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微雨天氣,正是好睡,君珂一大早還沒起身,就被大長老派來的人喚醒,一大排宮女直挺挺站在她宮外,用柔軟的聲音和麻木的腔調,齊喚,「請娘娘起身。」
君珂被吵得頭腦發木,沒奈何爬起身,暗罵只要和天語長老沾邊,木頭人就成批量製造。
當初納蘭述多麼英明啊,創造了堯羽衛,挽救了天語族整整一個下一代。
她起身,那些派來的宮女,團團圍在她身側,洗臉、梳頭、吃飯,連上廁所,都跟著一幫人,君珂本來就不要什麼人伺候,宮中百廢待興,也一直很少宮女,一下子圍這麼多人頓覺空氣不良,她發了脾氣,這些人才住了腳,畏畏縮縮守在不遠的地方不挪步。
出宮去七寶殿的路上,更是前呼後擁,眼珠子盯得死死,君珂原先還在納悶,一眼看見七寶殿門口等著的一大群人,忽然大悟。
天語長老哪裡是派人來伺候她呢,分明是覺得她一定不貞,怕她做手腳,找人看住她來著。
瞧七寶殿前那一大批精神萎靡的前朝妃子們,昨晚想必也被天語長老派人看守得死死吧?生怕有誰和她「暗通款曲」,教她如何矇混過關?
君珂冷笑一聲,心想有些人就是喜歡自打耳光。
這種點守宮砂的事情,是女子閨閣私事,只該小範圍的處理,然而如今,看七寶殿前的人數,天語族長老存心把事情鬧大點,好讓她眾目睽睽下不了台,然後正好用來要挾納蘭述。
君珂眼神一掃,還好,除太監外沒有男人,大長老還算有分寸,沒敢真讓群臣來參與這場所謂的「點砂秀」,否則她君珂一定再次老大耳刮子賞他。
「見過君姑娘。」一大群妃子鶯聲嚦嚦向她見禮,神情莊重裡透著不露聲色的諂媚。
這些女人,是兩任堯國皇帝的妃子,主要是前代老皇的。堯國老皇的皇后早死,新帝還沒來得及立後並大選後宮,剩下的這些妃子,如今命運都掌握在君珂手中,從不敢在她面前有一絲放肆,君珂對她們的安排也十分頭痛,堯國前皇族子嗣幾乎全滅,這些人無所依靠,按說就是放出宮外建庵修行的命,君珂又覺得殘忍,她心中想著將這些女子發還她們娘家,但是這一點又觸動堯國舊例,現在這個忙亂時辰,還不到提起的時候,只得耽擱了下來。
「都起來吧。」她勉強笑笑,心中對所謂「皇后」生涯開始感到絕望。
現在面對這樣一群別的男人的女人,都覺得煩而且怪異,將來如果面對納蘭述那一幫女人……
君珂顫了顫。
無法想像。
她突然有點茫然——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納蘭述奪得堯國帝位,想要他以此為憑借,得以復仇,但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如果納蘭述稱帝,必然要三宮六院,到時候,她要如何接受?
是的,納蘭述曾隱約表示過寧願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如今,面對紛繁的堯國局勢,面對群臣的傾向,面對納蘭述的獨特身世——他只有一半堯國皇族血統,想要整合朝野真正掌控局勢,必將面臨比正統堯國皇嗣更大的困難,到那時,他需要合縱連橫的朝廷,也需要合縱連橫的後宮,他需要以姻緣為緣系,繫住那些朝臣家族的心,又怎麼可能傾盡後宮,只留一人?
君珂的手指微微縮了起來,掌心起了微汗,有些事一直沒有去想,到底是想不到,還是不敢想?
那些藏在內心深處的隱憂,一旦直面,便是一場無可挽回,山崩海嘯。
她在殿門前突然立住,久久發呆,在場的所有人都將疑惑的目光投過來,幾位天語長老,卻露出譏諷而滿意的神色。
這女人,終究心虛了!
天語在堯國地位不同,類似於神師的地位,齋戒持欲,是可以出入後宮的,甚至現在就住在已經空下來的西六宮偏宮,所以在場的,除了所有前朝妃子,宮中有頭臉的嬤嬤女官,剩下的便是天語長老,一個不落,全在。
「君姑娘為何臨門踟躇?有什麼不妥麼?」淡淡的語聲傳來,君珂聞聲而醒,看見對面那些人隱藏的神色,心中微微歎息一聲。
無論如何,有些事逼到面前,就必須見招拆招,至於之後,走一步看一步吧。
或許終有一日,當自己掌控得更多更更多,多到足夠壓平所有人的砝碼,多到令那些長老群臣不能再忽視自己,多到足以和納蘭述並肩擁有天下,那些困擾和犧牲,才不會出現。
以為將至盡頭,但或許,路還遠。
君珂歎息一聲,昂起頭,淡淡道:「我很好。」
天語長老注視著她,覺得只是在這一瞬間,這少女的神色忽然沉凝許多,一種光華自內而生,讓人心驚。
但那又如何?再驕傲的女人,在現實面前,終究要步步退讓,便如少主,宣言錚錚,但天語長老們相信,當人一旦坐上那樣的位置,重新換了天地和視野,以帝王的眼光來看待一切的時候,很多原先以為必須無所謂的東西,忽然會成為至高存在;而很多原先以為必須要捍衛堅持的東西,最終不得不放手。
天語長老們有信心,他們不打算再和誰硬碰硬,他們要看著現實的刀刃和時光的殺手,漸漸砍掉枝蔓,去除障礙,殺掉所有他們所不願看見的一切。
「請吧。」
君珂慢慢走入殿內。
七寶殿是專職皇后壽辰和與皇后有關的儀禮的大殿,佔地寬闊,莊重典雅,現在四面都已經打掃乾淨,中間設著香案,鋪著明錦,端端正正放著一個瓷罐,裡面一點深紅的膏泥。
兩個資深嬤嬤一左一右立在長案兩側,執著點砂的金簪。
妃子們無聲地走進來,列在兩側,站了滿滿一殿。
金鐘三響,其聲悠長,響徹皇宮內外,連上朝的官們都聽見。
長老們沒法邀請群臣觀禮,但盡力想讓事情聲勢更大些,人人皆知才好。
主領當先朝務的「御極軒」裡,百官靜立,在開小型朝會,納蘭述還沒登基,不在正殿議事。
金鐘聲傳來時,納蘭述眉頭挑了挑,「怎麼回事?」
張半半出去詢問,不多時回來,表情古怪,在納蘭述身前低低說了幾句。
納蘭述怔一怔,眼底怒色湧起。
「混賬!」
百官噤聲,不知道什麼事情觸怒了這位新主子,這些堯國舊臣,原本欺納蘭述年輕,在納蘭述初初入主堯國的時候,還曾對他做過一些小小的試探,不過,當一個當庭抗辯納蘭述軍管全城命令,暗示納蘭述得位不正的朝臣,被納蘭述下令拖出宮門杖斃之後,這些人從此很老實。
納蘭述臉掛寒霜不過一刻,隨即便換了可親的笑容。
「眾卿。」他修長的手指閒閒玩著書簡邊角,「七寶殿現在有場有趣的儀禮,願意隨我去看看嗎?」
眾臣哪裡敢說不,連忙站起,納蘭述當先行出,浩浩蕩蕩帶眾臣往七寶殿而去。
快到七寶殿的時候,納蘭述停住腳步,眾臣只好也遠遠停在殿門外五丈之地,納悶地看著納蘭述背影。
大長老得到消息,暫停了儀式,迎出門來,神色不卑不亢,「少主是來觀禮的嗎?」
「長老未曾通知,我怎能貿然前來觀禮?」納蘭述話裡帶刺,「路過,路過而已。」
眾臣垂下頭——您從御極軒繞過大半個宮城路過到這裡,實在很不容易……
大長老神色有點尷尬,「些許小事,不敢驚動少主,現下……」
「現下也沒有進去的道理,」納蘭述冷冷道,「天語長老最懂皇族禮規,難道不知道,這女子點貞,只應由女性親長在場,其餘任何人不得窺視?」
大長老怔了怔。
「我堯國未來皇后,何等尊貴,此事更應密室不宣,現今那殿裡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大長老你是要點貞呢,還是要選妃?」
大長老臉色漲紅,憤聲道:「是我失誤,可是少主也不必如此侮辱於我……」
「行了。」納蘭述打斷他的話,手一招,張半半端了把太師椅跑過來,放在殿門前,納蘭述舒舒服服在殿門三丈前,坐下了。
砰砰一陣腳步聲響,道路盡頭出現一隊黃衣彪悍男子,卻是黃沙軍的士兵。這些人來到納蘭述面前,微微一躬,隨即各自散開,將整個宮殿包圍。
長老們大驚失色。
「少主您這是要做什麼?」
「在合適的距離內,帶同百官,觀禮。」納蘭述輕描淡寫地道,「觀禮有兩個結果,第一,是點貞順利,皆大歡喜,我觀觀禮也就走了,當然,到時候要請大長老從百官群中過,好好為自己的英明接受歡呼;第二,點貞出現問題,請注意這問題未必是小珂的問題,這宮裡宮外,想欺負她的人太多,想暗害她的人也太多,萬一出什麼意外,我只好直接認為有人居心叵測,意圖侮辱未來皇后,連帶侮辱堯國未來皇帝,影響皇位傳承,這種侮辱我當然不能接受,你們也不應該接受,所以,」他彈彈指甲,閒閒地道,「我只好把在殿中的觀禮的人,都殺了。」
震驚的沉默持續了好一瞬,長老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少主,您……您……您怎麼可以……」
「我沒什麼不可以。」納蘭述淡淡道,「我和長老們一樣,為維護堯國皇族禮規,維護尊貴的皇族顏面,而戰。」
他手一揮,黃沙軍殺氣騰騰長刀出鞘。
長老們面色死灰——掌握宮廷戍衛的是堯羽衛,但今天納蘭述根本不用堯羽衛,明擺著不給他們任何機會,只要不如他意,立即翻臉。
「唉,」納蘭述手托著腮,靠在太師椅上抽空假寐,懶懶地道,「可惜了那殿裡幾十個妃子,幾十條人命啊……」
長老們臉色又白,半晌大長老咬牙轉身,回到殿中,沉聲道:「今日之事,不宜外人在場,請諸位娘娘出殿。」
妃子們莫名其妙,卻不敢不聽,楊太妃帶頭告退,立到殿外,擠擠攘攘的大殿,登時安靜下來。
君珂耳力出眾,將殿門前針鋒相對聽得清楚,忍不住行到殿門前,對椅中坦然高坐的納蘭述微微一笑。
她笑意清淺,眼神裡晶瑩閃爍。
他說,不要怕,有他在。
所以,從來都在。
納蘭述也笑了笑,一個安慰的笑容。
他對君珂的貞潔有信心,唯一沒信心的就是這皇宮鬼域,人心機詐,怕小珂墮了陷阱。
今日帶百官堵門,持刀圍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真的結果不如人意,只怕終究難堵悠悠眾口。
但他必須先將事態縮小,擺明態度,以免她接受更大的侮辱。
百官被擋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到現在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長老們臉色鐵青,心中暗恨,卻因此更加認定,君珂有鬼,所以納蘭述才匆匆趕來相護,一邊惱恨少主迷戀這女人昏了頭,一邊暗喜等下還是能揚眉吐氣。
殿內氣氛肅穆,人少,壓力卻大,長老們斜睨著君珂,毫不意外地等著結果。
金簪挑上膏泥,君珂捲起袖子伸出手臂,鮮紅的守宮砂壓上肌膚,略略一停。
所有人屏住呼吸。
只有君珂有點神遊物外——她覺得荒唐,一個現代人,在古代皇宮接受這樣的貞潔測試,她不知道有幾個現代女子能甘心接受。
不過一場愛,這麼難。
金簪一停,眼看著一縷深紅,滲入肌膚,長老們直勾勾地盯著,臉色變了。
終究不甘心,一個長老眼神示意,那嬤嬤金簪往上一挑,試圖將那紅色挑起。
婦人能點上守宮砂,但是一擦一抹便會掉落。
然而那紅在肌膚上暈染開來,如一點胭脂落上雪地,鮮艷觸目,哪裡挑得開?
長老們臉色大變,呼吸急促,眼神狠狠地向嬤嬤又逼了逼,嬤嬤牙一咬,裝作沒站穩,驚呼一聲向前一栽,衣袖往君珂臂上一擦。
君珂似笑非笑看她栽下,並沒有去扶,嬤嬤衣袖擦過,守宮砂鮮艷如初,此時君珂才「驚訝」地道,「嬤嬤怎麼了?」一邊伸手去扶,手指一捺,那嬤嬤本來已經準備站起,忽覺大力湧來,砰一聲當即栽倒在地,直接被堅硬的青磚地撞暈。
四面靜寂,長老們僵在當地,另一個嬤嬤,早已說不出話來。
君珂慢慢笑了笑。
這一刻笑意充滿殺氣。
她緩緩望向四周,所有長老接觸到她的目光,都狼狽地轉開眼睛。
君珂舉起手臂晃了晃,所有人低頭,好像她晃的不是膀子,而是炸彈。
「咦,不是在等點貞結果麼?」君珂盯著大長老,「結果出來了,怎麼不說?」
大長老臉色發白,他一心認定君珂必然出身風塵,絕不可能是處子,之後她的抗拒更讓他確認這個想法,才費盡心思搞出這麼大陣仗,指望最後扳回一局,好讓納蘭述讓步。誰知道,當真自搬石頭自砸腳。
「君姑娘貞潔無誤。」無論怎麼不甘心,大長老也做不到抹殺事實,半晌,低聲一字字答。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君珂笑嘻嘻側頭過去,「大聲點。」
「君姑娘貞潔無誤!」
「大聲點!」
「君姑娘……貞潔無誤!」
「拜託,大聲點!」
大長老給羞辱得腦中熱血上激,咆哮一聲,「貞潔無誤!」
聲音如炸雷,遠遠傳出去,傳出殿外,傳到更遠的百官耳中。
妃子們低下頭。
納蘭述笑了。
百官恍然大悟,露出點無奈和同情神情。
天語首席入世長老,今日注定要顏面掃地了……
「很好,很清楚。」君珂點點頭,「不然我還以為長老您歡喜瘋了,激動到說不出話來呢。」
她放下袖子,拿起那罐膏泥,笑嘻嘻拉住大長老,「事情結束了,走,一起回去。」
長老們此時哪裡願意和她同行?外面還有納蘭述那一關呢,但君珂的手指如鐵鉗,直接夾住了大長老,大長老被她硬拖出去,其餘人也只好臉色死灰的跟著。
「都散了吧。」君珂出殿,對那些妃子揮揮手,「有人閒得無聊,要你們陪站一上午,辛苦了。」
她拖著臉色難看的大長老,行到納蘭述面前,納蘭述從椅中站起,淡淡道:「小珂,這種儀式,怎麼讓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觀禮?」
「大長老對我的愛護,想讓更多人見證我的貞潔,將來才好堵悠悠眾口嘛。」君珂笑嘻嘻答。
兩人一搭一唱,大長老垂頭不語,納蘭述笑笑,道:「既然是長老愛護,那麼就愛護到底吧,小珂,把守宮膏泥交給長老,請他和百官說明今日之事,親口向眾人驗證未來皇后的貞潔。」
君珂立即把守宮膏泥塞到了大長老手裡,大長老手一哆嗦,險些沒接住。
四面長老都露出痛不欲生神情。
煽一個耳光還不夠,還要你自己煽,還要你到人前,一個個地自己煽給別人看。
這一對未來帝后,真是一個賽一個心狠……
大長老僵硬了半晌,最終牙齒咬得咯崩響,端著守宮膏泥,麻木地往百官人群中過去了,其餘長老只好垂頭喪氣跟著。
納蘭述輕輕攬過君珂,俯臉在她耳邊,「對不住,委屈你。」
他看見君珂的笑容裡,深深無奈。
君珂在秋風中,微笑沉默。
點砂事件之後,長老們徹底安靜下來,大長老病了一場,以至於之後的天命星盤卜卦事務都沒能主持,由遠在天語高原的傳經首席長老,千里迢迢趕來主持。
首席傳經長老倒不似那群老殭屍,還算和氣,在進入密室前還和君珂笑了笑,道:「如果皇后命星極貴,也會陪同帝王一起出現在星盤之上,或許君姑娘今日也可一窺天命。」
君珂勉強笑了笑,她一直在擔心那次誤入天命星盤密室的事,害怕引出什麼要命後果,此時便道:「不知可否由我在門外為長老們護法?」
傳經長老怔了怔,想想星盤密室不允許外人進入,但沒說過不許在門外等候,他也隱約聽說這姑娘和入世長老們不對付,他對入世長老們的想法不以為然,此時倒想彌補下關係,便應了君珂請求。
納蘭述聽說君珂要護法密室,沒有攔阻,笑道:「不過就在外面護法,你也不能隨意動作,我聽說星盤不能受到任何干擾,否則出來的結果很可能南轅北轍……咦,小珂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君珂白著臉道:「……沒事,我太激動了。」
她表情空白地隨著長老進去了,留下納蘭述納悶地喃喃自語,「這丫頭怎麼一臉闖了禍的表情?」
星盤密室走的是老路,君珂親眼看著三位長老用頭髮填滿那些流水縫隙,開門進入,她站在門外,眼神一閃,已經看見裡面巨大的金色圓盤,幾位長老走過去,還沒靠近,就發出「咦」的一聲。
「星盤似乎被動過!」
「糟了!」
君珂心中一跳——星盤真的被她引動過了!
「動過的星盤,一年之內不能用來卜算大事。」另外兩位長老立即向外走。
這兩位是入世長老,原先大長老的屬下,一向一板一眼的那一群人。
傳經長老卻站在原地不動。
「長老您……」其餘兩人走到一半,見他沒跟上來,愕然回頭。
「兩位,」傳經長老緩緩道,「是否認定少主必為我族之主?」
「自然。」
「是否認定他可承續堯國皇位,予堯國百姓安康?」
「自然。」
「是否明白如今局勢未定,星盤結果十分重要?」
「自然。」
「既如此,今日便不能不卜。」傳經長老神色平靜,「萬不可等到一年後。」
「可是……」
「此地由我做主,一切後果我來承擔。」傳經長老不由分說一揮手。
君珂心中大喜——幸虧把入世大長老給氣暈了,要得!
她靠在一條細微流水縫隙邊,盯緊了裡面一切動作,幾位長老終於開始卜算,一番繁瑣程序後,轉動星盤,星盤緩緩開始自轉,幾位長老神色越來越緊張,眼看星盤將要停下,幾個人的神色反而更加不對,傳經長老頭上已經滲出汗水。
「怎麼會這樣……陽乾陰坤,非乾非坤?不可能……」那星盤馬上就要靜止,傳經長老脫口一聲絕望的驚呼。
「別停啊,再進一點……」另一人一臉死灰地喃喃。
「再進一點!再進一點!」另一人幾乎要叫起來。
君珂心中一沉,她知道天命星盤擇君主,是將所有待選皇族繼承人「命星」早早定於星盤之上,經過特定的作法引星盤自轉,北斗所指,便是未來帝王,此刻她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卻直覺不是什麼好消息,眼看星盤將停,星盤結果一出,傳經長老膽子再大,也不敢違背信仰去更改!
「咻!」
星盤將停那一刻,君珂手指縫裡,彈出一枚細如牛毛的毫針。
針是早已準備好的,君珂親眼見過密室門,知道那些流水縫隙的寬度,為此特意找了鍾情,讓他給打磨出了這些超級細針。
針尖穿越縫隙,微光一閃,正擊在星盤邊緣,星盤微微一顫,向前一點。
軟鐵包金製成的針,份量極輕,君珂使盡全力,也不過將星盤微微向前推了一點點。
就那麼一點便夠了。
已經陷入絕望的三位長老,臉上頓時爆發出極度的歡喜。
「啪啪」兩聲,星盤停止轉動,掉下兩塊金色卦片,長老們歡喜地撿起來,一人道,「兩塊!當真有皇后命星出現!」
傳經長老笑著接過卦片,有意無意抬眼對門外看了一眼。
扒在門縫上鬼兮兮偷看的君珂,接收到這一眼,心中一怔——老狐狸發現了?
然而她剛放下的心忽然又拎了起來。
傳經長老看完卦,臉上的神情很有點奇怪,另兩位長老將卦翻來覆去地看,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半晌,三人開門出來。
君珂一臉懵懂地迎上,「結果如何?」
三人對視一眼,傳經長老沉吟地道:「星盤指示,確實是少主,但是……」
「怎麼?」君珂緊張。
傳經長老卻不答,凝視她半晌,道:「君姑娘可否讓我摸摸骨?」
君珂莫名其妙,但還是應了,傳經長老一臉肅穆地摸了摸她骨骼,半晌歎息道:「是了,這樣也成。」
他轉頭對兩位屬下道:「陛下星命雖有點異常,但皇后之命卻是確鑿,由君姑娘來推陛下之命,也可以交代了。」
兩位長老露出一臉雷劈的神情,盯著君珂,滿是驚訝和不甘。
君珂給這樣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便拉住傳經長老,「到底怎麼回事?」
「陛下的星命有點奇怪,」傳經長老低低道,「一切都對得上,但有一句卻是離譜。」
「什麼?」
「十四夭折。」
「啊?」君珂渾身汗毛一炸。
「所以我說荒唐。」傳經長老苦笑,「僅憑這一句,便什麼事也成不了。」
君珂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居然出現了你的命星。」傳經長老欣慰地道,「百年之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帝王命卦含糊有誤,但皇后命星清晰,最後由皇后命星定了帝王。」
「你的卦上,有『裂天、貞、神光、同脈』的指示。」傳經長老道,「我剛才看過你的骨骼,還探查了一下你的內力,你有神眼是吧?體內與人同脈,光明黑暗共存,再加上你之前曾經驗貞,這皇后命卦,應該就是你。而既然你份屬皇后命卦,少主自然是帝王卦,如此便有異議,也可以由此認定。」
君珂哭笑不得,難怪那兩個和她不對付的長老看她表情那麼怪異,他們一直認為她不配納蘭述,是納蘭述的絆腳石,沒想到,天命星盤先認定了她,到頭來納蘭述有點含糊的帝王資格,還要她的命星來承認。
「近期,你和少主……」傳經長老咳嗽一聲,老臉忽然有點發紅,「不要有任何夫妻之事……」
「啊?」君珂臉唰一下紅了。
這老流氓,現在說這個幹嘛。
「星盤會在皇宮神堯廣場上方的水池投影結果,所以你的命星現在眾臣皆知。」傳經長老訕訕地解釋,「你是星盤百年來第三位出現命卦的皇后,按規矩要和陛下同時繼位,到時候你的貞潔……」
君珂明白了他的意思,屬於她命星中的「貞」,已經為天下所知曉,是成為皇后的必備條件,而她認定為皇后,納蘭述的皇位才符合星命,所以她不能出岔子。
她訕訕地道:「這話您該和納蘭述去說……」
「我會和他說的。」傳經長老肅然道。
君珂:「……」
星盤結果出來,納蘭述大位得到認定,連君珂之後也少了阻礙和麻煩,星盤都認了,堯國上下不會再有異議,他們對星盤可信奉得很。
還有一天便是登基大典,最近納蘭述和君珂自然忙得要命,納蘭述無數次忙裡偷閒想要逮住君珂偷偷香什麼的,君珂都拚死掙扎,嚴厲警告,杜絕一切擦槍走火行為,搞得納蘭述無數次大罵天語那群老混賬,一定在星盤做了手腳,存心要讓他憋屈。
君珂望天,心想真正做手腳的似乎是我……
這天她去楊太妃宮裡,和她商量登基之前宮內的準備事宜,楊太妃出身商賈,很會用最少的錢來辦最有效果的事,君珂不通此道,便常向她請教。而且她的朝服一直在楊太妃這裡修改,今天也要去試穿。楊太妃手下有位堯國首屈一指的繡娘,君珂最近的衣服,都是她負責。
她是帶著紅硯過去的,身邊還跟著兩個女性天語族人,雖然君珂武功已經不需要護衛,但這是納蘭述的堅持要求。
君珂在去楊太妃宮中前,收到了堯羽衛遞來的一些消息,有駐守大燕的密探傳來的,說大燕冀北百姓,因為不滿新任成王倒行逆施,終於舉起反旗衝擊成王府,臨近青陽郡郡守沈夢沉帶領紅門教呼應,數月之內兵鋒直上,號稱「解救冀北,還我清平」,得冀北百姓人心所向,已經佔據冀北大部分市縣。
君珂看著,歎息一聲——沈夢沉多年經營布下的密謀之網,如今終於到了收網的時辰了。
另外一封是駐守在羯胡的堯羽密探傳來的消息,報說騰雲豹批量餵養很成功,野牛族的老弱婦孺很擅長此道;最早出來的一批騰雲豹已經給了圖力,助他收服了好幾個小部落,圖力勢力在穩步擴張,並在納蘭述安排的適當挑撥下,和王庭關係越來越惡劣。
這都是好消息,不過在消息最後,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說已經回歸雲雷城的那批雲雷軍,似乎境遇並不怎麼樣,至今連城門都沒能進去。
君珂看信半晌,歎息一聲,心想雲雷高原環境也不怎麼樣,那群傢伙現在還沒能回家,難道一直在風餐露宿?看樣子等自己這邊事情安定下來,還是要去解決一下那邊事情。總做不到完全不管。
她揣著一懷心事,進了楊太妃宮殿,宮中地龍溫暖,進去她就脫了大氅,嗅嗅四周香氣,道:「又做什麼好吃的?」
「小廚房燉的參花金銀雙蹄。」楊太妃笑道,「皓瑩公主剛剛來過,還吃了一碗,一直說好。」
君珂怔了怔,步皓瑩和步妍,她也是好久不見,隨口問:「公主還好吧?步妍呢?」
「公主氣色不錯,還問了我這湯的做法。」楊太妃道,「步妍是她那個侍女吧?沒見她來,說是病了。」
君珂「哦」了一聲,楊太妃便命人盛上湯來,君珂身後女護衛立即上前一步,取出銀針相試。
君珂有點尷尬,楊太妃笑意如常,銀針抽出,毫不變色,君珂訕訕笑了笑,沾了沾唇。
君珂的體質,在她自己看來,是不怕毒的,因為和沈夢沉同脈,對天下毒物自有抵抗力。不過納蘭述的要求,護衛可不聽她的。
其實君珂自己不知道,因為後來得了大光明功法,她一直在練這門內功,光明黑暗本就此消彼長,她心思都在光明功法上,練的天語族冰紋功也是正派內功,所以屬於沈夢沉的陰毒內功已經開始衰弱,對毒力的抵抗能力,大不如前了。
好在她也謹慎,銀針試過,依舊沒有真的喝湯,自從進入堯國皇宮,她就沒有吃過任何別人的東西。
沾沾唇放下碗,她起身去試禮服,禮服每次都是在楊太妃宮裡試,好隨時修改,上次說腰太鬆,當時納蘭述非要跑來偷看,然後親自建議加了個腰帶。
君珂進了內室,這間內室很隱蔽,門戶很緊,沒有窗戶,那巧手繡娘在一邊等著,室內沒有人,連護衛都沒跟進來,君珂實在不習慣在太多人面前脫衣服。
明紅禮服抱出來的時候,饒是已經看見過三次,君珂還是覺得眼花,大量的明珠美玉,無數的珍珠瑪瑙,寶光蒸騰,熠熠生光,卻都壓不住那品質頂級的明紅錦緞的天生光澤,富麗、明艷、灼烈如火,卻又像流水一般從指間瀉過,讓人恍惚間感覺朵朵紅薔薇在掌心盛開,驚心動魄的美。
這是南齊號稱「火薇」的一種名錦,是堯國皇宮珍藏,也不過兩三匹,原是作為收藏品用的,因為這種布料因為原料的缺少,南齊已經沒有了,但納蘭述可不管這麼多,不僅拿了出來,還毫不客氣試裁,浪費了足足一匹,把君珂心疼得欲哭無淚,尤其在聽說這種錦比黃金還貴的價值後,更是捏紫了納蘭述的腰。
不過美則美矣,君珂還是要皺眉頭,太重了!
納蘭述曾在她皺眉時附在她唇邊,笑道:「忍一忍,這是你一生唯一一次披上嫁衣的時刻,必須美得讓所有人五體投地。」
嫁衣……
君珂有點恍惚。
不知道為什麼,到得此刻,她對這衣服和明日盛典的感覺,還是「納蘭述登基典禮」,而不是自己「婚期」。
她還是覺得那是「做一個皇后,好保納蘭述順利登上帝位。」而不是「嫁給心愛的男人,和他一生一世夫妻。」
這堂皇宮廷,這尊貴禮服,這母儀天下的地位,繁盛、熱鬧、華麗、無上尊榮,卻絲毫不能給她婚姻的感覺。
她要的婚姻,不需人多,三五友朋就好;不需華麗,親切溫馨便好;不需鋪張,天長地久便好。
那許多鋪排和典禮,就像這禮服之上,綴飾的珍珠美玉,華艷奪目,因而失了本質,忘卻衣服的真義。
她輕輕歎息一聲。
無論如何,這皇后必須要做的,關係到納蘭述的帝位。
「娘娘真美。」繡娘看著鏡中的她,巧笑嫣然讚美。
君珂緩緩摸上那個華貴得陌生的女子的臉,神情又有點癡癡的。
心中總有種朦朧而恍惚的感覺,內室光線沉沉,一切恍如一夢,她內心萌動,似要破夢而出。
繡娘遞上腰帶,腰帶自然也是檢查過的,保證沒有夾著任何物體,腰帶兩側,鑲著黑色寶石,扣住便可以束緊。
腰帶垂掛下來,有點鬆,她下意識地將腰帶一束。
兩顆黑色寶石相互摩擦,發出「哧」一聲輕響。
君珂只覺得指尖一熱,隨即腰部一麻,從腰部以下,像是迅速爬過了一條蜈蚣,麻木感唰一下就便及四肢!
君珂腿一軟,栽倒在地,伸手去抓身後的繡娘,卻抓了個空。
她大驚,欲待呼喊,卻發現轉眼間連舌頭都似發麻,根本叫不出聲音。
好厲害的毒!
此時視線已經迷糊,眼前景物如水波晃動,辯認不清,恍惚間好像看見鏡子微微蕩漾,跨出一個人來。
君珂深深呼吸,往後移動,自己覺得花費好大力氣,卻只挪出幾寸距離。
意識昏眩,身體麻木,神眼還在,一眼辨認出那突然出現的人,是個瘦小男子,再多看一眼,就認出是那天密室搶遺詔的黑衣人。
那天密室裡在火藥堆裡搶遺詔,電光火石幾乎沒有照面的機會,君珂一直沒有看見他的臉,之後在宮中多方查找,始終沒有線索,此刻這人再次鬼魅般出現,他似乎知道君珂神眼,根本沒有戴面巾面具。
那張臉有點圓,高鼻薄唇,相貌陰柔,似乎有點眼熟,但又辨認不出具體像誰,君珂盯著那張臉,她現在看什麼都有點虛影,看那張臉也是,覺得臉上似有虛影一層,但到底是自己眼睛的問題,還是對方用了易容,她現在也弄不清了。
那男人不急不忙出來,從容對她一笑,笑意詭譎,君珂一直牢牢盯著他,正撞上這個笑容,頓覺腦中一昏,眼睛一閉,終於暈了過去。
那男子看她閉上眼睛,又等了一下,細細聽了她的呼吸,終於露出點得意的笑容,眼神中有滿意之色——皇宮珍藏多年的重寶,果然不凡。
南齊「火薇」錦,之所以有那種特別鮮艷美麗的色澤,是因為採用了一種植物的汁液作為染料,那種植物具有極強的迷幻性,一滴汁液便可令百人昏迷,作為染料之後這種作用被抑制,但是遇上某種「黑田石」,便會立即被引動。
腰帶上的兩顆黑色寶石,正是這東西。
這植物早已絕種,所以普天之下,知道這秘密的人已經不多。以納蘭述和君珂的小心防範,依舊著了道兒。
那人滿意地笑著,並不浪費時辰,蹲下來,一手就扯開了君珂的衣襟。
雪光一現,半臂之上,一點鮮紅。
室內香氣隱隱,那是一種催情的藥香,不是令人慾火焚身的那種,只是一點情調香,男子相信,等下事畢,這種香氣,會更令當事人崩潰的。
男子滿意地俯下身來。
他的動作突然一頓,怔怔望著君珂。
身下君珂並沒有醒來,但不知何時,她的臉色,連同脖頸肌膚,都開始出現變化,原先雖然也算晶瑩雪潔,但臉上因為長年風吹日曬,沒注意保養,細膩度已經受了點影響,但此刻,她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變白,那種白不是蒼白的白,而是玉一般的質感,光澤明潤,細微的毛孔全部慢慢消失不見,精緻如玉雕成,真正的羊脂美玉,毫無瑕疵。
她還是靜靜睡著,還是那個眉眼臉龐,但因為這肌膚的光亮提升,忽然令人覺得美艷驚人。
那層白色慢慢蔓延在她的肌膚上,所經之處,就像在伐經洗髓,一切的色素沉積、斑點、傷痕……統統被一片玉白之色覆蓋,像大雪漫過田野,一片皚皚。
這樣的身體,似從內發出聖潔的光,令人膜拜。
連那男子,都被這奇異的變化給驚住,忘記了任何動作,隨即他倒抽一口氣。
那片白已經延伸到君珂臂上,那裡那處鮮艷的守宮砂痣,也和那些斑痕一樣,漸漸被一片雪色湮沒!
守宮砂痣不見了!
那男子呆呆地看著那片白色繼續往下,似乎走完一個來回,隨即君珂的皮膚深處,微微又透出一點紅來,在那樣牛乳一般的玉白肌膚之下,微紅晶瑩,越發嬌艷欲滴。
此刻她的美,到了一生頂峰,那男子卻驚得心膽俱喪,以為白日見鬼,伸出去的手,遲遲不敢落下。
此時若景橫波那位使者在場,八成要哈哈一笑——女王千辛萬苦得來的寶貝,送給君統領的新婚禮物,遇膚而入,觸春情香而動,可使女子淘洗週身肌膚,呈現脫胎換骨之美,這些,都在那封信裡寫著呢。
不過可惜的是,那封神奇的信,至今還扣在長老們的手中……
那男子被君珂變化驚住,也不過短暫時間,隨即他記起自己此來目的,正要繼續,君珂忽然眼睛一睜!
她已經過了被藥物短暫所制的時間,體內屬於沈夢沉的內力自然發動,已經將毒力基本驅出!
君珂睜眼,第一眼看見自己半解的衣衫,第二眼看見上頭那男子,兩眼過後,她眼底憤怒之色熊熊燒起。
紅影一閃,人在半空,一聲清叱,華光四射,深紅寶藍翠綠雪白……無數道璀璨的光影電射而出,漫天花雨,打向那男子身周數十大穴!
身邊沒有武器的君珂,以真氣將禮服上所有寶石都激飛而起,當作暗器攻擊對方!
華光罩下,那男子一仰頭眼神驚恐,似沒想到君珂這麼快就醒來,也沒想到她出手這麼兇猛,竟然不敢接下,轉身便退。
他一邊退,一邊桀桀笑道:「堯國新皇后的滋味,當真好得很哪……」
君珂一怔,頭一低,正掃到自己臂膀,一眼過去,她腦中轟然一聲。
本該有鮮紅一點的地方,此刻潔白如初,哪有守宮砂的影子?
君珂心立刻亂了。
她自己感覺,中毒暈去時辰很短,而醒來時衣裳也未全解,似乎全身也沒什麼異常,根本不應該發生什麼事情。
然而明明白白,守宮砂沒有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到底暈了多久?
難道真的……
一時心中驚濤駭浪,無法接受,君珂愣在原地,忘記任何動作。
那男子趁機一個轉身,「嘩啦」一聲。
晶光飛濺,他的身影消失,一個木架子,來回晃蕩旋轉。
他從「鏡子」處逃了進去。
君珂被聲音驚醒,眼神一厲——無論如何,這人是關鍵,先抓住他再說!
身子一旋,禮服落地,腳尖一挑,自己的外衣已經套上了身,她抓起自己長劍追上去,此時才發覺鏡子其實是一道轉門,後面就是地道。
她的眼睛,對銅和鉛沒有用,鏡子是銅鏡,她自然無法發現這裡別有機關,此刻黑黝黝的地道在眼前,隱約對方衣角一閃,君珂二話不說,便追了上去。
地道不長,十分黑暗簡陋,君珂追入地道,自然步步小心,四周卻沒有任何機關,她追出去一截,看見頭頂天光一亮,竟然已經到了出口。
君珂爬上來,環顧四周,此時天色已暗,四面景物雖然陌生,但是看得出還是在堯國皇宮,地道出口旁邊堆著很多衣物和水桶,不遠處一間間小房都空著。
君珂眼中神色疑惑,不能確定這到底是哪裡,她飛快地找了一圈,沒有發現人蹤,但地上有些淺淺痕跡,向外去了。
她奔出院子,就著遠處燈光,看見院子上頭「浣衣」兩字,才明白是到了已經封閉的西六宮的浣衣局。
君珂正在尋找那人蹤跡,忽然聽見人聲,抬頭一看,對面一個院子門打開,一人在另一人相陪之下,走了出來。
左邊那人眉頭微皺,神情沮喪,似乎剛剛哭過,是步皓瑩,右邊那人蒼老乾瘦,神情凝重唏噓,似乎正在勸慰步皓瑩,卻是那個差點被誤殺的天語三長老。
君珂此時才想起,這裡正是天語長老們居住的地方,他們喜歡素淨偏僻,不重享受,所以住進了封閉的西六宮。
隱約聽見步皓瑩哽咽了一聲,似乎接受了長老的勸慰,點點頭,忽然抬頭道:「步妍,過來。」
後頭有步妍相應的聲氣,似乎還遠,步皓瑩不耐煩地罵,「死丫頭,動作越來越慢!」
「她不是身子不好?不要和她計較。」三長老似乎在勸。
君珂走上幾步,就著慘淡的燈光,忽然看見了步皓瑩的臉。
隨即她腦中轟然一聲。
這張臉,這張臉……
試衣室內那張晃動著的有虛影的臉,閃電一般掠過腦海,那些虛影……如果去掉那些虛影……
就是步皓瑩的輪廓!
君珂突然衝前一步,到了步皓瑩面前,步皓瑩一抬頭看見君珂凶神惡煞地衝來,嚇了一跳,驚呼一聲道:「君珂你……」
「拿命來!」君珂二話不說,一把揪住步皓瑩,將她往自己面前一拖,頓了一頓,隨即拔劍便砍。
步皓瑩的尖叫響徹夜空。
「君珂你幹什麼!」君珂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三長老也驚住了,此刻反應過來,伸手就去擋君珂的劍。
「公主——」步妍匆匆趕來,一聲驚呼。
君珂明光閃爍的長劍眼看就要砍裂步皓瑩的天靈蓋!
「不要——」
「咻!」
電光一閃,穿透黑暗,似流星瞬間千里,擦過步皓瑩的發頂,那柄軟劍在接近步皓瑩頭頂剎那,忽然轉變方向,倏地射向了步妍!
步妍一抬頭,君珂冷劍已至,她神色緊張卻不震驚,飛快向後便退,但終究慢了一步,眼看長劍及胸,百忙之下她拚命扭了扭身子,哧一聲血花爆射,長劍穿過她的左肩,劍上的餘力,將她身子帶得一歪,倒在地上。
步皓瑩並沒有看見後面的事,她摸摸頭頂,涼颼颼已經少了一塊頭髮,頓時眼睛一翻,暈倒了。
三長老阻攔的拳頭此時才到,君珂二話不說,回身就是一個惡狠狠的肘拳。
「砰」一聲,三長老也被她打暈了。
這兩人暈了,君珂才飛掠過去,伸手去抓倒地的步妍,手指將要觸及她的肩膀,君珂忽然眉頭一皺,露出噁心的神色。
這神色一露,動作慢了一點,步妍一個鯉魚打挺,掙扎跳起,帶著君珂沒拔出的長劍,向內撲去。
一邊淒厲大呼,「君珂要殺人滅口,長老們救我!」
人影連閃,聽見動靜的長老們已經衝了出來,一眼看見渾身浴血的步妍和暈倒在地的步皓瑩和三長老,大驚失色。
「君珂,你太過分了!」一位長老大喝。
「到底怎麼回事?」
「君珂,即使你是天命皇后,也不能在此處任意傷人!」
「長老!長老!」步妍大哭,「皇后聽說公主向諸位長老求救,想要嫁給陛下,就惡念橫生,殺了公主,還想殺我!」
「君珂!」大長老看見步皓瑩躺在地下生死不知,氣得渾身顫抖,「我等並沒有答應她的要求,你竟然,你竟然如此猖狂!」
群情憤怒,怒吼連連,君珂一腔暴怒還未消解,給那消失的守宮砂擾得心亂如麻,聽得這些只回給他們四個字。
「去你媽的!」
和那天聽見納蘭述說這四個字一樣,長老們齊齊怔住,目瞪口呆望著君珂,一陣風似地捲過來,一腳踢開一個擋路的,將倉皇后逃的步妍後心拎住。
「住手!」長老們齊齊拔出法杖。
「這是奸細!」君珂大喝,「誰攔我我殺誰!」
長老們杖尖砸落,要砸開她的手,君珂一聲低嘯,嘯聲自胸臆出,滿腔悲憤!
隨即她長劍橫閃,「啪啪」兩聲,劍身抽在兩個擋路的長老臉上,牙齒紛飛而出,兩個長老嘶聲慘叫,君珂早已一閃而過,將步妍拎起,瞬間越過人群。
長老們憤然要追,驀然一聲低喝:「住手!」
剛才在沐浴焚香,準備明日大典的傳經長老終於趕了來,看見君珂含怒出手,拎走步妍,急忙喝止要追的其餘人。
「長老,這個君珂欺人太甚!」長老們群情憤激,怒不可遏,「必須要她給個交代!」
傳經長老注目地上那一攤血跡,想起馬上就要舉行的登基大典,眼神凝重,半晌一揮手,道:「今夜之事,不得擅自對外提起!」
「啪!」
人體被重重砸落的聲音。
沉悶的慘呼聲響起,隨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用力忍住。
步妍氣息奄奄抬起頭來,盯著君珂,又看看四周,赫然還是剛才君珂試衣的內室,連衣服,都還原樣扔在地上。
隨即她聽見一點奇異的聲音,畢畢剝剝,像是火在燃燒,隱約還有驚呼脫逃之聲,只是此處無窗,看不見外面發生什麼。
「我在外面放了一把火。」君珂冷冷道,「順手把我的外衣扔在了圍牆上,等下來救火的堯羽衛,會好好拷問你那位同謀的。」
步妍用蛇一般的目光盯著君珂。
「這裡比較封閉,火暫時燒不過來,」君珂蹲下身,「正好談談你的事,步妍,步公主?」
步妍顫了顫。
「或者,」君珂聲音低沉,「步皇子?」
步妍霍然抬頭,此刻終於眼神震驚。
君珂看見她的神情,心底一沉,臉上露出一種疼痛和噁心交織的神色。
「好!好!陽乾陰坤,非乾非坤……」她笑,「若不是因為這句話,我還真想不到,世上還真有你這種人!」
「想不到堯國步皓瑩公主,」她越笑越開心,身子亂晃,「居然是個雙性陰陽人!」
「閉嘴!」步妍忽然激越地大喊起來,「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你很厲害,」君珂好像沒聽見她的怒罵,冷冷睨著她,「真正的鐵血公主,心機深沉,殺人如麻,當初密道裡那些官兒都是你殺的吧?管文中認出你了是嗎?」
「那又如何?」步妍冷笑,「他沒可能認出我,他只是認出我是步妍而已。」
君珂笑了笑,想了想道:「外面那個步皓瑩,一直在做你的替身?她到底什麼出身?」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步妍神情冷冷。
「你不說。」君珂漠然道,「我不會折磨你,我只會把你死後的屍體剝光,吊在宮門前,給所有人都欣賞一下。」
步妍臉色慘變,「不!」
「那就老實說話!」
「步皓瑩是一個邊遠郡王的女兒,和我有點血緣之親。」步妍咬咬牙,半晌道,「我是純妃的女兒,我生下來的時候,一開始顯現的是女兒身,被封了公主,可是一歲以後,我出現了……男人的……」
君珂神情嫌惡。
「我母親晴天霹靂,她認為我是怪物,想要殺了我,但當時父皇還算寵愛我,她不敢下手,便假托我有病,送出宮外,由可靠的宮人陪伴,長期住在京郊的一座行宮裡。到了三歲時,因為我時男時女,母親怕遮掩不住,便讓皓瑩來陪伴我,並且時時以我的身份出現,當然,她不叫皓瑩,她才是步妍。」
「我父皇很少會來看我,小孩子變化大,換成皓瑩也不察覺,皓瑩便和我這麼相伴長大,對外場合,都是她扮成公主,我扮成侍女,有時候我心中不甘,藉著面紗遮擋,也會以公主身份出現,並且很做過幾件驚動人心的事,我畢竟有……男兒那一半,所以作風血腥狠辣,也便有了點鐵血公主的名聲。」
君珂冷笑一聲。
步妍也冷笑一聲,「什麼鐵血公主?我不稀罕!我是男人,我為什麼不能做個皇子,擁有繼承皇位的機會?我明明才是公主,為什麼要扮成侍女,讓另一個女人代我享受尊榮?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要的是做我自己!」
「你自己?」君珂冷笑,「你瞧你自己,說的都是什麼混亂東西?你到底是公主還是皇子?你說給我聽聽啊?」
步妍霍然扭頭,眼神都在滴血,以手捶地,「閉嘴!閉嘴!不許和我說這個!」
「我和你說話都嫌髒嘴。」君珂看著步妍純女人的姿態,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依舊是嬌柔的,舉手投足女人姿,她其實還是女人,雖然多了男人的器官,但多年來以女兒身教養,有些深入骨髓的東西,是抹殺不去的。
「此次堯國內亂,我原以為我有了恢復男兒身的機會。」步妍冷冷盯了她半晌,突然又恢復了平靜,「我讓皓瑩去找你們,皓瑩提出的條件,是我教她的,我原以為納蘭述會心動,誰知道多了一個你,我發現你在冀北聯軍中威望很高,你和納蘭述互相信任,也不是我能撼動,我只能慢慢等機會,先向你示好,博取你的信任,再通過你進入宮禁,掌握權力。只要我能奪得大位,我就可以恢復男人身份,公告天下,當初我是男扮女裝。」
「你想通過我破壞天命星盤,也想通過我奪取遺詔。你還故意露出守宮砂,試圖以守宮砂事件令我不能為後,令納蘭述不得不和天語決裂。」君珂淡淡道,「你很心急。」
「我原來不想這麼心急,但皓瑩馬腳太多。」步妍神色鄙棄,「這女人,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的人,但女人就是女人,水性楊花,見異思遷,貪慕尊榮富貴,她竟然看中了納蘭述,真心想要做他的女人,竟然真的妄想做女王,以納蘭述為王夫。為此不顧我的警告,頻頻表現,顯露愚蠢嘴臉,我心中便道要糟,外面傳的名聲,步皓瑩聰穎鐵血,現在這個步皓瑩,哪裡有半分風采?你二人這麼精明,怎麼會發現不了?」
君珂聽見那句「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的人」,腦海中忽然掠過當日在羯胡,看見的步妍和步皓瑩的特殊姿勢,難道當時她們兩人在……
然後被她發現,步妍才讓步皓瑩煽了她一巴掌?以作掩飾?
君珂臉色一白,直有嘔吐慾望,咬牙忍住,「楊太妃是你的人?」
「這宮中我的人線多得很,多年來,我一直在宮內慢慢布網,收買人心,可以說,我是掌握這皇宮秘密最多的人。」步妍面有得色,「我是先皇最寵愛的公主,自然有很多便利,我們男人,忍一時風平浪靜,日後自有天地。」
君珂聽她一會「我是公主」,一會「我們男人」,直聽得要吐,想起第一次看她,沒有看出她的男性器官,這人妖,是隱藏雙性,也不知道練了什麼功夫,竟然可以隱藏起自己另一半的性徵。
直到剛才暗室相對,掃視骨骼,才覺出了異常。
「不對,上次那批官兒,說你是德妃的大宮女……」君珂忽然皺起眉頭。
「德妃的大宮女和我有幾分相似,叫燕兒,我借用她的名字而已。」
室內陷入沉默,君珂不再問話,步妍說了這麼多話也開始喘息,四面溫度更高,火應該已經迫近了,遠處隱隱有呼叫救援之聲傳來。
「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很久之後,君珂閉上眼睛,一字字艱難地道,「你到底有沒有……」
黑暗裡她臉色蒼白,凝立如雕像。
步妍怔了怔,抬頭看她,看那雕像般潔白高貴的女子,眼神裡掠過一絲瘋狂的嫉恨。
「你說呢?」她忽然大笑起來,卻換了男子聲氣,聲嘶力竭地大笑,長髮披散,披散的發內眼神瘋狂,「步皓瑩!步皓瑩!你一生不得不做女人,不得不令人取代你的身份,不得不在不男不女的噩夢中捱活,一天天苦等可以清清爽爽做人的日子,一天天等著幻夢空花,沒想到到最後,老天依舊不薄你,把一個皇后送到你嘴邊,讓你最後做了一回男人,哈哈哈哈……不虧……不虧……不……」
「哧。」
薄而厲的軟劍,無聲無息,斬斷了她瘋狂的大笑,步妍,或者說步皓瑩,微微張開嘴,直直望著君珂半晌,身子向後大力一折,折出詭異的不可能的角度,砰一聲貼在了地面。
地下,一汪血,靜靜地凝聚成泊。
屋外,溫度越來越高,吵嚷越來越烈,隱約聽見堯羽衛們的聲氣,似乎在呼喝,「全宮搜查!」
君珂靜靜聽著,她知道暫時沒人想到這裡,因為剛才她追步妍離開,她的護衛一定第一時間衝進來看過,也一定將內室無人的消息告訴了納蘭述,之後她出現在西六宮,誰也想不到,她又回了這裡。此時納蘭述應該還沒接到這裡發生的消息,他昨夜就在前殿,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為了不影響登基大典,這裡發生的事,一定不會立即報知他。
當然,再耽擱下去,很快,她就要被發現了。
君珂仰頭,看看屋頂,那裡是啟明星的方向,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後,就是納蘭述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他的登基大典。
天亮之後,她要以命定皇后的身份,陪同他登上大殿,一同接受百官祝賀,共享這堯國天下。
萬丈榮光從此始,她和納蘭述的美好終局,似乎也在那裡。
然而……
君珂的目光,緩緩落在禮服上。
深紅禮服捲成一團,零落在地,依舊流光溢彩,動人心魄,袖子上那一道透明的紗,晶亮刺眼,刺著了她的心。
那是守宮砂的位置……
君珂忽然緩緩蹲了下去。
她蹲著,漸漸便成了跪姿,軟在了地上,她將禮服抱進懷裡,越揉越緊,越揉越用力,似要將那深紅錦繡,揉成熱血一泊,汩汩流進心底。
心底那一處,早已裂開巨大的傷痕,瀉盡這一生的勇氣和歡喜。
暗室無光。
火苗幽幽將內壁舔舐。
外間救火聲已絕,有人踏著塵灰梭巡,一無所獲,轉向另一處匆匆而去。
無人知道這一刻一牆之隔,有人靜靜埋首,不願抬頭。
聳起的肩背單薄如紙,割出這命運千瘡百孔,隱約有低低的嗚咽傳出,被外間的喧囂淹沒。
那樣翻生到死的無限疼痛,那樣內心深處無法接受的巨大侮辱,於這黑夜尚未過去,黎明正在到來的那一刻,狠狠蹂躪過那少女不堪撻伐的心。
深紅禮服,漸漸濡濕,顏色變成天亮前那一刻最重的深紫,那是心頭血,一掬深痛,不得解脫。
當!
金鐘鳴起,清脆嘹亮,宮內尋不著她,已經陷入慌亂。
那片內室的黑暗裡,君珂掙扎著爬起。
像從塵埃和灰堆裡,將碎裂的靈魂努力拼湊,能支住身體的,靠的不過一縷行屍走肉的呼吸。
那一張慘白的臉,黑暗中幽幽凸顯,她聆聽著鐘響,露一抹慘淡笑意。
納蘭……
原諒我。
原諒今日榮極殿上,立在萬眾之巔的你,再等不著我。
我已經無法穿上這禮服,無法伴著你坦然行走在百官目光之下,如果說之前我的存在是你的驕傲,此刻我若再出現,便會令你永遠蒙羞。
無暇白璧,被這世間最為骯髒的手抹髒,我不能接受,更無顏令你接受。
也不能讓你的群臣和天下接受。
這一路而來何其艱難,我不能讓不曾染紅的臂彎,承載住破碎的江山。
這是命運。
因為我的矛盾茫然,所以給我最重最狠的一刀,劈裂我最後的猶豫,讓我不得不帶血分離,做那最後的抉擇。
納蘭。
榮極殿如此大而空曠。
寶座之上,別忘……御寒。
榮極殿富麗輝煌,大而空曠,御座寶殿之下,百官跪侯,千層玉階之上,紫金龍袍黃金御冕的納蘭述,翹首而望。
年輕的帝皇,此刻滿心歡喜,一路風霜,越遍荊棘,到此刻終於可以和她攜手金殿,蒼天朗日之下,萬丈榮光之上,他與她共享。
今日萬人見證,從此她是他永恆的海灣,便縱今後依舊風浪濁濤,艱險前路,可是轉顧身側,有她宛宛笑顏。
如此,無懼。
心花開在此刻,為天下,也為她。
然而他凝定的神情,漸漸出現了一點波動。
時辰將到,那身影卻遲遲沒有從殿下出現,百官已經出現了騷動。
忽有人影匆匆而來,卻是天語傳經長老,遠遠在階下立住,向迎上去的晏希低低說了幾句。
納蘭述目光一凝。卻因為距離太遠而無法看清兩人神情,只彷彿看見晏希背影,忽然一僵。
他的心也隨著那一僵微微一跳,心底忽起不祥預感。
晏希在階下定了定,忽然返身向上行來,百官嘩然。
在皇后未到之前,任何人是不能邁過這千層長階的。
然而晏希神色自若,快步而上,納蘭述呼吸一緊,忽然推開身邊的內侍,向下迎去。
百官驚呼更甚,眼睜睜看著帝王也破壞了規矩。
晏希步子卻更快,似乎不打算讓納蘭述走下來,幾步到納蘭述身前,有意無意腳步一橫。
「她走了。」他開門見山地道。
納蘭述晃了晃。
一瞬間男子臉色血色頓去,換了霜雪般的白。
突如其來,如山乍崩。
前一刻還滿懷歡喜,後一刻天地蒼然。
突如其來的消息,衝擊得即使定力如納蘭述,也出現一刻真空。
「不可能……」再開口聲音嘶啞,竟然不似納蘭述的聲音。
「楊太妃昨夜作亂,具體發生什麼我們還不清楚,她的宮室起火,隨後在她的試衣內室裡,發現統領留下的字跡。」
「什麼……」納蘭述一字字問得艱難。
「此間事了,問心終明,天涯別去,再覓友朋。」
「再覓友朋……」納蘭述怔了怔,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卻依舊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聲音一聲比一聲大,最後一聲已經傳入下階,廣場上百官愕然抬起頭來。
納蘭述忽然返身便走。
晏希立刻身子一移,指間青光一閃。
納蘭述一僵,抬起的腿竟然頓在半空。
「你剛才……」他艱難地道,「你……」
「傳經長老給我的天鎖絲。」晏希還是那副淡淡樣子,做什麼都無所畏懼,「他說,這事情必須告訴你,但絕不能功虧一簣,你如果有任何異動,我便是綁,也要把你綁到御座上去。」
他目光忽然軟了軟,輕聲道:「統領還留了一行小字,她說……」
納蘭述立即揚起希冀的目光,那目光如此慘切,看得晏希也掉轉頭去。
「她說,『但望終有一日,見你寶座之下,俯伏仇人之首!』」
納蘭述渾身一顫。
晏希閉上眼睛,想著那行以劍尖寫就,最後筆劃卻已經拖沓無力的字跡,君珂武功,怎麼會寫幾個字就累成那樣?是怎樣慘痛的心情,使她無奈而去,臨屏作別,而落筆無力?
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才會令一心堅執的她,這樣不惜傷納蘭述重重一刀,而不告而別?
「但望終有一日,見你寶座之下,俯伏仇人之首!」納蘭述喃喃重複一遍,「她是說,復仇之日,才會再見我?不,不行,我不會傻傻地等,我要找到她,問清楚……」
「噹!噹!當!」
金鐘鳴,時辰到!
晏希不容分說,在百官駭異震驚的目光中,一把攙住了納蘭述,藉著天鎖絲的作用,生生將他轉了個方向,感覺到被困的納蘭述抗拒的力量,晏希拚命抵抗,額頭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一步,一步……
大堯新皇,在萬眾矚目下,以一種奇怪而僵硬的步伐,走向了他的雲霄之上的寶座。
寶座之側,還有個小一點的鳳座,那裡原本今日該有人盈盈坐下,陪他一起接受百官山呼,然而此刻,這張寶座,注定要永遠空冷。
納蘭述看著那張寶座,忽覺心痛如絞,以至於不得不摀住胸口,深深彎下腰去。
一滴液體,忽然無聲無息,墜落在明黃金龍袱上。
明明無聲,卻似讓人聽見那一聲驚濤駭浪,響徹心扉的「啪!」
恍惚那一日輕吻落於她額頭,落下低語如誓。
今生我不會再落淚,小珂。
除非你離開我。
昔日輕語,竟如讖言,終於走到這天下之巔,黃金龍座,伸手卻一掬成空。
為什麼?
當真贏了天下,就得失了她?
晏希注視那一滴淚,別過臉,一瞬間眼神晶瑩,這少年似乎也想起一些人生中的無奈和蒼涼,卻最終冷漠依舊,毫不更改路線,將自己的主人,一步步扶向了那萬眾中央,如此榮耀卻又如此孤涼的位置。
「砰。」納蘭述幾乎是被晏希按坐下的,隨即跟上來的天語長老,立即上前,宣讀遺詔,奉上玉璽。
所有主持儀禮的人,已經得了傳經長老的安排,直接省去了和皇后有關的一切典禮,連發問的機會都沒有給群臣,便開始了一系列儀程,納蘭述麾下大軍無聲無息包圍了廣場,不允許任何人提出疑問,之後,面對群臣的必然問詢,他們將解釋皇后重病,臨時不克出席。
「禮拜——」
長喝悠悠響起,越過高殿金鼎,越過玉階千層,越過漢白玉廣場,傳遍堯國疆域。
無邊無垠闊大廣場之上,百官凜然叩首,齊齊如草偃伏。
鳴金鐘,響玉鼓,授玉璽,冊寶書,四面不靠的明黃鑲萬龍寶座之上,坐下了堯國新皇。
堯景祥元年十月二十,堯國新皇納蘭述在榮極殿即位,大赦天下,改元明泰。
大燕鼎朔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就在一日之後,大燕冀北自立,沈夢沉接管成王府,殺納蘭遷,以冀北青陽二地合併,建國「大慶」,自立為帝,年號「景隆」。
國土分,雙帝立,鐵騎起,金甌,缺。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