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雷城內,鏖戰未休。
「回稟將軍,那些孩子已經找到。」
「在哪裡?」冷眼注目戰局的祖少寧,回過頭來。
「將軍英明,確實在城西,大嚴寺外一座廢棄的馬廄裡。有一群人保護。」
「帶我去。」
「將軍,您不宜親涉險地……」
「那邊應該是個硬釘子,你們未必拔得掉。」祖少寧冷冷道,「我剛接到大慶那邊的消息,雲雷百姓被引走,但是雲雷軍卻已經回援,對方有兩萬多人,我們必須速戰速決。」
「是。」
一批黑衣護衛,潛伏在大嚴寺附近,為首者目光灼灼,盯著黑暗,仔細回想著柳咬咬的囑咐。
「祖少寧會親自去掌握那批孩子,試圖引為人質,你們不必和他硬戰,只要擾亂他的視線,讓他無法確定孩子們到底藏在哪裡。」
一隊隊黑衣人,出沒在黑夜裡,他們不參戰,卻做出惶急鬼祟的模樣,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圍著某處轉圈子,引起東堂軍隊的注意。
大嚴寺後馬廄、文陀寺隔壁的書院、昭德寺前複雜的小巷子……
「將軍,我們剛才明明發現有一批人神情鬼祟的活動在大嚴寺馬廄的……」
「再找!」祖少寧從空蕩蕩的馬廄後出來,臉色鐵青。
「這個……書院附近我們看見有人拉開地上一塊木板,然後遞下去一柄刀……」
「混賬,地道呢?」祖少寧眉宇凝冰,回報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地上的那塊被草掩蓋過的木板——木板還是那塊木板,但是底下的地道呢?怎麼是實地?
「將軍……我我我們真的看見有人在書院附近,背著個孩子扎進了巷子……」一個副將瞪著空蕩蕩的巷子,臉色死灰。
祖少寧陰鷙地盯著那個副將,忍了又忍,才沒做出陣前殺將的事,一腳將他踢飛三丈,「廢物!」
周圍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士兵匆匆跑過來,想要回報將軍,剛才在城西昭德寺發現了一個地窖,但眼看將軍的暴怒和副將的淒慘,硬生生把到嘴的話給憋了回去。
祖少寧因此錯失了一個找到孩子們真正下落的機會……
接連找了四五處,都撲了空,那些神出鬼沒的黑衣人,狡狐一樣無處不在,卻又不與他們接戰,一觸即走,令祖少寧沉冷的情緒,也微微泛起煩躁。
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彷彿還是多年前,皇家軍事學院裡,和小妖推演沙盤時,處處受制的感覺。
小妖……
祖少寧神情有點恍惚,彷彿透過黑暗裡那些遊走的身形,看見那紅唇白齒艷絕東堂的少女,盈盈微笑轉過身來。
「師兄,你又輸了哦!」
「別叫我師兄,叫夫君!」
「夫君……」清脆的笑聲響起,「在哪呢?」
「你這調皮妮子!」
「嘻嘻……什麼時候贏了我,我再叫你!」
青梅竹馬,盈盈笑顏,都化為此刻冰冷的異國空氣,觸碰在掌心,碎。
家世敗落的少年,得當朝大將的青眼,收留、教養、並將親生女兒終身許配,東堂人人艷羨,他如此的幸運和幸福。
誰知道一切只是一場陰謀,政敵之子,隱姓埋名,潛伏在封家身側,十年謀定而後動,他將封家老小送上斷頭台,由此在家族子弟中脫穎而出,繼承了家族,還獲得了東堂第一強軍陷陣營。
世人又讚他堅毅隱忍,勇於犧牲——一切榮耀,都掌握在勝利者手裡,一切苛責,都由失敗者承受。
他沒有歉疚和悔恨,只是長年被一個影子纏繞不休。
祖少寧抬起頭,握緊拳,將那個虛幻的影子捏碎。
小妖,這輩子,你也再沒有機會贏我了!
「不必再尋了!」他在一懷疼痛和煩躁裡,悍然下令,「就在這城西放火燒城!那些女人自然會暴露孩子們的掩藏地!」
「是!」
不遠處潛伏在暗處的黑衣人,讀著祖少寧的嘴型,露出一絲佩服的笑意。
他想起柳咬咬的那句話。
「祖少寧接連被耍幾次後,會煩躁,並停止搜索,他會乾脆提前放火燒城!」
甬道內依舊一片幽靜深黑。
沈夢沉手指擱在君珂頸側,只要向下輕輕一掠,便可以解開她的領口。
君珂睜開的眼睛又閉上,毫無動靜,呼吸慢慢放得悠長。
沈夢沉微微低著頭,有點迷離地看著她高高衣領上微露出的一線潔白,忽然想起當初在成王府客院裡,曾見少女肌膚明月生暈,如今她的肌膚光澤細膩潔白更勝一籌,也不知道這幾年有了什麼奇遇。
這麼冷,凍得冰雕似的,要不要實行某種「原始的取暖方式」呢,他微微泛起笑意,有點惡意地想。
手指在領口邊打圈圈,欲近還退,幾多盤桓。
無意中觸及她冰冷的手指,他抓起來,輕輕替她搓了搓,眼看著她掌心泛出點血色,他的手忽然一頓。
他觸及了她右手食指,第二指節,微微有點突起。
斷過兩次,雖然被接好,終究長得不夠平復,第一次是他吹斷的,第二次,是她自己砸斷的。
沈夢沉臉色一冷,也似忽然被冰雪澆過,隱隱泛起的熱望,忽然就散了乾淨。
他垂下眼,搓著她的手,君珂溫暖了些,推開了他,滾到角落裡,低低道:「好悶……」
沈夢沉也覺得悶,甬道空氣本就不純淨,這一封閉,氧氣不足,很快就會窒息,就算進入龜息狀態也堅持不了多久。
對面的君珂,臉色已經開始發青,沈夢沉剛才已經查過,她的真力還是封閉的,沒有解開。
「解開我的穴道……」君珂呼吸急促,「讓我試試……把石門弄出一個洞。」
「你能麼?」沈夢沉不急不慢,瞥著她眼底漸漸泛出的紅絲。
君珂默然,她就算恢復功力,也不能。
「那便一起死吧。」她慘笑,毫無顧忌躺下來。
四面陷入沉靜,黑暗一點一滴浸入,像濕透的布蒙在口鼻,窒住人的呼吸,黑暗裡君珂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細弱,胸腔裡像拉了風箱在響。
她忽然一個翻滾,開始撕扯自己的胸口,難受地用力抓撓——深度窒息,她危在旦夕。
一動不動的沈夢沉,終於伸手。
他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腕,一股真氣渡入,讓她稍稍安靜了些,另一隻手掌,抵在了身邊的石門上。
他微微露出一絲譏嘲的笑意。
此刻他出手,必將真力耗盡,到時她如果有詐,他必將成為她案板上的魚肉。
把自己的安危交給別人這樣的事,他沈夢沉可從沒有做過。
然而他終究做不到眼看著她窒息而死。
不過一場驚心博弈,各拿生死以作搏,誰在乎,誰就輸。
真氣流轉,掌心微微露出暗紅之色,潔白如玉的手掌,如切入豆腐,無聲無息地陷入石門。
漲紅臉的君珂,眼神裡微微驚異淡淡警惕——她當初用沈夢沉的真力,腐蝕掉裝著堯國遺詔的盒子,可沒他這麼輕鬆。
但石門終究太厚,手掌進入的速度越來越慢,沈夢沉整個小臂都埋進去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發白。
此時應該在三分之二的進度,從沈夢沉切入的方位,如果能夠打穿,可以夠得著外面開門的樞紐。
聽著君珂呼吸急促,沈夢沉停了停,深吸一口氣,掌間暈紅閃動,再次慢慢切入。
君珂很清楚這種以純內力腐蝕石頭的巨大耗費,當初她只是腐蝕掉一個石頭匣子的蓋子,就幾乎耗盡全部內力,丹田空虛,難受得險些吐血。
沈夢沉臉色蒼白,這麼冷的環境,他額間慢慢滲出汗來,汗水瞬間結了冰,緩緩落在唇邊,鮮紅晶瑩,反射微光。
君珂看出他真力果然已經將要耗盡,眼神一閃,盯緊了他的動作。
沈夢沉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一白,又一紅。
「噗。」一口鮮血噴在石門上,與此同時,一股氣流盤旋湧入。
石門穿了!
沈夢沉一把就將君珂抓了過來,推在那個洞口之前,「開門。」
君珂貪婪地呼吸了幾口不算純淨的空氣,才去夠石門外面那個開門樞紐,轟隆一聲,石門緩緩向上升起。
「總算開了,這見鬼的門。」她舒心地喘一口氣。
身後沒有動靜,君珂回身,看見沈夢沉軟軟靠在牆邊,臉色蒼白,微闔雙目。
君珂把了把他的脈,內腑空虛,導致暫時昏迷。
君珂站在沈夢沉身邊,垂頭俯視他,又一次機會難得,又一次要問自己,殺?還是不殺?
沒想到他真的選擇寧可墮入危險,也要救她。
這實在不像她所認識的沈夢沉。
半晌,黑暗裡一聲幽幽歎息,君珂反身,從沈夢沉身邊走開。
我只想脫離你獲得自由,至於之後你失去內力,在這皇陵裡是生是死,自求多福吧!
她回轉的背影堅決,身後沈夢沉一動不動。
忽然一聲巨響。
像是什麼巨大的鐵質的東西碰撞,發出鏗然巨響,整個甬道都震得似乎微微斜了斜,君珂立足不穩險些一個踉蹌,她一驚回頭,霍然發現不知何時另外那頭的石門也已經開了,一道黑影風一般捲了進來,枯瘦的手指泛著青光,抬手就抓向她的咽喉!
君珂閃身後仰,瞬間退出那爪影範圍。
「是你!」來人桀桀一笑,「那天闖雲家地道的那個丫頭!塵兒,地上還有一個,制住!」
一道白影掠了過來,人在半空長劍一抖,已經擱上沈夢沉頸項。
君珂心中一驚,看清那白影竟然是雲滌塵,頓時心叫不好。
雲滌塵,是知道她和沈夢沉的身份的!
按說當初她和沈夢沉戴了面具,雲滌塵發現不了,但問題是現在蒼芩老祖根據她的身法,一口叫破了她當日的行跡,雲滌塵只要一聯想,就能猜到兩人的身份。
雲滌塵制住沈夢沉,此時才聽見師祖那句「闖雲家地道那丫頭」,怔了一怔,反應過來,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喘。
「怎麼?」蒼芩老祖十分敏感,三角眼凶光一斂,「塵兒,有什麼不對?」
君珂眼神一冷,按住了腰間的軟劍,隨時準備生死之搏。
雲滌塵的回答卻出乎她意料之外。
「沒什麼。師祖。」雲滌塵道,「我掠過來太心急,撞到膝蓋。」
君珂一怔,沒想到她竟然為自己遮掩,轉眼看雲滌塵擱在沈夢沉脖子上的劍鋒,竟然向後撤了撤,衣袖掩蓋下的手指,似乎在悄悄替沈夢沉把脈。
這妮子難道……
此時也不是揣摩雲滌塵芳心的時刻,蒼芩老祖已經出手,這位名垂北地數十年的高手,一出手果然不同凡響,陰詭飄忽,軌跡難測,更要命的是掌指之間腥風濃烈,很明顯練的也是毒功。
這樣的武功是最讓人頭痛的一種,不能硬接,連掌風也是毒氣,君珂連連避讓,瞬間已經退到甬道邊緣。
她忽然飛身躍起,直上甬道之頂。
「哪裡逃!」蒼芩老祖冷笑一聲,「老夫要的東西,你們也敢搶?」身形一縱也已經竄起,黑色的大袖如蝙蝠在甬道頂掠過,君珂身子一沉,忽然又向下俯衝,蒼芩老祖直追而下,數丈距離倏忽而過,眼看君珂身形都籠罩在自己掌下,蒼芩老祖桀桀一笑,聚集全身功力,抬掌向下一劈。
他認定這兩人也是要來分一杯羹的,當然不能允許,一掌用了全力。
她呼嘯直下,兩丈、一丈、五尺、三尺……眼看便要砸向地面!
「起!」
忽然一聲低喝,君珂在即將砸落地面時,身形違背地心引力,強自向上微微一提,隨即橫向一竄!
剎那間自直落變成橫飛,擺脫蒼芩老祖掌力範圍!
這一手直線垂墜戛然而止,身形流轉幾乎違背了正常的生理規律,妙到毫巔,驚得雲滌塵也脫口叫好。
轟地一聲,拍空的掌力重重擊在甬道邊緣。
「轟!」
更響的巨響淹沒了雲滌塵的叫好,也淹沒了蒼芩老祖的怒喝,隨著那一掌拍下,整個甬道忽然傾斜,四個人收勢不住,呼啦啦全部向下倒去。
雲滌塵再也想不到,甬道居然也會變動,尖叫一聲,撞在沈夢沉身上,她手中原本虛虛握著劍,靠近沈夢沉脖子,此刻收勢不住,眼看劍身便要割在沈夢沉頸項,頓時大驚失色。
「不要……」
劍鋒哧溜溜滑了過去,卻在頸前一分停住,一隻手輕輕抓過了劍身。
「我要。」沈夢沉睜開眼睛,微笑攬過撞過來的雲滌塵,將手中劍輕輕擱在她的脖子上,「借你一用,多謝。」
那一頭蒼芩老祖和君珂險些撞在一起,天旋地轉裡他衣袖一拂,一股淡綠色煙氣瀰漫開來,君珂身在半空無處可避,急忙屏住呼吸,忽然腳底一實,身子一震已經落在地面,隨即聽見一聲尖叫。
此時淡綠煙氣襲來,君珂急忙向後退,一退才想起來,剛才那聲女子尖叫發生在身後,但雲滌塵在她身前,正被沈夢沉挾制著落下,那尖叫的是誰?
砰一聲她撞在身後那人身上,觸感溫軟,果然是女子,君珂落下時本就向後傾斜,這一撞,尖叫聲裡兩人再次向後滑撞,砰一聲不知道又撞在哪裡,隨即這層甬道再次傾斜,轟然一聲君珂又落了下去。
君珂心中暗暗叫苦——怎麼和玩滑梯似的!
這地宮外圍,還就是個滑梯設計,這是先前君珂看見那影像時產生的靈感,她發現那甬道所在原本不是山體,換句話說,她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其實還是在皇陵山外圍,是後來長生子另行建造的甬道,既然不是山體,那就是活動的東西,經過透視,她發現雖然兩壁是山石青磚,地面也是磚石,但地面一層磚石之下,竟然是鐵板。
那時她心中便掠過一個念頭,難道這外面一層層的甬道,都是人工製造的浩大鐵甬道?
隨即她發現每條甬道的中央,都有巨大橫樑,看起來像個平衡裝置,這令她突發奇想,開始猜測這些甬道是不是都是鐵滑梯,如果闖入者沒有走對,就算逃過機關,那些鐵滑梯也最終被觸動,將闖入者倒入某個致命的「垃圾堆」。
她剛才和蒼芩老祖對戰時,利用他的掌力,打破了那層鐵甬道的平衡,滑落到下一層,在她的計算裡,下一層應該是沒有危險的。
不想卻在下一層又碰上一個女人,再次破壞了下一層的平衡,又下了一層。
見鬼,這皇陵裡哪裡突然跑來這麼多人?
風聲呼呼,眼看將要落地,君珂百忙中一掃,發現底下好多人頭,心中暗暗叫苦——這一層人更多。
底下有人飛身而至,似乎想要接她或者對她動手,君珂吸取上一層撞到人的教訓,身子一讓,砰然落地。
「砰。」上一層被她撞到的女子也落下來,正落在一個伸手接人的男子懷裡,隨即一聲驚喜的尖叫,「梵辰,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這一聲還沒叫完,又是一聲更恐怖的尖叫,「啊!你的頭髮!你的頭髮怎麼沒有了?」
君珂露出一絲苦笑。
尼瑪,越來越亂了。
緩緩回頭,果然,身後是梵因,他懷裡抱著司馬欣如,司馬欣如半邊臉歡笑半邊臉驚駭,拚命指著梵因的頭。
君珂眼睛再一掃,臉都綠了。
梵因身邊,赫然是納蘭君讓,尊貴的太孫殿下在一群護衛的護擁之中,面無表地盯著她看。
跑人家祖墳裡,被人家子孫當場抓獲,這似乎……有點不地道。
君珂訕訕一笑,唰地轉頭。
納蘭君讓目光,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黯。
再一轉頭,蒼芩老祖落下,不過這老傢伙已經不再注意她,而是面對著前面發出驚喜的大呼。
「地宮!找到了!找到了!」
隨即沈夢沉攬著雲滌塵落下,沈夢沉半個身子都懶懶倚在雲滌塵身上,雲滌塵不知是羞是驚,看起來比沈夢沉更軟。
一群人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聚齊,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梵因愣了一瞬,才想起來懷裡抱著的是司馬欣如,他原本是見君珂落下來接君珂的,哪知道君珂自己避了開去,此刻一眼看見司馬欣如奇異的表情,驚得雙臂一鬆,砰一聲司馬欣如落在他腳前,司馬欣如也不爬起來,仰頭呆呆看了他半晌,忽然不管不顧,抱著他的腿便哭了起來。
梵因讓也不是不讓也是,尷尬得滿臉通紅,欲待向君珂求救,君珂現在哪裡敢多事?
「人來得好齊啊……」半晌,最先打破尷尬的竟然是沈夢沉,他懶懶靠著雲滌塵,斜瞟著君珂,「小珂你真是城府深沉。」
君珂微微一笑,「承讓。」
「你的穴道,早已解開了?」沈夢沉不看任何人,只盯著她。
「大師那一杵,解了我的穴,卻封了我的氣血,你若把脈,感覺還是像被點穴一樣,但我只要一衝穴,就可恢復如常。」
「好,很好。」沈夢沉點頭,「小珂,以前我總覺得你雖不笨,但過於軟弱,難成大器。現在看來,你夠狠,對自己更狠。如果我不救你,你是不是真的想憋死自己?」
「當然不會。」君珂一笑,「不過一場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嘗試而已。」
沈夢沉笑了笑,笑意慵懶,「其實我知道你不會。」
君珂默然,半晌微微一禮,「就事論事,多謝陛下願意出手。」
「我是不是也該謝你,剛才沒趁機殺我?」
「不必。」君珂淡淡道,「我只不過沒有把握殺你而已。」
「沒有下一次。」沈夢沉微笑。
「我亦如此。」君珂頷首。
簡短而含義深長的對話之後,兩人不再說話。
君珂這才和其餘人打招呼,她向梵因微笑,隨即對納蘭君讓點頭,「殿下,好久不見。」
納蘭君讓深深凝視著她。
她比以往更美,美到驚心,但最奪人眼目的,不是她脫胎換骨般的美麗,而是歷經風霜戰鬥積澱的成熟風韻,摻和著少女的甜蜜和成年女子的和婉,還有久居高位自然生成的上位者氣勢。
當初在沈夢沉手下輾轉逃奔的少女已經不見,她今日傲然立於人群正中,言談舉止,剛而不厲,傲而不驕,已經完全和帝王級的人物分庭抗禮。
自大燕邊境一別,他還在原地,她卻已經走得更遠。
「好久不見。」很久之後,納蘭君讓慢慢一點頭。
隨即他轉向在場的所有人。
「不管各位今日為何來此,在這地宮門前,我不打算追究。但請諸位立即離開。」他看著石門上方那一道紅色溝渠,「因為契機的耽擱,還有十個時辰,整座皇陵便陷入死地,此時再要進入地宮,已經來不及再出去,包括我在內,都不能在此地逗留。」頓了一頓,他一字字道,「誰若再留,必是我大燕生死之敵!」
沒有人說話。
司馬欣如在抽泣,梵因看著君珂,沈夢沉笑笑,蒼芩老祖目光灼灼盯著石門,恍若未聞。
「我從來就沒打算留。」最先發言的是君珂,她可沒有挖人家祖墳的習慣,何況還有危險,「我是被人挾制進來的,現在,再見。」
她轉身就走,梵因立即跟上,納蘭君讓沒有動,他必須盯緊沈夢沉和蒼芩老祖。
「別走,給我說清楚!」司馬欣如眼睛通紅頭髮披散,一個骨碌就跳了起來。
她本就因為梵因的真實身份而崩潰,眼看梵因繞過了她,跟著君珂就向外走,看也沒看她一眼,絕望憤怒之下,早已喪失理智。
「說清楚,你們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騙我?」她一把去抓君珂的衣角,「一個皇后,一個和尚,假冒兄妹也罷了,還言行親暱,你們,你們是什麼貨色!」
「放肆!」
納蘭君讓一聲怒喝,衣袖一揮,隔空擊開了司馬欣如的手。
他被司馬欣如怒極之下的侮辱激怒,出手稍重,這一掌打得司馬欣如身子飛起,正撞向沈夢沉手中的雲滌塵。
雲滌塵被沈夢沉挾制,眼看司馬欣如十指尖尖胡亂揮舞,便要抓傷自己的臉,頓時花容失色。
沈夢沉淡淡瞥她一眼,抬手一揮,手一鬆,雲滌塵抬腳蹬在司馬欣如身上,與此同時沈夢沉的手指,也揮過了司馬欣如的腕脈。
砰一聲司馬欣如向後飛撞,重重撞在了地宮大門上。
她噴出一口黑色的血,手腕無力地搭在一邊。
這一番衝撞,君珂只好回頭,快步到門邊,準備把這丫頭打昏拖出去,免得她再發瘋。
她剛到門邊,忽然聽見一聲驚呼。
「赤水逆流!」
聲音是蒼芩老祖發出的,充滿狂喜。
君珂一側頭,就看見司馬欣如身後,那道垂直的紅色溝渠裡的艷紅的液體,忽然開始向上倒流!
她一驚,隨即看見司馬欣如手腕上流出的黑血。
被沈夢沉劃過的手腕!
君珂抬頭看那緩緩逆流的液體——難道這也是由沈夢沉這個毒祖宗才能引發的某種毒?
液體逆流,漸漸注滿上頭一道橫著的管道,隨即軋軋一陣連響,機關連動,石門緩緩向上開啟。
「赤水逆流,宮門開啟!」蒼芩老祖掠過來,歡喜得手舞足蹈。
「來不及了!」納蘭君讓臉色大變,「不能再進地宮,立刻閉門,所有人出去!」
他快步搶上,一把拎開司馬欣如,上頭的紅色液體一頓,緩緩又流了下來,隨著液體越流越多,石門再次開始下降。
「要關閉了!」蒼芩老祖面色大變,卻依舊沒有立即進去,一回頭惡狠狠盯住了沈夢沉,臉色變幻,似乎在思量著什麼。
沈夢沉挾持著雲滌塵,一臉似笑非笑,「老祖。你帶著這個女徒孫進地宮有重要作用是吧?拿你的《萬毒真書》給我,我還她給你!」
蒼芩老祖臉色大變,三角眼憤恨地盯著沈夢沉,萬萬沒想到這個時辰,他也能賺到好處。
「給你!」時辰緊迫,他不敢耽擱,從懷中掏出一卷羊皮卷,狠狠擲了過去。
君珂心中一動,沈夢沉要的東西,一定很重要,可不能落在他手裡!
她放開司馬欣如,飛身去接,沈夢沉此時已經將雲滌塵推了過來,君珂身形一阻,蒼芩老祖已經掠到,森然一笑,道:「老夫的東西,你也敢搶?」
他驀然一個肘拳,擊向君珂前心,君珂橫臂相抵,砰一聲悶響,蒼芩老祖向前一衝,君珂的身形被這股衝力撞得向後飛去。
正飛向緩緩閉起的宮門!
「君珂!」梵因見蒼芩老祖出手,便已經飛身來護,不想卻被底下的司馬欣如纏住腳步。
沈夢沉一抬頭,神情一愣,抬步要追,但他終究傷了真力,一步跨出便是一聲咳嗽。
忽然一條人影躍起,游龍般矯健,半空一撲便已經撲住君珂。正是靠石門最近的納蘭君讓。
此時君珂半個身子已經進了石門,而石門緩緩下降,只剩半人高,再不拉她出來,君珂的上半身和納蘭君讓的手臂,都會被斬斷。
納蘭君讓緊緊抱住君珂,挺身便要躍起,但上頭緩緩下降的石門高度已經不夠他站起來,他只得身子向後一滑,試圖帶君珂滾出石門範圍。
「救殿下!」納蘭君讓的護衛們紛紛撲上。
「一起去吧!」一聲怪笑,黑影一閃,蒼芩老祖比所有人更快地衝過來,手中拎著雲滌塵,一腳踢在了還沒來得及起身的納蘭君讓腳底,將他和君珂都蹬了進去!
石門只剩兩尺!
蒼芩老祖一把將雲滌塵甩了進去,裡面一聲悶響,大概是想要趁最後一刻衝出來的兩人,和雲滌塵撞在了一起。
石門只剩一尺。
君珂衝到門邊,梵因的手已經準備來接應,眼看將要觸及君珂衣角,蒼芩老祖忽然身形化煙,唰地掠了進去。
最後半尺!
人人面露絕望之色,現在距離,已經無法擠進去!
忽然一條人影電射而來,剛才還在甬道口,一眨眼就到了石門前,所有人都覺得風聲一響,眼前一花,被那凌厲的來勢風聲刺激得眼睛一閉,再睜開眼時看見那人時,幾乎人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驚呼聲裡,那人二話不說,自幾個擋在門口的護衛身前撞過,直立的身形忽然改成橫滾,便要擠進那半尺之縫裡!
此時距離極為逼仄,這一擠眼看便來不及,最大的可能是生生被石門壓碎!
裡面趴在門邊的君珂忽然一聲驚呼。
「納……」
隨即她伸手,閃電般將最後出現的那人狠狠一推!
「轟!」
石門關閉。
將後一個「蘭」字,淹沒在巨響裡。
那最後被推開的人,一個翻身掠起,怔怔半蹲在石門邊,臉色發白。
他手指觸在石門邊緣,一片白色的布料碎在他掌心,那是君珂的披風一角,剛才被石門斬斷。
所有人怔在原地,看著那人,沈夢沉眉頭微微一皺,無聲無息退入黑暗中。
納蘭君讓的護衛面面相覷,臉色死灰。
「大師,求您開門,我們不能讓殿下現在進殿……」納蘭君讓的護衛首領,噗通一聲跪在梵因面前。
半蹲在石門前的人站起,緩緩轉過身來。
他神情疲倦,衣衫帶灰,衣角還染著血,顯見是一路血戰,闖過了外間的大燕護軍。
但眸子依舊華彩縱橫,流掠間四射如星光。
納蘭述。
長身玉立的年輕堯國皇帝,怔怔立在石門之前。
前幾日忽然心生警兆,坐立不安,他因此丟下如山的國務,秘密潛行而來,來不及提前通知她,也想給她一個驚喜,不想拚命趕路,終究遲了一步,最後一霎,只撈著一片衣角。
他連她的臉,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納蘭述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滿腔怒火壓抑,此刻不是懊惱或發怒的時辰,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轉向梵因,眼神探詢。
梵因臉色,漸漸蒼白透明。
「開啟契機只有一次。」他閉目,眉頭深斂,「我也不能再開。」
納蘭述臉色一變。
「那她……」
「有外人進入,地宮可能會自毀,便是不毀,也會關閉所有出口,成為死地,要想再開,除非……」
「除非什麼?」納蘭述滿懷希望地追問。
梵因閉上眼,痛苦的神色一掠而過。這從容清靜的佛門子弟,第一次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
「三十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