便砍掉了拉鈴的手指!
出劍剎那,他一把抓起床上的爛褥子,揪下一團黑棉花,狠狠塞進那罪徒的嘴裡,正好將他即將出口的慘呼堵住。
此時手指剛剛落地,鮮血飛濺,那罪徒痛得渾身顫抖,還沒來得及反應,納蘭述腰間軟劍,已經輕輕橫在了他的頸項上。
從對方坐起到納蘭述出劍斷指堵嘴,不過一眨眼時間,那根手指掉落時,離鈴鐺只差毫釐。
納蘭述出手快狠準,完全不像個暫時失去視力的人,掌中劍穩穩橫架,一泓秋水。
納蘭述渾身卻悄悄出了一身汗。
已經選了罪徒中的弱者,又用了天語最神奇的柔身術,居然還是在進入的一瞬間就被發現,這些罪徒,何等了得!
幸虧自己沒有托大,先找上罪徒的首領。
納蘭述眉頭微微蹙起,眼神裡有擔憂也有興趣,擔憂的是對方強大超過自己想像,興趣是因為,這樣的一支力量,他想要!
牆頭上的鈴鐺靜默著,這樣的鈴鐺,每個石洞都有,每個石洞都鑿了一個洞,用鐵絲連起了這些鈴鐺,一旦一處被觸動,整座後堡都會連帶驚動,這是早先黃沙城還有官軍守衛時,西鄂官軍用來警示的裝置,原先裝在罪徒夠不著的牆外,後來官軍被殺死,雲雷棄民害怕官軍潛入暗殺,建議罪徒們將這些鈴鐺移入室內,一旦一處有警,所有人都會立即被驚起!
不過這人倒霉,遇上了納蘭述,沒按著鈴鐺,還丟了手指。
「你要大叫嗎?」納蘭述的劍似乎拿不穩,在人家頸項內晃來晃去,驚得那人也微微發抖,「你可以叫,不過我不保證你出口的是救命呢,還是慘叫。」
那人又顫了顫,納蘭述伸手捏了捏他的肩,眼神裡掠過一絲滿意——傳言當真不虛,這些缺吃少穿的罪徒們,竟然真的一身好筋骨,怎麼回事?
黃沙城內,必然有秘密!
「我喜歡聽話的人,有賞。」納蘭述見那人果然識時務地安靜,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拋出一枚金葉子,「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馬上想辦法進入你們那個中間大石洞,不管你是找死和人打架也好,跪下來舔看門的腳丫也好,你得見到你們的首領,然後裝作不小心,把這枚金葉子,悄悄露給他看,記住,露給他一個人看。」
納蘭述打的主意,是用金葉子誘惑那首領悄悄跟隨這罪徒前來,然後出手制住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特意選的這石洞黑暗狹窄,對方無法帶太多人進來,這對對方不利,對他這暫時失去視力的人,反而是最好的出手地點。
這本是很好的計策,不想劍下那人,似乎並不贊同,只是礙於咽喉架劍,無法表達,急得手往上一抬。
納蘭述橫劍一拍,拍下了他的手,劍尖迅速又回到原位,他看不見這人的表情,僅憑他的聲息已經感覺到不對勁,眉毛一挑,劍尖微微讓開了些,「嗯?」
「大人……」那罪徒喘了口氣,直覺地以為這是朝廷派來的高手,稱呼了一聲,低低道,「金葉子……沒用,我們黃沙城,用不著這東西。」
納蘭述恍然大悟。
確實,黃沙城閉門自守,自給自足,不和外界交聯,要錢有什麼用?
劍下這個罪徒,在這個時候沒給嚇得失措,頭腦還清醒,也算個人才。
「你叫什麼名字?」納蘭述問。
那人想了想,似乎在回憶遙遠的記憶,經年的罪徒生活,使他已經快忘卻自己的名字,半晌才澀澀道:「尤風書。」
倒是個風雅的名字,和這罪徒身份不符,納蘭述淡淡道:「好,尤風書,告訴我,你們黃沙城,最看重的東西是什麼?」
「是武力……」
「你身體不錯,在外面足可被聘為貴族護衛,在這裡,為什麼屈居人下?」
「我這身體在外面算不錯嗎?」尤風書歎口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裡,我是弱者。」
「是什麼使黃沙城的人特別強壯?」納蘭述立刻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很少生病,再累,休息一陣就能恢復。」尤風書苦笑一聲,「可這有什麼好?不病不死,永捱苦役,有時候寧願死了的好。」
「既然大家身體都不錯,那何以分出高下?」
「黃沙城原本大家也差不多,有幾位強一些,但也沒有超出太多,但不知怎的,在一次火拚被官兵分區管理後,一批受懲罰去後堡西菜園開沙地的人,突然武力大進,無人能敵,之後便一直是他們的天下。」
「那些人現在住在哪裡?」
「就是中間那些石洞,另外,當初他們去開沙地的那塊菜園,後來也成為他們的地方,尋常人是不許進去的。」
納蘭述沉默了一會,眼神一閃,手中劍一收,落在了尤風書的後心。
「帶我去。」
半夜的時候下起了碎雪,冰冷的雪絮撲面而來,納蘭述輕輕仰起頭,想起數月之前燕京初雪,那夜向正儀的屍體委頓塵埃,那夜君珂自城上撲入他懷抱,那夜雲雷驚天動地而來,一句誓言震動滄海。
數月之後黃沙城下,昔日因果終現崢嶸端倪,流沙喋血,他失去生死兄弟,至今在這北國風沙雪中,潛行逃亡,為生存掙扎。
眼前黑暗,卻有血色不斷閃現,那是沒中毒前最後一幕,許新子擠眉弄眼撲下,然後一截劍尖穿過他的身體,天地瞬間一片鮮紅。
那一片永不可抹殺的紅。
納蘭述神色平靜,眼底的煞氣卻越來越濃越來越冷——這樣的事,永遠不允許再次發生!
此次逃生,進入羯胡後,立即分軍,決不允許雲雷的潛在危險,影響日後大業的進行。
如果可以,或者應該讓小珂也和雲雷軍脫離,納蘭述皺起眉,心想小珂責任心太重,她答應要帶雲雷回家,斷然不會因為這潛在危險而放棄,只怕未必肯聽他的。
那麼……只有一個辦法。
納蘭述目光掉轉一個方向,在感覺裡,那是羯胡。
想要到達雲雷城,必須先經過羯胡,只要羯胡存在,小珂必定不會放心雲雷單獨回歸,只有掃除羯胡,令雲雷前路再無危險,小珂才有可能放棄跟隨雲雷,隨他回堯國!
走在前面的尤風書,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和殺氣透膚,忍不住激靈靈打個寒戰。
他不敢回頭,趕緊加快腳步。
身後那個人,年輕,衣衫染血,臉色微白,眼神還有點奇怪,看起來難免狼狽,但週身流露出的凜冽和寒意,卻令人恨不得在他面前化為塵埃,好逃脫那樣的目光壓力。
「就是這裡……」他抖抖索索地一指前方。
那是一塊普通的菜園,種一些抗乾旱和風沙的菜果,納蘭述的腳尖碰到一點矮矮的障礙,低聲問:「這是什麼?」
「菜園外有柵欄……」尤風書語氣寒悚,「很矮,不是為了阻攔,只是為了警告,每根欄杆都是紅黑色的,染滿了血……曾經有人懷疑過這裡,試圖闖入,然後被老大殺了,頭顱就釘在柵欄上……」
納蘭述沒有表情地笑了笑。
他立在柵欄前,背對尤風書,似乎在出神,空門全露,尤風書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一閃。
看樣子,這年輕男子一定會要自己進去帶路,可這裡是禁地,誰擅自進去誰死,尤風書可不想自己的頭顱,成為掛在這柵欄上的第十三個。
冷風吹在傷口上,連心徹骨的痛,尤風書盯著納蘭述的背影,眼中殺機一現。
衣袖下垂,手指一動,一枚打磨過的樣式粗糙而刃尖鋒利的匕首,滑到掌心。
隨即尤風書上前一步,作勢為納蘭述指路,抬手道:「您看,前方就是……」
他話沒說完,手中匕首已經閃電般捅了出去!
「鏗。」
匕首似乎刺在了什麼金鐵之上,金剛般的堅硬而滑,隨即咯崩一聲,匕首斷成兩截。
尤風書大驚失色,立即要退。
納蘭述忽然轉身。
他並沒有驚訝之色,只是隨意轉身,淡淡地,看了尤風書一眼。
這一眼看過來,尤風書突然就不能動了。
平靜、譏嘲、漠視、輕蔑、上位者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失卻的決心和睥睨,任何時候都保持的強大威壓……那一眼似乎什麼都沒有,卻又似雷霆光降,雲卷風動,蒼穹轟然墜下,剎那四海陸沉!
不可抗拒,無法抵擋。
尤風書心中一霎湧起無限後悔,他知道,自己已經犯下大錯。
他早點動手,對方還會留他一命,因為還需要用到他,但此刻他已經將人帶到地頭,再出手,只會讓對方毫不猶豫地殺他。
尤風書心中歎息一聲,心知小命玩完,暗恨自己識人不明,早知道對方實力如此強悍,何必行這一步?
他閉目,等死。
半晌卻沒動靜。
他愕然睜眼。
對面,納蘭述還在看著他,有點偏移的眼神裡,剛才的睥睨和殺氣已經淡去,換了種玩味的感覺。
那眸子依舊明亮,逼人不敢直視。
「甘心了沒有?」他問。
尤風書震驚地抬頭——什麼意思?難道剛才他是故意……
「我給你一次機會出手殺死我。」納蘭述淡淡道,「但就這一次。你,」他俯視著他,「現在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尤風書立即跪下,「見過主子!」
納蘭述淡淡道:「放過你,並不是因為我憐惜你的命,而是因為覺得你算個人才,都說罪徒凶殘渾噩,我卻覺得你可堪一用,跟著我,我會讓你離開這裡,黃沙城外的天地,才叫真正的人生。」
「是。」尤風書跪伏在地,姿態恭順。
納蘭述滿意地點點頭——這人有勇氣,有狠辣,有殺心,也有審時度勢的好眼光,費點心思徹底收服是值得的。
隨即他無聲無息走過去。
攔在腳前的柵欄,隨著他一步跨出,竟然也無聲無息消失,化為一攤淡紅深黃的粉末,被風吹散。
尤風書被驚得張大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奇的異像,難道,這才是傳說中真正的武功?
剛才居然還想殺了他……尤風書抹一把冷汗,趕緊跟上。
納蘭述站在面積不小的菜園裡,仔細感應四周的空氣,天語族聞天作語,武功一脈,崇尚和自然的溝通,他立在那裡,感應著四周的風雪、土地、土地裡的菜果、水……
水。
納蘭述眉毛突然一挑。
這水……似乎有點奇異。
正想過去看看,忽聽一聲叱喝「什麼人!」隨即三條人影,飛快地向這邊掠來。
尤風書一驚,他可沒想到,這裡竟然除夕之夜也派人守候,正要回頭詢問納蘭述對策,誰知轉頭一看,身後空蕩蕩,哪裡還有納蘭述。
尤風書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飛快轉過一個念頭——難道這人要用這種方式害死我?
念頭還沒轉完,守衛已經奔到面前,當先一人神色警惕,抓了個巨大的牛角號,似乎隨時打算吹響,看見他微微一怔,冷喝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尤風書瞇起眼睛,飄飄蕩蕩走了一步,表情蒼白,做夢一般的姿態。
那三人又怔了怔,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最前面一個人眉頭一挑,怒色湧起,上前便是惡狠狠一個巴掌。
啪地清脆一響,尤風書眼睛霍然睜大,好像噩夢方醒,此刻才看見對面的人一樣,驚慌地道:「方……方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怎麼會在這裡?」那姓方的氣極反笑,「我還沒問你這句,你倒問起我來了!」
尤風書獃呆對四面看了看,驚呼一聲道:「這是哪裡?我怎麼在這裡?我剛才不是睡在床上的嗎?」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倒抽一口冷氣,驚恐地抓住那方哥的衣袖,「方哥。方哥,是你打暈我,把我拖這裡來的?我、我、我最近沒犯什麼事啊!你饒了我,你饒了我!」
那幾人又愣了愣,一個男子嘀咕道:「這叫什麼?迷魂症嗎?」
「倒是聽說過四零號房的李大有這迷魂症的毛病,半夜亂跑來著。」又一人道,「這小子也是?」
「老大命令,有個朝廷賊混進來要殺人,叫咱們小心,依我說……」另一人斜著眼睛,頭一甩,一個乾脆利落的姿勢。
「方哥……別!」尤風書驚呼著半站起身,伸手去拉那領頭的方哥,一臉的卑微求饒。
那方哥殘忍地冷笑著,慢慢拔身後的刀。
「哧。」
血泉濺出,一道虹光。
那個「方哥」發出一聲短促的「啊」聲,伸手指著正拽著他衣袖的尤風書,尤風書冷冷一笑,一個翻身靈巧地跳了開去,手中半截染血的匕首。
此時變起突然,其餘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尤風書一跳開,一頭就撞向了另一人懷裡,半截匕首胡亂往那人臉上一捅,隨即將身子死死壓了上去。
身下人發出慘厲的呼叫,被尤風書用身子壓下,他兩手死死抓緊地面,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
夜色無聲,所有的掙扎嘶喊扭動,都沉埋在黑暗和肉體之下,只留一雙腳拚命蹬著地面,將那些蔬菜殘葉和泥土蹬得四面飛濺,拚死掙扎,驚心動魄。
半晌,那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那雙神經質扭動的腿,終於在經過一個大力抽搐之後,霍然蹬直,徹底不動。
尤風書鬆了一口氣。
然後他突然聽見風聲。
風聲自頭頂劈落,冷氣罩體,尤風書心底一涼,才想起自己拚命解決那兩個,卻忘記對方是三人!
刀光狠狠劈落下來。
「哧。」
也是輕微一聲,隨即風聲突然消失,尤風書一身冷汗抬起頭來,看見納蘭述從黑暗中無聲走出,他的消失和出現,都像鬼魅般尋不到蹤跡。
那第三個人,像個破布袋,隨隨便便拎在他手中。
納蘭述也像扔布袋一樣,將那人扔在死去的同伴身邊,垂下臉,語氣平靜,「起來吧。」
尤風書趕緊爬起來,從自己新主子的語氣中,他感覺到,自己的危險已經過去。
這是又一層的考驗,如果他剛才對著逼問,不曾選擇殺人自救,而是立刻洩露納蘭述行蹤,地上的屍體,必然再多一具。
納蘭述負手立在黑暗裡,腳下染血而神情從容。
「這裡面有水井?」他問。
「有。」尤風書道,「有口小井,水質不好,微微發澀,還有點熱,也不知是什麼年代打下的,沒人喝,都用來澆菜了,平常都喝外面那個大水池裡的水。」
「沒人喝麼……」納蘭述語氣似有深意,「去看看那口井。」
站到井邊,納蘭述仔細嗅了嗅水裡的氣味,眼神裡掠過驚喜。
果然猜得沒錯,這水裡有東西。
從那種微澀而又渾厚的氣味來看,很像天語傳說裡某種喜歡生存在乾旱沙地,卻又需要大量水汽滋養的靈藥。
「下井。」他道。
尤風書二話不說爬下井,納蘭述隨後跟上,手指按著濕滑的井壁,這一按,就發覺井壁有異。
「把巖壁的顏色告訴我。」納蘭述將懷中的火折子遞給尤風書。
「微微的淡黃色,很漂亮,還有點微光閃爍。」尤風書低低道。
「有土壤麼?」
「有。石縫裡居然有土,這不是後天砌的井……」尤風書聲音裡也有了驚訝,又爬下了一丈左右,納蘭述問,「看看土壤,有沒有生長著什麼東西?」
「有!」尤風書的聲音也興奮起來,「有種淡黃色的植物,像肉茸一樣,靠近水面。」
「採點我嘗嘗。」
尤風書遞上一點那東西,入手微溫,潤如軟玉,納蘭述毫不猶豫入口,入口微苦,之後回甜,滑入肺腑,像忽然在體內掠過一道流光,納蘭述頓時精神一振。
「西北苦寒之地,有物名『肉玉』,天下至陽之物,溫潤如玉,服之如肉,喜通風濕熱,生於磺石之上,群生如蘚,微末就水,服之常人增壽強體、武人固本培元,食之可解天下所有草毒。」
這是天語族《神州異》中的記載。
當初納蘭述看見這一段,引以為笑談,苦寒之地本就少水源,這東西要呆在苦寒之地,卻又要求濕熱環境,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今日,竟然得見。
「這井竟然和外面的水池是連著的。」尤風書又有發現。
「原來如此。」納蘭述輕輕道。
黃沙城罪徒不病不死之謎終於解開,就是因為這東西大量長在這裡,靠近井水,每次打水,都難免蹭下一點半點漂浮在井水裡,長期喝這種水的人,怎能不強壯非凡?
而這井水和外面水池相通,這些浮了肉玉微末的水,也被罪徒長期飲用,時日長久,便有改善體質的功效。
那些被罰開沙地澆菜園的罪徒,因為發現了這個秘密,武力大進,所以將這裡化為禁地,不允許別人染指。
百年前原先建址在這裡的教派,曾經名聞天下興盛一時,想必也是得到了這東西的幫助。
此地看見這個,納蘭述自然歡喜,但也有微微心酸——新子如果沒死就好了,這「肉玉」,也許能救他一命……
這麼一想的時候,心中一慟,忽又一動。
「有物名『肉玉』,喜通風濕熱。」
濕熱有了,通風,哪來的通風?
「尤風書,你往下再去去,敲擊四壁。」納蘭述吩咐。
尤風書老實照辦,抓著火折子連連敲了好幾處,忽然納蘭述道:「停。」
剛才那一敲,聲音空洞。
納蘭述讓尤風書讓開,自己到了那裡,手掌在濕滑的壁上緩緩摸去,果然發現不少透風的縫隙。
地下是空的。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又一動,將臉貼在那縫隙上,忽然感覺到什麼東西,從縫隙那頭掠過,帶起一陣微風,一點熟悉的氣息,幽幽地傳過來。
那點微風和氣息,非常細微,縫隙本來就窄,四面本來就通風,這點異常的空氣流動,似有若無,讓人直以為是錯覺。
如果不是因為那點混在植物和水汽中的熟悉氣息,納蘭述也會以為不過是地下空洞的風。
那氣息讓他神色大變,急忙將臉又貼近了些,可是等待了好一會,那種柔軟布料拂面的感覺,那種似乎有人掠過時帶起的風,還有那熟悉的氣息,都沒有再發生,好像剛才那感覺,不過是一種幻覺。
納蘭述無聲歎息一聲,慢慢移開臉。
怎麼可能呢。
在這黃沙城地下,這個時刻,怎麼會有人穿行,還是自己的熟人?
他撒手,轉身,思索著下一步的計劃。
他不知道。
就在剛才,他的臉貼在縫隙上的那一刻,確實有人,自縫隙經過。
那人背著一個人,在黑暗和處處有空洞的地下穿行,因為看見這邊石縫上有「肉玉」,這人過來採了一朵,塞進自己背上那人嘴裡。
這人採藥時,衣袖自縫隙上拂過。
但是很明顯,這人也沒想到,在石壁上一條不經意的縫隙背後,也有一個人,正貼在那裡,被衣袖柔軟的布料拂面,嗅見了淡淡的芬芳氣息。
地下空洞裡,黑影背著人,一閃而過。
一壁之隔的井裡,納蘭述採了幾朵「肉玉」,對尤風書道:「走吧。」
上井之後,納蘭述正要動步,忽然停住,順手拉住了尤風書。
他微微偏頭,似乎在風中捕捉某些細微的聲音,隨即臉色微微變了變,閃過一絲憎恨之色。
然後他想了想,命尤風書將地上三具屍首移動了一下,往井口靠了靠,做成掙扎往井口的模樣。
隨即他重新下井,閉目思索了一下,又用手比了比身形,然後在井壁幾處,分別做了些佈置,又帶了一朵「肉玉」,扔在井口,隨即重新上井來。
納蘭述的衣袂飄在風中,微微側臉,向著某個方向,露出一絲譏誚的神情,隨即離開。
他們剛剛離開,一陣風過,菜園裡忽然又多了條人影。
那人衣袍寬大,看不出身形,但行動之間,姿態風流。
他看了看地下三具屍首,又看看井口,原本想立即去追納蘭述,他先前被人絆住,已經來遲了一步,此刻不想再耽擱。
但那三人死亡的姿態,令他停住腳步。
然後他也嗅見那股淡淡的奇特的味道。
他流光飛舞的眼眸也不禁微微一亮,向前走了兩步,又猶豫了一下。
納蘭述去過的地方,從來都未必是安全的地方。
然而那股氣味的特別,令他不能放棄,有種人深沉貪婪,不願放棄任何既得利益,如沈夢沉。
納蘭述再次設下陽謀,請你沈夢沉不得不鑽!
沈夢沉略略猶豫,終究還是一拂袖,下了井。
他落井時身軀筆直,不接觸井壁,悠悠降下。
一路無事,隨即他看見了井壁之下,水面之上,淡黃色的肉茸狀植物,眼睛不由一亮。
此時要想採寶,就必須得腳踏井壁,沒有久懸的可能,而以沈夢沉的身高,他也無法在這樣的窄井內彎腰。
井面最上面的「肉玉」只剩下一朵,其餘都生在窄小的縫隙裡,沈夢沉要摘,只能摘那一朵,而從位置來看,也只能在井壁右側落足。
沈夢沉的腳尖,終於不得不落在井壁上。
隨即便覺得腳底一痛。
果然!
沈夢沉冷笑一聲——納蘭述,你果然好算計,不過對我用毒針?有用嗎?
靴子一抬,「咻」地一聲,一枚毒針激射而出,撞在井壁上。
沈夢沉不敢將毒針射入水中,以免毀壞此地獨特的水源,也不敢將毒針射到縫隙中或泥土上,以免影響「肉玉」的生長環境,他只能將毒針射在有隱約晶體結晶的井壁上。
他下落的時候,因為不敢靠近井壁,根本沒有機會看清這井壁的材質,以為不過是普通石頭。
這一個「以為」,便惹出大麻煩。
毒針射了出去,撞上井壁,因為力度太大,竟然哧溜一聲濺出火花!
那點火花剛剛冒出,立即順著井壁上的淡黃色晶體軌跡一路延伸,哧哧連聲裡,井壁裡竄出數條火龍!
那些火竟然不受潮濕水汽的影響,來勢猛烈,瞬間火舌狂舞,籠罩全井!
沈夢沉大驚失色。
他身在井下,四面狹窄,驟然遭遇如此大火,一時三刻,就會燒死!
此時再也來不及懸空上浮,腳尖連點,旋身出井,每點一下,便隱約聽得似乎有呼嘯碰撞之聲,他連連躲避,但畢竟四面太窄,火焰也阻擋視線,腰間和肩上都尖銳一痛。
等他衝出井來,頭髮已經燒斷了一些,落了滿臉發灰,衣袖被燒沒了,袍角也沒了,絕艷傾城的沈夢沉,這輩子就沒這麼狼狽過。
更糟的是,還連中了三處毒針。
毒針沈夢沉原本不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百毒之體,但納蘭述心思也夠陰狠,大概早想著對付他,所用的毒針上的毒性,居然種種不同。
沈夢沉是百毒之體,單一毒性很難傷及他,但他要驅毒也首先要自傷,如今毒有三種,相生相剋互相糾纏,他所耗費的心頭血和精力,自然加倍。
這也是納蘭述的心計,他故意用毒下手,麻痺沈夢沉,沈夢沉不畏毒,對毒針自然無所畏懼,但就是這份無所畏懼的心思,讓他失卻了一貫的謹慎,吃了癟。
沈夢沉一身狼狽地立在井邊,逼落的毒針落在那些枯枝殘葉上,一部分是青的,一部分是紫的,一部分是灰的。
而沈夢沉被燒燬的胸前衣服下,那一線晶紅,色澤越發詭異,提醒他不能現在動武,逼毒迫在眉睫。
「好,你好……」沈夢沉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看看後城那些鬼眼般的石洞,衣袖一拂,穿雲而去。
「今兒輸你一次,也好!待你重整山河,且讓你陪我,再玩三百回合!」
沈夢沉敗北而去,最終沒能如願擒下納蘭述。
一刻鐘後,尤風書違背禁令,以底層罪徒的身份,上了四層的中心洞室,並在走廊上,和一個小頭目碰撞衝突,他一反平日的懦弱,將那強壯他很多的頭目揍了一頓,搶走了他手裡的酒壺,一邊醉醺醺喝著酒,一邊回去了自己的洞室。
他在廝打過程中,衣袖中「無意」間落了一朵肉茸狀的花,別人還不認識,那小頭目卻臉色大變,當即便報了上去。
半刻鐘後,幾個人匆匆自四層往下,直奔二層尤風書的洞室而來,一路經過,罪徒們都恭敬施禮。
鐵柵欄半開著,尤風書酒氣熏天,酣然高臥。
幾個人在他門外停住,當先一個獨眼大漢,獰厲地對身後人道:「你們在這裡等我。」
他獨自步入未點燈火的洞室,一把揪起床上那人,正思考著對這個膽大包天敢於覬覦他的秘密的小子,是錯開他的筋骨呢還是先撕掉他的皮?忽然手中的人睜開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眸子黑白分明,明澈剔透,眼神卻幽光浮沉,如淵之深,這種奇特而又矛盾的感覺,令人覺得美,而驚心。
那眼神看人似乎有點對焦不准,但獨眼老大此刻心中震驚,哪裡注意到這個,他應變也算快,一驚之下,迅速便要放手。
可惜已經來不及。
微光一閃,他只覺得手腕一涼一痛,然後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鐵鉗似的手,軟綿綿地垂下來。
隨即另一雙手,輕而更加有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已經被我廢了。」納蘭述在他耳邊輕輕道,「你平日作威作福,也得罪挺多人吧?」
獨眼老大打了個寒戰。
「如果不想死得很慘,現在開始,聽我的話。」
獨眼老大咬牙點頭,眼神絕望——手筋被挑,武功被廢,對方現在只是需要他的威望來降服眾人,如果再不合作,看那人冷而狠的眼神,是絕對不會介意多殺一個人的。
走廊上的人在靜靜等候,鐵柵欄緩緩開啟,人們後退一步,詫異地看見獨眼老大牽著一個陌生男子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尤風書。
獨眼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納蘭述出手本就又快又狠,手筋斷,傷口卻不重,此時兩人攜手,衣袖垂下,根本看不出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卻不敢詢問,獨眼在這群兇徒中能佔據首領位置多年,自然極有威望。
「召集所有人,在四層大廳中議事,站不下的,站到走廊裡。」獨眼下令。
「是。」
罪徒們速度還算快,必經被管制了多年,一刻鐘後,人便齊了。
獨眼坐在上座,扯出一臉勉強的笑容,「兄弟們,先前前頭雲雷人傳消息來說,有朝廷探子潛進來殺人,但剛才我得到尤兄弟密報,才知道那群雲雷混賬,是在騙我們!」
眾人都一驚。
「怎麼說?」
「老大,怎麼回事?」
「不是朝廷人?」
獨眼對納蘭述看看,納蘭述上前一步。
他並沒有自我介紹,也沒有解釋獨眼剛才的話,而是眼神先一番掃射,每個人都覺得,他的目光看住了自己,不禁都一凜。
「各位,」納蘭述聲音低沉,「多年苦役,累麼?」
眾人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問出這麼一句話。
「在這裡這麼多年,吃過幾頓魚肉?」
眾人嚥了嚥口水。
「睡過幾個安穩覺?」
眾人皺起眉毛。
「三更起,四更眠,鈴聲一響便要起床,遲了一步,鞭子就劈頭蓋臉地抽下來?」
「時刻處於西鄂官軍的監視和虐待之下,做永無休止的苦役,採石、搬沙、開地……從早到晚,週而復始。」
「累倒在地上被人拖走,第二日照常做苦工,沒有醫藥,沒有食物,沒有御寒的冬衣,菜葉黑饃就是美食,三個時辰睡眠一年一次,病死了扔進後山懸崖,骨頭都被野獸啃食。」
眾人眼神裡,漸漸露出點怒色,脫離苦役恢復自由的時辰還不長,苦難的過去記憶猶新,如今被納蘭述用低沉的聲音一一歷數,忽然便覺得不堪回首,不可忍受。
「你說這些做什麼!」有人憤憤道,「何必揭咱們瘡疤?說到底,都過去了,那些混賬官軍都被咱們殺了!咱們現在是自由的!」
「自由?」納蘭述驀然一聲大笑,像聽見了世上最可樂的笑話。
「自由?天啊,你們這叫自由!」他腳踩著石椅,仰頭大笑,「關在黃沙城裡,被官軍時刻騷擾,烏龜一樣不敢出城門一步,吃的還是菜葉黑饃,睡的還是石洞草床,抬頭還是灰濛濛的天,腳下還是黃澄澄的沙,除夕之夜還是沒有家人團聚,死了以後,還是一把骨頭,扔進後山懸崖,和許多被忘記的人一樣,等著被啃完發臭!」
眾人變色,很多人都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們的腦子都被這麼多年苦役給折騰成木頭了麼?」納蘭述一拍頭,眼神嘲諷,「自由?什麼叫自由?就是自在地走,自在地活,自在地殺人或被殺,提壺打救,宰豬吃肉,躺下有床,挺屍有棺材,棺材旁還有女人娃娃,圍著你哭,年年清明有人給你上墳,做鬼也餓不著!」
有人開始唏噓,被多年艱苦折磨的麻木的臉上,因為這簡單樸素,卻直擊人心的煽動,開始痛苦而嚮往。
「你們指望著前頭那批雲雷人是嗎?」納蘭述一指前堡,「可他們能帶給你們什麼?到頭來還是坐困黃沙城,除了不再做苦工,和以前的日子有什麼區別?而當你們需要開荒種地的時候,你們還是在做以前那些苦工!」
大廳裡沉默了一陣子,隨即嗡地一聲,眾人爆發了。
「娘的,一點不錯,日子和以前,沒半點不同!」
「門都沒出過一步!憋氣!」
「上次殺了官軍想回去,但那些雲雷人說,不能走,走了就是死!」
「唉,老子以前也算個小財主,頓頓有肉那種,現在……」好大一聲咕嘟嚥口水的聲音。
尤風書忽然跳上一張石椅,放聲高喊。
「想不想衝出黃沙城!」
「想!」
「想不想吃肉!」
「想!」
「想不想穿不露風的衣服!」
「想!」
「想不想睡木床!」
「想!」
「想不想把這一身力氣,用到該用的地方,痛快殺人,痛快喝酒吃肉,痛快走遍天下,把這些年的苦,都讓那些在外頭享盡清福的混帳們給清算清算?」
「想!」
「想不想永遠不再被鎖鏈銬住,被鞭子抽打,被皮靴踢倒,而換我們自己,銬住不順眼的人,抽打不聽話的敵人,踢死敢於擋路的所有人,讓全天下聽見咱們黃沙城人的名字,都發抖!都跪下,都哭泣求饒!」
「想!」
數千人暴吼如雷,一開始還稀稀落落,漸漸響應的聲音便狂暴如潮,震得整個巨大的後城都在顫抖,前堡的雲雷棄民們,驚惶地爬起身來。
納蘭述神情微微放鬆了些。
這些罪徒雖然被經年的痛苦經歷磨礪得麻木,但內心裡渴望自由和放縱的火種不熄,輕易撩撥便如暴風雷霆,狂飆捲起,可以想見,在日後如果能有意引導,這群身強力壯的罪徒,將是一群震驚大陸、涉血前行的猙獰的惡狼!
在他示意下,獨眼站起身,雙手往下一壓,四面慢慢安靜下來。
「各位,我是冀北軍的使者,今日來黃沙城,是因為仰慕黃沙城眾位兄弟的赫赫威名,想著西鄂窮山惡水,掌權者見識淺薄,將諸位英雄困於此地,實在不智。我家主上,是原先大燕成王世子,如今率軍正要前往堯國,」納蘭述聲音清朗,遠遠傳出,「我家主上說了,諸位都是良才,不該憋屈在這黃沙城,被一群別有用心的雲雷棄民所主宰,永不見天日,良禽擇木而棲,冀北軍願和黃沙城兄弟們並肩作戰,有肉一同吃,有酒一同喝,有仗一起打,打下這天下疆土,打到這四海鎮服,到時候,別說自由,高官厚爵,黃金美人,唾手可得!」
他隨手一揮,掌心裡光華熠熠一閃,數顆龍眼大的珍珠和各色寶石在地上骨碌碌滾動,在燭光照耀下,所經之處發出燦然的光彩,眾人的目光盯著,也漸漸煥發出光彩。
不見這些東西已經很多年,以前也不覺得這東西還有什麼意義,然而此刻見著,忽然就想起人世間的繁華,昔日痛快自如的生涯,想起這些東西所代表的意義——飽暖、豐富、富足、恣意的人生!
那樣的人生,闊別已久,彷彿陌生遙遠,但當有一日發覺原來近在咫尺,便覺迫不及待!
四面靜了下來,人人目光灼灼,盯著獨眼,獨眼筆直地僵立著,身後,沉沉壓著納蘭述的氣息。
他的聲音也沉沉,卻帶著一往無回的決然。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是男人,就走出去!」
「走出去!」
又是一聲暴吼,大廳裡的蠟燭因為巨大的氣浪沖擊,瞬間熄滅。
「很好。」納蘭述緩緩站了出來,前方廣場上,雲雷棄民們和雲雷軍,已經神色不安地沖這邊奔來。
「這群人先前捏造事實,意圖讓你們殺了我,好斷絕你們出城的希望,讓你們一輩子困在黃沙城,一輩子保護他們,為他們所用。」納蘭述聲音森冷,充滿冷冷恨意,「這樣的盟友要來何用?這樣的羈絆怎麼能束住你們高飛的翅膀?兄弟們,這群恩將仇報,自私自利的混賬——」他手一揮,一個殺氣騰騰的下劈,「給我殺!」
「殺!」
一聲命令衝出口,如一道血色浪潮,捲過除夕之夜的黃沙城!
納蘭述立在四層之上,手扶石頭欄杆,聽著底下動靜,幾乎是一個照面之間,那群人數和戰力都處於絕對劣勢的雲雷人,便被黃沙城罪徒踐踏而過,隱約中有責問、慘叫、怒罵、求饒……還有沉重堡門開啟的聲音,有人馬衝入的聲音——應該是那批在城外等候接應的雲雷士兵,再然後,又一批的責問、慘叫、怒罵……死亡之前種種絕望的聲響。
黃沙城的人,從城裡殺到城外,恣意舉刀,漫天裡充斥著他們痛快的大笑。
淡淡的血腥氣傳來,越過了巨大的廣場,可以想見,前方城下的殺戮,凶殘到了何等地步。
納蘭述閉著眼睛,微微仰頭,神色淡靜。
他很清楚,那些血裡,大部分都是雲雷士兵的,他們就在幾天前,還和他一同行軍,並肩作戰,一個鍋裡吃飯,一個星空下聊天,見面了靦腆地稱他大帥,有些年輕士兵,剛剛長出青青的胡茬。
然而轉眼此刻,死於塵埃。
間接地,死於他的命令。
納蘭述神色剛毅,眉宇在夜空下凝定如雕像,沒有怯懦和後悔。
當許新子的身體落下陷坑,當王大成的怒斥無人阻止,當雲雷軍要求他束手就擒並試圖對重傷的許新子下手,一切情分,便如水流去。
那一刻,成敵。
戰場之上,你死我活,不容心軟,否則此刻踐踏成泥的屍首不會是雲雷軍,而是他納蘭述。
血氣漸漸消散,獨眼和尤風書來報,一切完畢。
完畢兩個字,讓納蘭述手指顫了顫,依舊沒有動容,他讓一部分罪徒回到菜園裡,取出了一部分「肉玉」,然後將井以巨石封存,盤算著日後再把這塊地方搶在手裡。
此時的鄂城事變還沒發生,納蘭述不知道,整個西鄂因為他陷入動亂,而動亂之後,黃沙城落入了君珂之手。
有些事,天意早已注定。
在下井挖藥的過程中,有個力大的罪徒動作過劇,竟然將一面山壁鑿破,發現裡面縱橫空洞,黃沙城地下竟然別有洞天。
罪徒將這事回報納蘭述,納蘭述心中一動,立即命人順地下空洞行走,最後發現出口,竟然在黃沙城背後的崖底。
崖底沒什麼東西,屍體很多,當初被殺死的官兵的屍首,多半扔在了那裡,大部分都已經爛成白骨。
納蘭述命人尋找了一番,回報說沒有異常,城門底下那個巨大的流沙陷阱也查看過了,底下幾丈之處,果然也有空洞,流沙裡很多被毒沙毒死的乾屍,看不出面目,納蘭述聽完回報,蹲在坑邊良久,最終沒有說什麼。
許新子的生死,此刻似乎有了一線曙光,又似乎將永遠成謎,畢竟他確實落入毒沙坑,而沙坑裡的那些屍體,誰也無法確定,裡面到底有沒有他。
黃沙城的罪徒們,破城而出,此時因為納蘭述前來勸降,周邊駐紮的西鄂士兵都已經撤走,沒有官軍阻攔的罪徒,十分痛快,對納蘭述更信了幾分。
他們找出雲雷棄民當初前來乘坐的馬車,讓納蘭述進去休息,納蘭述這一夜經歷跌宕,身心疲憊,也需要時間驅毒,便進入了車內,入定之前吩咐道:「往南邊走,估計不過一天,就能遇上冀北來接應的軍隊。」
眾人都樂哈哈應了,轉個身,卻開始頭碰頭商量。
「冀北軍我上次聽那些雲雷軍說過,是要馬上離開西鄂的。」
「那咱們還回頭幹嘛?」
「你不想家麼?」
「呸,屁的家,凡是發落到黃沙城的,都是重罪,西鄂有條令,黃沙城罪徒,都一家連坐,早死光啦!」
「這破地方,我是一刻鐘都不想多呆!」
「我也是。」
「我想去羯胡,聽說那裡沒那麼大風沙,還有草原,我想在草原上滾一滾,騎馬好好奔上三天!」
「要我說,咱們這些人是罪徒身份,去投奔冀北軍,人家瞧得起咱們?倒不如先去了羯胡,殺上一批人,佔上一塊地方,到時候隊伍一拉,繳獲的牛馬一趕,也好讓大燕小白臉們,好好瞪掉他們的眼珠子!」
「好!保不準還能做個將軍呢哈哈。」
「要是混得痛快,不做兵也罷,就在羯胡安家了!」
這群黃沙罪徒,本就是沒什麼規矩和約束,自然不會有冀北軍那種軍令如山的概念,一朝得了自由,便如放虎歸山,哪管納蘭述的交代,自作主張,便呼嘯奔羯胡去。
他們多年不出,不熟悉地形,還憑著舊記憶走老路,結果這些年西鄂邊關關卡已經改變,他們從深山裡舊道出境的時候,只遇上一批巡邊士兵,殺人之後越境進入羯胡,西鄂這邊關卡守軍遍尋巡邏小隊不著,最後只好以失蹤報了上去。
這導致西鄂不知道黃沙城罪徒的去向,君珂自然也尋不著,她忙於戰事,也怎麼都沒想到,納蘭述已經跑到鄰國去了。
而納蘭述因為暫時失明,在車內打坐休息,等他打坐而醒,這批人已經擁著他出了邊境進入羯胡地界,居然還在他詢問「是否遇上前來接應的冀北軍」的時候,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沒遇上,可能走岔了,我們回頭再尋尋,西鄂正在打仗,莫不是去參戰了?」
尤風書雖然伴在他身側,卻被警告不得說出真相,直接導致納蘭述,竟然真的糊里糊塗進了羯胡。
在納蘭述的心裡,他在向君珂而去,所以也無心關注外界情形,一心一意運功驅毒,想要在見到君珂之前,恢復視力,以免她為自己心疼。
車馬搖晃,遠風裡飄來春的綠意。
納蘭述揚起頭,向著前方,心目中她的方向,唇角漸漸綻開一抹淡淡笑意。
小珂!
我終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