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般的呼聲之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堯國人自女皇以下,都僵在了那裡,女皇的手還直直指著君珂,卻忘記放下,面紗後的眼睛,露出因為極度不可置信,而茫然混亂的神情。
冀北聯軍諸將,都還恭恭敬敬維持著躬身的姿態。
君珂往下瞥一眼,淡淡道:「諸位免禮。」眾將又轟然應「謝統領」,才起身,神態恭肅地按序站好。
君珂垂下眼,拚命把嘴角往下壓,免得被人看出自己已經快笑破肚皮。
這群二貨!
都被納蘭述帶壞了!
什麼大禮參拜,什麼攝政王安康,演戲演得真起勁。
君珂憂傷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多來幾個女皇多好啊,那就天天可以被這群二貨頂禮膜拜事事順從了,不用經常被搶巡夜任務,被強逼吃各種難吃補品,被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不要她操心軍務了。
對面的女皇,可憐,那膀子一直舉著,不累麼。
「女皇遠來辛苦。」她輕咳一聲,開了口,「先前在崗下,因為衣衫不肅,不敢那樣參見陛下,所以整衣之後才過來,陛下恕罪。」
女皇慢慢放下手,嘴角抽了抽——這冀北聯軍上下都擅長睜眼說瞎話嗎?你身上衣服,明明就沒換過……
不過折騰到現在,接二連三吃癟,她已經不敢再對任何冀北聯軍的事務發表意見,訕訕笑了笑,道:「原來是君統領,統領名動天下,朕今日得見,幸何如之,呵呵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識……」
君珂一笑,轉過頭把壺向納蘭述方向推推,示意趁熱喝。
納蘭述「虛弱」地告訴她,「我手抬不起來……」
君珂瞪他一眼,無可奈何命人取了碗,親自給他倒了一碗熱騰騰的東西,卻是新鮮牛奶。
納蘭述一聞那氣味,就露出苦不堪言表情,君珂獰笑著,堅決地把碗塞在他手裡。
納蘭述咬牙閉眼形如服毒,君珂微笑從容幸災樂禍,眾將面無表情眼神詭譎,女皇面紗晃動眼神閃爍。
這兩人,竟然當眾打情罵俏!
真是不知羞恥!
肚裡罵著不知羞,眼神卻盯在了君珂的位置,看那少女端坐從容,看精銳剽悍的眾將對她言聽計從,看淡漠的納蘭述唯獨對她態度溫柔,那眼神卻越發的意味深長了。
君珂感覺到她的注視,不動聲色。
不怕你亂動,怕你不動!
納蘭述苦著臉吃完早飯,便假托「傷重」要休息,君珂起身,笑道:「大帥最近在養傷,陛下,是否願意到我帳中休憩?」
女皇怔了怔,她原想趁熱打鐵,現在就和納蘭述敲定之後的合作計劃,但納蘭述竟然不跟她談,把她塞給君珂?
君珂不過一個出身平凡的女人,能到今天這地位,多半仰仗納蘭述的保護,自己能有幾分本事?聽說她手下雲雷也已經分裂出去,在這冀北聯軍裡,她還剩什麼資本?
納蘭述把自己推給她,是不是打著將來翻臉不認的主意?
「不敢過多叨擾盛國公。」她笑道,「只不過有些細務,需得和冀北聯軍最高統帥親自商談,君統領那裡,朕稍後拜訪吧。」
她的語氣,著重在「最高」「親自」兩個字落了落,盯著納蘭述眼神灼灼。
「那也行。」納蘭述還是懶懶的,君珂也似乎並不生氣,收拾了碗筷出去,帳內很快就剩下納蘭述和女皇相對。
「盛國公想必知道朕此來用意。」女皇開門見山,「堯國此刻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急需國公揮師北上,力挽狂瀾。」
「我正在做這件事。」納蘭述笑容淡淡。
女皇窒了一窒,又道:「華昌逆賊包圍國都已久,兵力損耗甚巨,以國公麾下兵精將猛,必然馬到功成,只是不知平定逆賊之後,國公有何打算?」
「匡扶皇族正統,還我清平河山!」納蘭述一臉正氣。
女皇又嗆了一下,勉強扯出笑容,撫掌道:「國公不愧國之柱石!不過……」她猶豫半晌,神情試探,「不知道國公以為的皇族正統,是哪位呢?」
「皇城裡傳位遺詔名字屬誰,我自然匡扶誰。」納蘭述唇角一抹笑容,無辜純良。
女王咬牙,半晌眉毛一揚,「國公是在疑朕,得位不正?」
「皇族傳承大事,陛下敢說,微臣卻不敢聽。」納蘭述立即一臉惶恐。
女皇氣得臉色發白——這位滑頭得渾身上油的盛國公,竟然真是手抓不著嘴叼不著,什麼話題都是隨手拿起輕輕放下,一句實在話都沒有。
和這樣的人,繞彎子,就算繞到了大荒澤,也永遠不會有結果。
山不來就我,只好我來就山!
「國公!」女皇聲音凌厲,「實話和你說,被困國都的先皇已經駕崩,國都內諸皇子正在爭位,大皇子殺了三皇子,七皇子又殺了大皇子,聽說四五兩位皇子結成同盟,正和二皇子六皇子爭奪,皇城裡一日三驚,軍隊無所適從,皇位每天都有人坐上去,第二天就滾下來……國公,你是明白人,應該清楚,這樣的內憂外患情形下,那些皇子,誰的皇位都坐不穩,再這樣下去,城破指日可待!」
「哦?」納蘭述微笑,「不是說全國起事,討伐逆賊麼?我看皇城裡諸位皇子大可不必操心,等義軍來解救便好。」
「義軍在京城百里之外停住,不曾再進一步!」
「哎呀,怎麼會這樣?」納蘭述瞪大眼睛,無比驚訝,「為什麼呢?」
女皇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為什麼?你不知道為什麼?
成王妃關前自焚,激怒百姓,天語遺民趁機煽動民憤,義軍起事,遍及全國,但這些人,並不是為捍衛堯皇室而起義的!
他們停軍百里之外,由得華昌王拚死攻打京城,是為了等你!
為了和你兩軍匯合,將華昌王包了餃子!
什麼堯國皇位爭奪,陛下駕崩,皇子大亂,沒人去管——在義軍眼裡,那個皇位,是你納蘭述的!
現在你來裝無辜?
「國公想必知道為什麼。」女皇冷冷道,「不過朕奉勸國公一句,有些事不可一廂情願,皇朝正統,也不是那些亂民擁戴便可以竊奪,義軍答應有什麼用?皇朝不答應,群臣不答應,沒有他們的答應,誰也坐不穩皇位!」
「是啊。」納蘭述深有同感地點頭,「誰答應都沒用的。拳頭硬,才有用!」
女皇臉色一白。
她也沒想到,納蘭述竟然當面,就這麼赤裸裸地威脅。
激憤之下不禁口不擇言。
「國公打得好主意!但國公真的以為自己憑借那一半堯國皇族血統,便可以穩坐這皇位?」她冷笑一聲,「天知道那一半血統,經不經得起推敲!」
「啪!」
女皇坐前小几,忽然粉碎!
女皇「啊」地一聲驚呼,身子向後一仰,隨即咽喉一緊,氣息一窒,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納蘭述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人在榻上,相距女皇還有三尺距離,竟然遙遙伸手,凌空扼住了她的要害!
女皇被扼得身子極度後仰,想要掙扎著扶住身後什麼東西,雙臂卻在身後懸空地抓撓著,而面前被納蘭述一掌拍碎的小几,此刻木屑紛紛碎落在她膝上,所有木屑都沒有完整的,全部碎成齏粉!
女皇驚恐地瞪大眼睛——這一掌要是拍在她的心口,她也必成齏粉。
她看向納蘭述的眼神,猶如見了鬼一般的恐懼,她從未見過有人隔空,便可以致人死地!
然而對上納蘭述的眼神,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殺氣。
濃重的殺氣。
那雙光艷而又沉凝的眸子,此刻紅光微閃,滿滿都是如山威壓的殺意。
納蘭述一言不發,咽喉上的手指,還在收緊,一點一點,壓迫著女皇的呼吸和生機。
女皇惶急之下拚命抓撓,匡當一下推翻身側的錦墩。
帳篷外立即有了聲音,是她麾下的大將,在急急問:「裡面出了什麼事?」
女皇剛剛心中一喜,就聽見帳篷外的士兵冷冷道,「大帥主帳,任何人不得擅入!」
「可是裡面有……」
「那又怎樣?」
一陣沉默。
女皇的心沉了下去。
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如何輕率的錯誤。
此刻她才知道,龍有逆鱗,不可觸碰。再溫和隨意,那都是表象,一旦勃然爆發,後果誰也承擔不起。
看帳內納蘭述眼神,聽帳外士兵態度,冀北聯軍和納蘭述,是絕對敢將自己以及堯國此來所有性命,都留在這裡的!
她懊悔絕望之下,不敢再掙扎,卻哀哀望定納蘭述,眼神裡露出哀求乞憐之色。
納蘭述並沒有看她,他的手指依舊如鋼鐵一般緊,眼神裡的怒氣卻已經漸漸淡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隨即他嘲諷地看了女皇一眼,手一鬆。
女皇委頓在地,拚命咳嗽,手指顫顫摸上自己咽喉,深深一條溝。
「不要挑戰我的耐性。」納蘭述聲音溫和,聽來甚至有幾分陰柔,「否則不管你是誰,我都敢拿你去餵狼。」
女皇伏在地上,眼底漸漸微濕,神情屈辱,卻又帶著淡淡迷惑。
她那句話其實也沒有太多惡意,畢竟鎮國公主在傳說裡,並不是老皇的親生女兒,這傳言堯國貴族都知道,但養女也沒什麼要緊,她也沒想到,納蘭述竟然反應這麼大。
「好了,很對不住,驚嚇到陛下了。」納蘭述神情已經恢復,竟然還微笑向她道了歉,衣袖一拂,重新拖了一張小几過來,「陛下請安坐吧。」
他越是微笑溫和,女皇便越是渾身發冷,勉強支撐著坐起身,好半天呆呆地沒說話。
納蘭述也不說話,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女皇是在下著決心,納蘭述卻神情很遠,像在思索著什麼舊事。
好半晌之後,女皇才開了口,這回聲音卻一改先前的凌厲,低而委屈,充滿女子的嬌柔和怯弱,「盛國公,你就是這樣對待女人的麼……」
納蘭述怔了怔,笑道:「我以為陛下首先應該是陛下。」
「我算什麼陛下。」女皇幽幽歎了口氣,突然口風一改,「先皇駕崩,我在外地,接到冒死出城的大總管帶來的遺詔,立我為皇,可是我當時身側就三百護衛,緊跟著便接連受到華昌王和我眾位哥哥派來的刺客追殺,天下之大,無處可去,被一路追出國境,好容易投奔到你這裡,三百護衛只剩三十,若不是我拿將來的護主從龍之功來誘惑他們,連這三十護衛,都要棄我而去……盛國公,確實,我一介女子,無所依仗,由得你搓圓揉扁,可是,你這樣不覺得欺心麼?」
帳篷內靜了靜,半晌納蘭述抬起眼睛,「陛下是在責我無情麼?」
「我不敢責你。」女皇苦澀一笑,「我也知道,我沒有什麼和你談判的本錢,你納蘭述身負血海深仇,要的也是這堯國天下,自然不可能願意讓給我,但我還是堅持我先前的說法,皇權正統,不可抹殺,咱們堯國一向最重皇位的正統傳承,以你二分之一血脈,想要坐穩這皇位,短期之內很難。而你要得堯國,是要將來以此為依靠,向你的仇人復仇,可是你如果得一個內亂不休,群臣離心的堯國,你的精力,將要花費很多在朝政穩定之上,你的復仇大業,必將被耽擱!」
納蘭述眼睛一亮,仔細地看了女皇一眼,他倒不是被這番話打動,而是覺得,這女人,到此刻,總算顯示出一點符合傳聞的能力了。
「那你的意思呢?」
「你我合作!」女皇咬咬牙,臉上突然湧現出一股紅暈,「……親密合作!」
「如何親密?」納蘭述一臉懵懂,好學地問。
女皇臉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這個納蘭述太可惡!明明一定知道,偏要逼她自己出口!
偏要將她踐踏至底!
然而今日她屢受折騰,內心無奈驚恐已經到了頂點,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下,再也顧不得所謂臉面,畢竟,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
「你我……聯姻!」
納蘭述笑了。
他笑的平靜,沒有驚喜也沒有不滿,一臉不出所料神情,這種神情比他勃然大怒,更讓女皇覺得沒臉。
然而話已經出口,就沒有收回的必要。
「你有兵,我有皇朝正統血脈。」她一字字道,「等堯國平定,你奉我為帝,我立你為王夫,親王爵位,總攝大權。表面實行『雙王制』,共同執政,私下裡我自會以你為主,等你出兵復仇,我也會為你做好善後之事,讓你無後顧之憂。這樣,堯國群臣不會有異議,政權會平穩過渡,你也不必糾纏於堯國皇權爭奪朝臣處理。你看,如何?」
「聽起來很不錯。」納蘭述點點頭,「那麼你告訴我,權力讓給我,你的好處在哪裡?」
「我只要一個皇位,和安定尊貴的下半輩子。」女皇淒然一笑,「我必須依附於你,因為我沒有兵,如果我連大權都不捨得讓出,你自然也不會給我王位,沒有王位,沒有兵,卻有傳承遺詔,那麼我能活多久?」
納蘭述默然不語,女王上前一步,諄諄懇切地道,「盛國公,我瞭解過你,我覺得你對皇位並不是十分在意,你一心念著的,只是復仇,所以我才敢來找你,我會讓你在打入京城後,毫無抵抗地掌握朝政,我會給你不次於皇位的實權,給你一個安定祥和的後方,我會做好你的賢內助,我甚至可以破例,允許你再納妃妾……那個君珂,我知道你喜歡,你可以封她為貴妃。」
納蘭述托著下巴,似乎在沉思,因此沒有注意到,不知不覺間,女皇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兩人相靠得已經很近,彼此呼吸快要相聞。
女皇立在納蘭述面前,看他一副無動於衷模樣,眼神裡掠過一絲惱恨,隨即閃過決然之色。
她突然又向前跨了半步。
這一步香風隱隱,已經逼到納蘭述面前,納蘭述一怔,抬頭看她。
他頭一抬,女皇的手,也立即抬了起來。
她一把撕下了臉上的面紗。
納蘭述直直對著她,沒有避讓。
女皇眼底露出一絲驚喜。
「我們堯國規矩,未嫁女子面紗遮面,新婚之夜自揭面紗,第一個看見堯國女子成年之後容貌的,必然是她的良人。」女皇的口氣已經平靜下來,帶著得逞的得意,「相信國公,也知道這一點。」
這是她和同伴商量過的辦法,是在無可奈何情況下的最後一招——死賴。
「那又如何?」
女皇氣得險些一個倒仰——世上怎麼有這麼無恥耍賴的男人!
「盛國公得天下人望,看了我再不要我,難道不怕因為此事,為堯國百姓所唾棄?」
「女皇得皇朝正統,送上門給人看逼人要,難道不怕被人知道,天下男人都聞風而逃,怕被你賴上?」
「你……」
「話不要亂說,會引人誤會的。」納蘭述笑得很無辜,「我看了你什麼?胸?腿?你有三十六D麼?你有四尺長腿麼?」
「什麼三十六……」女皇下意識問出口,卻又趕緊打住,臉色漲紅。
不用問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言盡於此。」她語氣冷了下來,「我離開堯國時,已經命父皇最信重的大總管,對朝中幾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宣佈了遺詔,並表明了我的去向,我告訴他們,我是向忠心耿耿、打著捍衛皇朝討伐逆賊旗號的盛國公求庇護去了!盛國公很快就會護持著皇朝正統打回京城,那批老臣,正在翹首期盼你奉我回京。」她冷笑一下,「當然,我也暗示了他們,我此去為國為民,不惜己身,如果國公你狼子野心,將我斬殺當場,那也是我為皇朝獻身!只不過到時候,你如果以這樣的方式進入京城,你就可以迎接,朝中百官集團的拚死抵抗了!」
「好,好。」一陣靜默之後,響起輕輕鼓掌之聲,納蘭述滿面歡顏,毫不生氣,讚賞地對女皇點頭,「不管對錯如何,剛才這一席話,你才有了和我正面談判的資格。」
女皇吸一口氣,眼神裡露出一點無奈。
被逼到底牌盡出,還得不到對方一句實在話,今天這一場談判,實在窩囊。
然而她幾近一無所有,拿什麼來打動這坐擁重兵的盛國公?除了賠上自己,還能有什麼?
納蘭述不會相信她會讓出實權,但會願意借她為踏板,先穩定朝局。
而她,自願做這個踏板,至於將來的事,誰知道?
畢竟坐在王座上的,還是她!
只是納蘭述這麼精明,不會也想不到這一點……
女皇希冀地盯著納蘭述,並沒有敢抱太大希望。
不過納蘭述下一句話,令她眼底綻出驚喜。
「你有一點說對了,我確實很煩那些堯國臣子。」納蘭述淡淡道,「我不怕政務操勞,卻不願意花費太多時間在安撫堯國朝政之上,你這個建議,聽來不錯。」
女皇眼底一亮,差點就想去抬手摸自己的臉——想必還是自己如畫容顏,打動了他吧?
世人都傳冀北納蘭述對那個君珂一往情深,頗多佳話,她從來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她出身皇族,最清楚男人,尤其是皇族男人的劣根性,他們要美人更要天下,三妻四妾不滿足,三宮六院才是心頭好,他們會愛某個女人,但不會為了那一個女人,放棄任何利益和選擇。
所謂愛情,從來都經不起現實的推敲。
「不過呢……」納蘭述下一句話又令她心提了起來,「我也有難處……」
「誰?」女皇下意識一句話脫口而出,「是君統領嗎?我去勸她,我願意和她共事一夫,讓她不要擔心。她如果顧全大局,沒有道理不同意。」
「不用。」納蘭述笑笑,「該擔心的從來不是她。」
女皇還沒明白這話意思,納蘭述便道:「陛下知道,我這支軍隊是聯軍,歷來聯軍最難管理,尤其我這軍隊,血烈軍來自於向帥遺部,冀北鐵軍統領更算是我的長輩,所以一直以來,聯軍大小事務,都是諸位統軍將領聯合商議決定,今日陛下和我討論的雖是私事,卻也是關係日後聯軍存亡和地位的大事,所以這個決議,也必須他們通過才行。」
他這話也合情合理,女皇想了想,有點羞怯地道:「你是要我派人去詢問他們的意思嗎?」
「陛下……」
「叫我皓瑩……」女皇的臉,低低俯下,耳垂都微微泛了紅。
「好淫陛下。」納蘭述從善如流,「我這裡有專用文書,用以發佈一系列命令,有時候為了讓軍官們練練字,也會給他們批復,這事便請好淫陛下您親自寫下,由各位將領親筆簽名表態確認,這樣白紙黑字,也算一個憑證。」
女皇猶豫了一下,按說這類協議,只能是口頭協議,拿不上檯面來說,尤其要自己親筆寫,更是面子上下不去,可是聯軍情況也確實特殊,納蘭述如果真的一個人說了不算,還真得讓那些將官也表態才行。
「如果他們不樂意……」
納蘭述笑得溫和,「好淫,他們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這一聲一喚,女皇臉色一紅,猶豫半天,臉色已經紅得發紫,薄薄欲沁出血來,好久才咬牙低聲道:「好吧……」
納蘭述笑笑,安排人送來紙筆,由女皇親筆寫下她的建議,為表慎重,她還發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誓言。隨後納蘭述在後面批復:「以上,堯國女皇陛下提議,諸君何意,請批復。」
其後他寫了鍾元易、晏希、鐵鈞、牛一、尤風書的名字,最後是雞,再最後,是君珂。
女皇看著那古怪的文書,直覺真是荒唐顛倒,然而今日與虎謀皮,本就荒唐,只要能達成所願,便委屈羞辱又如何?忍得一時之氣,總有翻身機會。
「微臣真是睏倦不能支撐……」納蘭述寫了幾個字,便露出「我累死了」的神情,懶懶躺下去,「勞煩女皇親自和諸將談一談吧。」
女皇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忍住,見納蘭述要休息,趕緊上前一步,伸手要扶他躺下。
神情溫柔,已經一臉妻子神態。
納蘭述不動聲色肩一晃,已經脫開了她的攙扶,揚聲道:「張半半,你進來。」
一個堯羽衛應聲而入,女皇回身,嚇了一跳——這堯羽衛臉上受過傷,半張臉皺在一起,看起來十分可怖。
她此時轉身,一眼看見地上面紗,才想起自己面紗已經除去,但堯國未嫁女子,只要給夫君看過,之後便不必再遮面紗,她摸摸臉,想著第一個看過她的是納蘭述,心中定了定。
「張半半很會辦事,由他陪陛下去辦這事吧。」納蘭述已經躺了下去。
女皇無奈,只得跟隨張半半走出,她想了想,道:「由朕親自去諸將帳中,於禮不合,朕在此處等候,由張先生取各位將軍批復如何?」
張半半半張臉微笑,半張臉面無表情,「一切隨陛下旨意。」
他拿著文書,先去了鍾元易帳篷,鍾情鬼鬼祟祟跟著跑進去,隨即帳篷裡爆發出一陣大笑。
女皇臉色紫脹,背過身去。
張半半又去了其餘幾人帳篷,其餘幾處倒是安靜,就是牛一那裡發出一聲沒頭沒腦的吼叫。尤風書那裡,黃沙城罪徒似乎在打賭。
到了雞那裡,雞大神的會還沒開完,對打擾者十分不滿,做慣跟班的雞大神,好容易扶正當了大佬,其德行和機關部門那些領導們一樣,可著勁兒開會,可著勁兒折騰,可著勁兒找存在感,一個會,從凌晨開到午後,還在就「當前大陸格局下看羯胡西草場東土堆下一隻屎殼螂的生存環境變遷」的重大議題,發表宏篇大論。
一個新任命的書記官,用爪子扒拉著黃土,做著會議記錄,狼語翻譯如下:
時間:X年X月X日。
地點:野牛嶺下。
主持人:雞大人
參會人:羯胡各地狼領
議題一:論當前大陸局勢之下羯胡群狼應該發揮出的槓桿作用。
議題二:群狼績效考核細則
議題三:羯胡群狼開展「吃人安全隱患和突出問題大排查大整改專向整治活動實施方案」
雞大人發言:1、指導思想;2、目標任務;3、組織領導;4、方法步驟、5、驗收考核。(每大項下各有三分項七小點)
在這樣隆重嚴肅漫長的會議氣氛下,雞大人對於前來打擾的張半半自然是不耐煩的。
在這樣坑爹苦逼摧殘臀部易得痔瘡的漫長會議煎熬下,狼們對於張半半的到來是萬分歡迎的。
雞大人三下五除二打發了張半半的要求,張半半最後進了君珂的帳篷,女皇豎著耳朵聽,等著裡面爆發歇斯底里的哭叫,並悄悄安排好了侍衛,以防那個武功很強的女人會衝出來給她一腳。
結果君珂的帳篷,比其餘幾處還安靜。女皇吁出口長氣,覺得放心,又覺得失落。
內心深處,她更希望鬧一場,好讓納蘭述看看他愛的女人,不顧大局的自私。
此刻君珂的忍耐,反而令她不安——這個君珂,是不是也是個城府深沉的女人?
張半半將所有將領都簽過名的那張紙交給女皇的時候,半張臉充滿了莊嚴的神情。
紙上蓋著紙,以示他沒有看過。
女王顫抖著手指,打開那張在她看來很重要的紙。
在納蘭述的批示之下,果然已經寫滿了字。
第一排,是鍾元易的,不過已經有人附註了一行字——「我爹不識字,我代簽」。
然後是一個向上的箭頭符號。
「樓主是SB。」
「樓下娘娘腔。」
女皇:「……」
第二排是晏希的字。
堯羽衛這位負責信息搜集的首領,字跡清秀,內容兇猛。
首先寫:「堯羽衛清音部全員三百二十一人,對鍾公子枕頭下第三層褥子內的那張波波裸像,致以誠摯的問候。」
第二行才是對女皇的回答。
「步皓瑩,身高五尺一,年十九,初潮遲,十六歲方至。父第三十二代堯皇,母純妃,早年訂親堯相之子,未幾,夫喪;再訂威德將軍侄孫,未幾,夫又喪;再訂工部員外郎之子,未幾,夫再喪。自幼至今,生大病一次,疑為中毒;小病十八次,有內熱之症……」
女皇的身子漸漸顫抖——這世上無論誰,連自己的初潮和生病的次數都被人給數個一清二楚,想不發抖也不可能的。
尤其是訂親。
第一次定親也罷了,之後兩次訂親都未公開,堯國上下,知道的不超過十個人,否則她命硬之名早就該傳開。
女皇懷著震驚的心情,看完了晏希長達三百多字,鉅細靡遺寫完步皓瑩從出生到現今為止所有大小事的清單,最後是一句平淡的總結。
「殺此女有計策十三種,其中以熊膽製毒攻其內熱之症,可謂天衣無縫,當否,請女皇陛下轉呈大帥批復。」
女皇:「……」
世上還有這種人!
我要殺你,列出方法十三種及最佳辦法,並請你轉呈我的老大決定……
白著臉,女皇將上面兩格匆匆一折——她看不下去了!
第三排是鐵鈞,鐵畫銀鉤,字跡剛硬。
「晏希,你太囉嗦!一句話便可——你殺,還是我殺?」
最後六個字劍拔弩張,墨跡淋漓,女皇渾身一抖,險些將紙扔在地上。
牛一那裡很簡單,這位野牛族新老大不識字,畫了團上尖下圓的東西。
旁邊還是那無處不在的閒人鍾情的備註:「牛一不識字,我代為註解,以上,牛糞一坨,重三斤,色呈深黃,野牛族以牛為圖騰,凡擄獲敵人,都將其腦袋倒栽於牛糞內,直至悶死。」
女皇:「……」
尤風書的簽字是這群惡人中最平和規矩的一個,他寫:「謹祝大帥及統領福壽萬年,並祝女皇陛下哀哉尚饗。」
女皇:「……」
尤風書籤字之下,按說該是雞的表態之處,當然沒有字,也沒有鍾情的註釋。
只粘著一個東西。
白、亮、尖銳,堅硬,彎曲,看上去像一柄古怪的匕首尖端,寒光錚亮。
「這是什麼……」女皇神情怔怔,完全被打擊得忘記正常反應,下意識問。
「我剛才過去,雞大人正在磨指甲。」張半半立即詳細地解釋,「它的會議比較重要,便托我帶了這指甲的一小角給你,本來還想用這點指甲給你示範下對它的爪子對人體咽喉的穿透力的,但我勸說了雞大人,附近都是友朋,不宜做活體示範,如果需要活體示範,也要等到有人活得不耐煩才成,雞大人才決定暫時就給您欣賞下指甲便可。」說完斜睨女皇,半張臉溫柔攛掇,半張臉邪惡微笑。
女皇一個踉蹌,「……」
只剩了君珂的回復,女皇幾乎已經沒有勇氣再看,她萬萬沒想到,冀北聯軍對君珂竟然如此袒護,完全到了不講理的地步,君珂有這些人撐腰,她還拿什麼來和她爭?
「陛下不看看君統領的意思麼?」張半半提醒。
女皇深深吸一口氣,心中又掠過一個念頭——這些帶兵的大老粗懂什麼大局為重?和君珂相處久了自然傾向她,但是君珂自己,也許另有想法呢?以這些將領對君珂的愛戴,君珂如果願意,他們也就自然服從了吧?
抱著這點希望,她看向了最後一行。
「砰。」
女皇陛下忽然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張半半趕緊跳開,任她匡噹一聲栽到地上。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終於拋了出來。
寫滿「將領回復」的紙落在地上,最後一行,「親,人品就像內褲,看不見但是很重要。」
「你穿內褲了嗎?」
彷彿春一眨眼便到,草原上的草尖,昨天還是灰濛濛的,轉眼便泛了晶亮的綠,腳底生了一層細密的茸草,簌簌地讓人想起所有的生機和未來。
長長的、顏色各異的隊伍,行走在草原上。
冀北聯軍開拔,已經有幾天了,納蘭述不同意原地養傷,要求迅速開拔,大軍現在的路線,因為雲雷軍的離去,已經不需要到野溪嶺再分兵,直接在野牛嶺下出發,直奔堯國。
長長的隊伍後頭,依舊跟著那批「高官厚爵」的騎士,和那輛飽經滄桑的馬車。
被納蘭述極其麾下氣暈了的女皇陛下,並沒有如所有人所願,灰心喪氣,一怒而去,她竟然厚著臉皮,留了下來。
這一點既讓眾人皺眉,也讓眾人佩服。
換成他們,再受不得這氣,何況這種情形,明顯看不到一絲希望,死賴在這裡,何苦來?
納蘭述和君珂,卻有些警惕。
一個人,被羞辱到那種地步還不肯放棄,所求必然極大。
他們原本的意思,覺得這「女皇陛下」,殺是不能殺的,也沒必要殺;留也是不能留的,誰家會留想撬牆腳的人?那就只好逼她走。
親眼見著冀北聯軍上下態度,鐵板一塊,聰明人都該放棄。
然而她不走,卻也沒有如君珂納蘭述擔心的那樣,對納蘭述以美人計糾纏,對眾將進行拉攏,她和她的部屬,沉默而執拗地跟著,一路又一路。
到了此時,納蘭述和君珂也不好硬趕,他們願意在隊伍中自生自滅,由得他們,所有重要地帶,不允許他們進入便是。
大軍開拔三天,這一晚在那蒙草原東格勒部落附近紮營,這裡已經靠近草原邊界,不久便可以出羯胡。
士兵們紮營,君珂走向一個灰色帳篷。
她準備和圖力去談談。
圖力自從那晚混戰被俘,一直被關在軍隊裡,眾將的意思是換取大量贖金,這也是草原的老規矩,但納蘭述不同意。
「羯胡草原安定太久了。」年輕的大帥笑得意味深長,「也該撒點火種了。」
圖力是他選中的火種,冀北聯軍不可能現在吞併草原,但納蘭述已經給天授王庭的統治打下了一顆吞不下吐不出的釘子,他下面要做的,就是在自己離開之後,在未來漫長的時間裡,讓草原進一步陷入廝殺和爭奪,將裂縫擴得大些,更大些。
種子早早種下,需要血和火來培育,耐心等待成熟的那一日。
當然,還要拿點利息。
圖力,這位倒霉的王庭王子,因為一眼驚艷,最終落得戰場被俘,原以為要麼納蘭述會向王庭索取巨額贖金,要麼就是被殺的下場,誰知道納蘭述關了他幾天,不打不罵,不理不睬,在他心底焦急疑問到了頂端的時候,才把他召過去,和他說了幾句話。
第一句是「我聽說戰敗被俘的士兵,不管原先是什麼身份,回去後都要被貶為奴。」
第二句是「我的將領勸我殺了你,覺得你掙不到多少贖金。」
第三句是「你想做羯胡之王嗎?」
三句話,簡簡單單,卻將圖力的情緒,從沮喪到畏懼到絕望到萌發希望,經歷了一個低谷到高峰的來回。
在希望和絕望的夾縫裡徘徊的圖力,渴望地盯著納蘭述,卻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麼。
「我可以讓你不必因為戰敗受辱,可以讓你回復一切地位,甚至讓你奪得草原王位。」納蘭述微笑,「不過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們王庭那晚一直沒出手的近衛營,他們的馬,非常了得,聽說在雞和群狼面前,都沒有腿軟。」納蘭述問,「親衛營號稱草原無敵,是因為這批……騰雲豹吧?」
納蘭述最後幾個字,讓圖力驚得渾身一顫,睜大了眼睛。
王庭戰無不勝,掌控草原的最大秘密,竟然就這麼讓這人看了出來!
「騰雲豹出產極少,每匹價值萬金,這種馬速度、耐力、靈性天下第一,能和主人心靈相通,在戰場上作用非凡,一旦騎兵能使用這樣的馬,幾乎可以說是所向披靡。」納蘭述淡淡道,「尋常人求一匹不可得,唯獨羯胡王庭,竟然可以用這些馬裝備整整一個親衛營,當然,王庭對這些馬進行了改裝,試圖隱瞞世人,但我曾有一匹騰雲豹,我親手餵養它到長大,我熟悉它們的獨特的呼吸聲……」他笑了笑,笑容清朗,卻在此刻圖力的眼底如魔鬼,「告訴我,用什麼辦法,能獲得這麼多的騰雲豹?」
圖力沉默。
他沉默了整整三天。
卻最終沒能抗得過納蘭述軟硬兼施的誘惑——當納蘭述把其餘戰俘全部當著他的面殺死,根本沒有要贖金,卻留下他一人的命,並輕描淡寫告訴他,如果他老實說出秘密,將來冀北聯軍的騰雲豹戰隊,可以借給他掃蕩草原時,圖力歎息了。
這位最受羯胡大王寵愛的王子,最終卻只同意把這秘密告訴君珂——單獨地,不用任何看守的。
這條件很有點曖昧和放肆,納蘭述卻大手一揮便同意了。
君珂也無所謂,這天下,能動她的人已經不多了。
她去圖力那裡,等著聽秘密,所有戰俘都在隊伍最後,那裡也停著女皇的馬車。
女皇一直睡在馬車上,不肯住聯軍的帳篷,聯軍自然也不會求她去睡。
君珂要去圖力的帳篷,就得先經過她的馬車。
馬車門緊緊關著,君珂不想靠近那女人,打算繞過去。
她忽然停住腳步。
聽見馬車裡,傳來奇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