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雷城頭黎明到來,最黑暗的那段時辰已經過去,遠方魚肚白的天光之下,柳咬咬揭開面具的動作驚心動魄。
祖少寧一眼之下,如遭雷擊!
「小……小……小……」他的舌頭像是突然打了結或者被凍僵,那麼口齒伶俐的一個人,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小……」
四面起了騷動之聲,除了包圍住他們的是祖少寧自己的親兵外,更遠處都是陷陣營的士兵,有些老兵怔怔地從暗影裡走上前,望著柳咬咬,慢慢便熱淚盈眶,「小姐……」
「別來無恙,陷陣營。」柳咬咬笑瞇瞇對陷陣營士兵揮揮手,又笑瞇瞇對祖少寧點頭,「別來無恙,真令人遺憾。祖師兄。」
她將「師兄」兩個字咬得很死,像在齒間研磨,笑意雖燦爛,眼底的寒意卻看得人心底發冷。
祖少寧如墮冰窟。
千算萬算,算不到死去的人能復生;算不到離國數千里還能再見;算不到此刻她在雲雷城頭,笑意晏晏,一句話便將他推入深淵。
他忘記了所有言語,怔怔望著柳咬咬,眼前的她,比當年更豐腴了些,少了幾分少女嬌俏靈動之氣,卻多了幾分流波掠水成熟丰韻,亭亭立在那裡,紅唇白齒,鮮亮明媚,在黎明泛青發白的背景裡,艷麗如即將噴薄的朝霞。
她比往昔更美。
祖少寧的目光忍不住移到了柳杏林身上——讓她散發出這種婦人才有的成熟豐美的男人,是他嗎?
心底的惱恨忽然一波波湧上來,他詫異自己在這個時刻,沒有去擔心小妖是否會對他不利,卻先關注了這個男人,這不是一向審慎的他應該做的事,然而那奔騰的怒火如脫韁野馬,他無法自控,只有放縱。
「來人!」他抬手指定柳杏林,「把這些雲雷人給我拿下!」
「誰敢動他!」柳咬咬立即一聲大喝,橫身擋在柳杏林身邊,「祖少寧!今天是我來向你討債,你的敵人是我!」
祖少寧冷眼瞟著她的護衛姿態,眼底陰鷙之色更厲,忽然輕飄飄地一笑。
「那是。」他收回手,輕描淡寫撫撫馬韁,「只有你封小妖配做我的敵人,至於這個只會躲在女人背後哭的窩囊廢,我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浪費。」
「祖少寧,你這無恥之徒!我要為咬咬報仇!」柳杏林被辱得臉色一紅,霍然拔刀,揮舞著刀子便衝了上來。
「杏林!」柳咬咬伸手撈了個空,大叫。
祖少寧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撫住馬韁的手指,隱隱扣著一個手勢。
這馬韁不是真正的馬韁,是他的武器,他以馬上作戰出手詭異莫測聞名,其實就是這根隱藏的細鞭的作用,馬上對戰,他忽然從手裡抓著的馬韁中抽出一根淬毒長鞭,誰能猜想得到?
栽在他這一手之下的高手,不知凡幾。
他看見封小妖的那一刻便心底一沉,知道今日大事不好,封小妖對他瞭如指掌,難怪他今日處處受制,而陷陣營又是封家的忠誠舊部,萬一被小妖策反,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祖少寧能將撫養他長大、待他如親子的封家毫不猶豫送上斷頭台,自然是那種心性最為殘忍堅決的一類,初見小妖的驚駭過後,他立即就開始考慮如何在這樣的危機下生存。
柳杏林就是他的目標,他看出柳杏林幾乎不會武功,也看出柳咬咬和他之間關係曖昧,只有將這個人鉗制在手,用以挾持柳咬咬,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柳杏林衝了上來,不會武功的他,自然將刀使得毫無章法,眼神卻如熔爐冶煉的鋼鐵,灼熱通紅,不惜將自身連同敵人一起燒盡。
祖少寧冷眼盯著他的腳步,在柳杏林離他只有三尺距離時,手指一彈,一根細長鞭影彈射而起,瞬間便如毒蛇般,將光滑細長的尾巴,纏上了柳杏林的脖子!
「起!」祖少寧鞭尖靈活地在柳杏林脖頸上一彈,便是一道青紫的勒痕。
祖少寧眼底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有了傷痕,必定中毒!中了這毒的,身子酸軟毫無力氣,一個時辰之後藥石無救。
手腕一抖,長鞭三振,力道迴旋,柳杏林被長鞭扯著脖子,生生拉了過來。
「陷陣營圍陣!」祖少寧一邊把柳杏林拉向自己懷中,一邊頭也不回命令陷陣營士兵,一邊身子極速退後。
挾持人質,退入親兵群中,和柳咬咬談判,令她為階下囚,之後一切,還是自己予取予求!
祖少寧冷而驕傲的笑意浮出。
然而他瞬間身子僵住。
不知何時,身後被硬物抵住,堅硬冰冷的觸感……是劍!
身後是誰?身後是誰!
祖少寧忽然想起那「怯懦自私」的司馬大小姐,還有那滿身繃帶的「護衛」!
他心中大悔,暗恨自己因為處處受制心生煩躁,失去了應有的警惕,又因為看見小妖震驚太過,竟被人無聲靠近。
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
祖少寧一僵,被扯過來的柳杏林卻沒有停住。
「殺!」呆子喊出了有生以來最為振聾發聵殺氣騰騰的一聲厲喝,一頭撞入祖少寧懷中,手中匕首直直捅出。
「哧——」
刀尖入肉的聲音,在四面的寂靜中聽來驚心動魄,祖少寧渾身僵硬,張了張嘴,似乎想吶喊,又似乎十分詫異,駭然的眼神一垂,緊緊盯住身前的柳杏林。
柳杏林卻根本沒有看他,他咬著牙,腮幫上肌肉鼓起,雙手抓刀,全力向後一拔。
鮮血飛濺,染紅蒼白的天際,噴了柳杏林一頭一臉。
柳杏林還處於亢奮狀態,胡亂抹一把臉,抹得滿臉血印看起來更加可怖,他在眾人驚愕的神情之中坦然走回去,將手中染血的匕首交給柳咬咬,大聲道:「咬咬,我刺了他身體上最痛的地方,但沒有殺他,生死大仇,給你親手來報!」
柳咬咬呆呆看著柳杏林——這是她家善良怯弱看見殺雞都不忍的兔子林嗎?為什麼突然變成了凶狠狂霸殺人不眨眼的老虎林?
所有人也呆呆看著柳杏林——他們都看得出柳杏林不會武功,將軍要對付他易如反掌,誰知道變生肘腋,情勢竟然急轉直下!
堂堂東堂名將,新近崛起的青年將星,最後竟然毀在了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手上?
「陷陣營!陷陣營!」祖少寧痛得渾身顫抖,這疼痛如此劇烈,翻江倒海,令他眼前發黑,比以往受過無數次傷加起來都要疼痛,如果不是拚命叫喊,他只怕已經暈了過去。
柳杏林一代神醫,當然知道人體什麼樣的地方痛感最劇,他不是要折磨祖少寧,只是想去掉他的危險性,好讓他的咬咬,能安全地報仇。
「陷陣營!陷陣營!」祖少寧還在狂喊。
城頭上陷陣營士兵始終沒有動,祖少寧親兵想動,被那些士兵盯著,也沒敢動,空留祖少寧在原地狂喊,聲音迴盪在高原的天空下。
「將軍。」一個陷陣營老兵幽幽地道,「我們一直想知道,當初封都督到底是誰害了的,您說是朝廷政敵所害,現在,這個政敵是誰,您該給我們一個答案了。」
「先救我……先救我……」祖少寧狂怒地向天伸著手,「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
「恩是我封家的恩,義是這忠主的義。」柳咬咬走上前來,神情譏誚,「你也配說恩義?」
她步伐輕快,一邊走一邊拔出身後的刀,刀光雪亮,映出她盈盈笑意。
「嗯……現在,讓咬咬一口一口地,咬死你吧。」
雲雷城一場墜落翻生到死,皇陵裡君珂和納蘭君讓也陷入危機。
兩人急速墜下,眼看就要墜入那噩夢之源,君珂心急如焚——她驟然進入虛弱狀態,有一千個辦法可以瞬間脫離卻使不出來,納蘭君讓有傷在身也無法自救,眼看兩人就要落在那棺上,之後什麼後果,誰也無法預料。
納蘭君讓一直盯著她的臉,眼看她神情焦灼,心知一定有什麼不對,忽然咬牙全力將她一推,君珂身子被推得斜斜飛了出去,砰一聲栽到地下打了個滾,堪堪落在棺側。
君珂落地什麼也來不及思考,唰一下解開已經殘破的披風,披風呼啦一下罩在棺蓋上,剛剛蓋好,一聲悶響納蘭君讓掉在披風上,震得棺木一陣顫抖,君珂捏著披風兩角背在自己背上,咬牙悶聲一滾,將納蘭君讓迅速扯下了開國皇帝金棺。
兩人滾倒在一起,都喪失了全身力氣,納蘭君讓的金甲縫隙裡滲出殷殷的血跡來,他用手肘掩住。
君珂仰面朝天大聲喘息,剛才一瞬間出了一身透汗,身上濕答答的難受,好半晌才有氣無力地道:「多謝你剛才推出了我……」
「不必。」納蘭君讓還是那淡冷的樣子。
君珂苦笑一聲——這個石頭人,真要是石頭也就好了。
「你……看見了什麼?」納蘭君讓問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也有了微微激動——眼看困擾大燕皇族數百年的秘密即將解開,或許自此便能得救,以他的定力,也難免不安。
君珂垂著眼,心中卻在猶豫。
她確實看見了一些東西,並因此有了猜想,可是,應該告訴他嗎?
不告訴他,大燕皇陵就永遠是危險之地,而且代代大燕皇帝必然不能長壽,雖說這壽命長短對大燕的統治影響不大,但她和大燕,是仇人。
她真的要永遠解救大燕皇族,解救她注定要走上敵對沙場的大仇?
她的沉默看在納蘭君讓眼底,他神情一黯,閉上眼睛,「我明白了。」
君珂垂頭不語。
「不必歉疚。」納蘭君讓反過來寬慰她,「你已經告訴了我很多事。比如說,」他深思的眼光盯著開國皇帝金棺,「這棺材不能靠近。」
君珂輕輕咬著嘴唇,這山石般堅冷的男子,其實也有著遠山般寬闊的胸懷。
他的寬容理解讓她鬆了口氣——他自己猜出來最好,否則從她口中說出來,她又會覺得對不起納蘭述,從此永遠陷入內疚之中。
納蘭君讓盯著金棺,眼神思索,他實在看不出這棺材有什麼不對,至今金棺都沒開啟。
君珂也盯著金棺——透著黃金內棺,可以看見裡面,穿著金甲的屍體,防腐做得很好,屍體竟沒有乾癟,但那只是表象,在屍體里外,她看見了許多空洞,蜂巢狀,遍體分佈,而在那些蜂巢中,乃至屍體外側的陪葬品,和黃金內棺表面,都有一些游動的東西!
那些東西,小到頭髮絲粗細,以她的眼力,只能感覺到存在,卻根本無法看清那到底是什麼。
那些莫名生物,從棺內出,並沒有靠近兩人,而是順著金棺的縫隙沿著固定路線向外走,數量極多,到了棺材外一丈之處不見,但君珂感覺不是不見,而是它們太小了,消失了。
君珂暗暗歎息一聲,如果是文臻在這裡,早就該發現不對,她的微視能力,看細菌都和風車一樣,不要說這麼「大」的東西了。
此時她想起先前兩次感覺到的那種有大堆東西靠近的聲音,現在想來,難道就是這種東西?
一種可以放養的寄生類微生物?平時以空氣浮游物為生,一旦在人體內潛伏,長期下來,就會慢慢侵蝕人的身體,使其死亡?
君珂渾身有點發冷,如果這東西真的是人放養的,那對方的心思也夠陰狠深沉。
隨即她臉色變了——她已經進入皇陵這麼久,一定遇見過這些東西,難道已經被寄生?
一想到這些東西在體內寄生的後果,君珂就頭皮發炸,她努力回想之前去過的兩個墓室,想起那些歷代皇族的遺蛻,臉上露出點疑惑之色。
好像其餘人身上沒有開國皇帝的孔洞狀情形?
想到這個她便覺得必須要去查證一下,道:「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你在這等我。」不待納蘭君讓同意,便匆匆躍上了殿頂。
此時她氣力已經恢復,動作迅速,出了主墓室的門,隨便尋到一間墓室,透過棺槨查看了好幾具皇族屍體,都沒發現開國皇帝那樣的情形。
在那裡她也感覺到了那些東西,它們看起來比主墓室裡更微小,她把目力提到最高,才勉強「感覺」到,這些東西也沒有靠近棺材,只在四面散佈。
這讓她心中稍安,也證實了她的想法,那些東西,如果不是有一定的原因,是不會隨意寄生人體的。
那這些東西是以什麼樣的契機才進入人體內?
君珂匆匆回來,納蘭君讓在原地等她,面朝著正門,神色不安焦躁,君珂迎上他的目光,分明地看見喜悅如星花一爆,亮得她心中一跳。
「還好,沒事。」她展開微笑,回到納蘭君讓身邊,一眼看見他已經用四面的垂帳擦乾淨了身上的血跡。
大燕皇陵是每隔幾十年便要開啟的,每次皇位繼承人進來祭拜,都會將主墓室的帳幔用具重新更換,所以這裡的東西都還保存完好,君珂打量著四周,也在考慮找件什麼衣服換換。
她目光一掠,又看見了那些東西,霍然臉色一變,一把拽起納蘭君讓,道:「退後!退後!」
納蘭君讓給她拽得一個踉蹌,心知不好,急急退後,君珂卻始終沒有鬆開他,一邊眼神緊緊注視著虛空處,一邊拽著他頻頻閃躲,好幾次險些踩到機關。
此時她面對一片空蕩蕩,拽著納蘭君讓東躲西避,臉上肌肉繃緊,神情緊張如臨大敵,而「敵人」看起來根本不存在,這一幕著實有幾分詭異,納蘭君讓什麼都看不見,因此更加心生驚怖,臉色發白。
君珂連退,但鼻尖上已經滲出汗珠,她發現——躲不掉!
無論拽著納蘭君讓往哪個方向走,那些東西都會跟過來!
到底怎麼回事?
她心中忽然電光一閃,一把抓住納蘭君讓急問,「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
「沒有。」納蘭君讓額間有汗,「我從來不帶過多的裝飾物!」
君珂眼角一垂,看見他腰間香包,咬牙笑道:「還說沒帶?」一把扯下。
「你別……」納蘭君讓一聲阻止還沒出口,君珂已經把香包扔了出去,香包半空中散開,裡面骨碌碌滾出一塊香,一個變形的珠子,還有一串精巧的細細的鎖鏈。
納蘭君讓臉色一變,君珂沒有在意滾出的東西,目光灼灼盯著那個方向,眼看那些東西果然跟著香包去,才舒了口長氣,道:「果然是這香作鬼!這是什麼香?」
「金縷香。」納蘭君讓道,「皇室專用,提煉起來十分艱難,可以驅除穢氣,解毒寧神。我原本不用這些,但進入皇陵這種地方,這東西必須要帶……」他說著臉色忽然一變。
君珂臉色也不好看,她已經明白怎麼回事,這些東西的契機就是這種香,香中一定有某些成分令它們喜歡,先前它們沒有靠近納蘭君讓是因為納蘭君讓身上的血跡太重,掩蓋了香的氣味,但當他擦拭血跡之後,香的味道便傳了出來,引得這些東西趨之若鶩。
目光無意中一轉,看見地上散落的琉璃珠和鎖鏈,君珂一怔。
那珠子好眼熟,那鏈子……不就是當初被納蘭君讓擄走時,被他捆住自己的鎖鏈?
看到她的眼光終於還是落在了那兩樣東西上,納蘭君讓臉上湧出點薄薄的紅,隨即又有點發青,默不作聲扭過頭去。
君珂有點尷尬,她已經看出那珠子好像是自己以前戴的,胭脂巷救納蘭君讓那次之後,便不見了,看那珠子有點變形的模樣,不會是當時火場裡,納蘭君讓撿回來的吧?
想起當初納蘭君讓以為她死去的怒火爆發燕京震盪,想起他得知她無恙後匆匆上山大力一抱,想起那一刻這山石般男子火焰般的熱烈和澎湃,君珂微微有些恍惚。
她知他有情,卻從不知竟情深如此。
猶豫半晌,終究不敢勸他不必癡心錯付,納蘭君讓何等堅執深忍,他自有自己的一心如鐵。
氣氛微妙而尷尬,她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這進香,也是你們皇族的規矩吧。」
納蘭君讓雖然扭過頭去,卻一直微微提著心,全神凝聽感受著她的動靜,前期君珂呼吸有點不穩,令他心中微微一熱,隨即她便平靜了下來,他便也漸漸冷下去,在內心裡,對自己苦笑一聲。
從來知道如此,還要一次次奢望,納蘭愈,你真是愈來愈不知自量。
「是的。」閉上眼睛,他恢復了漠然的聲調。
「你們是在這裡點香?」君珂指指一側香案。
「是。」
君珂歎了口氣。
開國皇帝的棺槨當然不會每次都打開,沒有常常驚擾他的理由。但只要在這香案前奉香,香氣散發凝於人身,這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東西,便會慢慢爬出來,進入人體。
因為太微小,它們咬嚙肌膚鑽入血肉的痛感和血跡是沒有的,所以,歷代皇位繼承人,都這樣中了招!
有這麼樣一些東西在體內,就算繁殖和成長緩慢,但經年日久,也必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體質強健的,能活得長些,能到四十多,體質差些的,就只能像三代五代皇帝一樣,二三十就駕崩了。
君珂估計這東西如果寄生於普通人體,對方死亡一定更快,因為皇族補品當水喝,享受最好的醫療和保養,一定程度上減慢了被侵蝕的進程,才有了不算夭折的壽命。
「是不是有人施展了詭計?」納蘭君讓聲音沉冷,隱隱壓抑著憤怒。
君珂歎口氣,不答反問,「你瞭解長生子嗎?」
納蘭君讓一怔,沒想到她突然岔到這個人身上去,想了一會才道:「他是太祖時代的神師,宮廷首席供奉,很得太祖皇帝信賴。」
「出身呢?」
「他出身貧寒,早年父母雙亡,托養於親戚,親戚都依次早早死去,因此留下了命硬之說,有幾年無人撫養,到處受人欺凌,後來是他一位遠房兄長,不怕非議收養照顧他,十四歲他離開兄長家,之後有幾年銷聲匿跡,再次出現時已經聲名鵲起,當時我大燕初初入主中原,一次戰役中太祖皇帝險些身死,是長生子救了他,所以戰後,先太祖皇帝親自延請他入宮,並主持修建了皇陵。」他淡淡一笑,「十年前我無意中翻看過他的生平。」
君珂佩服地仰望納蘭君讓——十年前看過的記錄,隨口說出來如數家珍,這記憶力和信息豐富度,實在令人驚悚。
「我想知道他那兄長怎麼死的?」
「這個……」納蘭君讓苦笑了下。君珂立即明白,這麼個小人物,名不見經傳,怎麼可能有關於他死亡的記載?
「只知道長生子在我大燕入關之後便被朝廷延請,一生未曾回歸家鄉。」納蘭君讓想了想,「想必他的兄長那時已經死去,否則他必然應該回去看看的。」
君珂冷笑一聲,那是,肯定已經死了,而且就在你們大燕入關燒殺搶掠的時候,被燕人殺死了。
所以才有那般的恨,所有才有這不動聲色的皇陵陰手,所以才有長生子,立於陵墓之外,回望墓道,說出的那八個字。
「無道之朝,輪迴噬骨!」
當日甬道裡看見的光影一掠而過,君珂此時才明白那人心底深沉的恨意。
這位數百年前的道家名師,苦心隱忍,深藏不露,利用先太祖皇帝對他的信任和器重,設下了一個綿延不絕的殺局!
什麼風水龍脈不可隨意更動?什麼皇位繼承人必須遠赴皇陵祭祀先祖,以子嗣香火潤澤龍眠之地,可保代代基業不失?可笑大燕皇朝信奉了幾百年的圭臬,到頭來不過一次次踏入他人設好的死亡陷阱。
長生子要的,竟然不是一兩個仇人的性命,而是這整個大燕王朝,所有子孫後代的健康和生命。
難怪大燕皇族的子嗣一直不多,先太祖皇帝二十六個兒子,女兒無數,到了納蘭弘慶這一代,只有七個兄弟,七個說起來不算少,但是民間一夫一妻還能生出六七個孩子,坐擁後宮三千的皇帝,也不過就七個。
到了納蘭弘慶,更好,只有四個。而納蘭君讓這一輩,至今也不過兩個堂兄弟。
這在皇族,是少得驚人,如今真相大白,原來如此。
代代健康受侵蝕,連帶影響了子孫承續,這樣的損失一兩代還不明顯,時間久了,必將為禍深遠。
唯一一個逃出五十歲魔咒的,是長武帝,他正是因為在地宮外碰了頭,沒能進入主墓室!
君珂沒有解釋這些由來,可納蘭君讓何等智慧,略一思索,已經大概揣摩出來龍去脈,臉色鐵青,咬牙道:「長!生!子!」
君珂興致缺缺地站起來,皇陵之謎算是解了,但是和她想像的有出入,她並沒能在這裡發現任何出口,她還是逃不出去。
「我們走吧,這裡不能多呆。」
兩人默默退了出去,納蘭君讓臨走時關閉了機關,開國皇帝金棺緩緩沉入地面之下,君珂瞟他一眼,很想告訴他,也許開國皇帝的屍體內部有什麼東西,這東西才是這些寄生生物的產生來源,只要燒掉這具屍首,皇陵以後就能進。但想了想還是算了,納蘭君讓那麼固執方正,死也不會肯燒祖宗遺體的。
納蘭君讓在退出去之前,先去揀地上滾落的珠子和鎖鏈,君珂扭轉臉,假裝沒看見。
巨大的石門轟隆隆關閉,將穹頂帳幔壁畫水池都一寸寸隔絕在內,納蘭君讓回望的眼神悵然而又無奈,從此之後,大燕皇族的子孫,便不能踏入這裡一步了。
手心忽然一涼,納蘭君讓有點茫然地低頭,看見君珂的手指縮回去,從她指上取下的鳳戒,靜靜躺在自己掌心。
黃金碧玉的光芒幽幽閃射,色澤柔和,此刻看來卻有些刺眼,他沉默著,戒指緊緊握在掌心,鳳戒的稜角刺痛了手掌,卻能感覺到微微的溫暖——屬於她的溫度。
即使她迫不及待將鳳戒退還,可終究她戴過,終究這戒指,一生擁有過一次真正的主人。
君珂怔怔地看著納蘭君讓,他一定不知道,他微微閉眼,毫不自知地將戒指擱在掌心的姿態神情,像虔誠忍耐的受難神祇。
「走吧。」半晌他靜靜開口,君珂默不作聲跟上,眼見他行走艱難,幾次欲待要扶,伸出手便僵在半空。
他的背影透露出的也是拒絕,這剛硬男子,氣質不容褻瀆。
不知道多久之後……
「我們已經將墓室走過三遍。」君珂跟在納蘭君讓身後,汗濕衣襟。
納蘭君讓停下,他面前是破碎的蒼芩老祖屍體,他們已經走過這屍體面前三次。
整個地宮上上下下七層,除了封閉的主墓室和最初那個有怪物的墓室,所有的地方他們都仔細尋找過,一無所獲。
兩人心裡都知道,一無所獲才是正常,在大燕地宮圖的設計裡,本就除了地宮之門沒有任何出口,一個帝王級的陵墓,也根本沒有理由再建造一個多餘的出口,建造了幹嘛?給盜墓者逃跑嗎?
但兩人都不是肯輕易服輸絕望的人,納蘭君讓支著身子,他從一個時辰前就搖搖欲墜,但一個時辰後,還是這個樣子,似乎體內有無窮無盡的潛力可供他壓搾,永不倒下。
墓道裡永遠黑暗,火折子快要用完,為了避免需要用的時候沒有光,最後一點火折子被收了起來,兩人在黑暗中摸索,想著也許身邊腳下,就有那些莫名的生物,不禁毛骨悚然。
辨不出時間行走了多久,似乎很長,似乎很短,當他們又繞到那具屍體前時,連君珂都快絕望了。
「再找一遍……」納蘭君讓聲音嘶啞。
君珂取出水囊,她自己身上帶的,早已在搏鬥中被弄破,這是她在上頭一個墓室裡發現的,還有些乾糧,估計是蒼芩老祖帶下來的東西,後來發狂便沒有再理會,君珂如獲至寶,將這些東西珍重收起。
「喝點水。」她將水囊湊到納蘭君讓乾裂的唇邊,納蘭君讓在發燒,臉色不正常的酡紅,起了一層翹起的唇皮。
「不渴。」納蘭君讓立即扭頭,咽喉乾啞得發不出聲音,姿態寫滿拒絕。
他扭頭的動作太劇烈,水囊一斜,滿滿的水頓時潑出,晶光微灑,君珂想也不想,趕緊頭往上一湊——此刻水寶貴,絕對不可浪費!
誰知道納蘭君讓和她想得一樣,眼見水將潑出,立即迎頭一湊。
「唔……」
兩張唇瞬間碰在一起,緊緊貼靠,此時嘩地一響,那點水自兩人之間落下,潑了兩人滿臉。
唇也立即濕了,潤滑溫軟,一滴水珠自君珂臉側流過,順著她柔軟的頰,緩緩滴在納蘭君讓唇邊,露珠般晶光閃亮,納蘭君讓下意識一吮。
君珂「呀」地一聲,觸電般彈開,怔怔撫著唇,似乎灼熱還在,滾燙入心,也不知道是他發著高熱,還是她自己羞赧不安。
納蘭君讓微微側身,躲進了陰影裡,干翹的唇皮被水浸濕,火辣辣的疼痛,疼痛裡卻又感覺得出屬於她的溫軟滑膩。
一滴水珠緩緩浸潤進唇間,剛才那無意識一吮,溫軟銷魂感覺似乎還在,入口的是水珠,卻又攜著淡淡芳香,還有她雙唇那一刻被攏起,彈性柔軟,花一般的形狀。
心也似瞬間溫軟濕潤,舒捲成柔軟的花瓣,他悄悄扶住了牆壁,冰冷的觸覺入掌,按捺下這一刻心猿意馬。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隨即君珂默不作聲繼續前行,這回換納蘭君讓跟在她身後。
所有的牆壁、地面、門戶、一寸寸地毯式地搜索,君珂運足目力,掃過每寸地面,不敢放過任何一絲痕跡。
又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只喝了幾口水,一個比一個喝得少,納蘭君讓看似最終拿起水囊,卻只肯在唇邊沾沾唇,那種沾法喝不到一滴水,只會讓乾裂的唇皮更加疼痛。
乾糧是幾塊麵餅一塊牛肉,蒼芩老祖也知道地宮門不能長久開啟,呆在裡面時間有限,所以帶的乾糧也有限,但這麵餅兩人現在也吃不了,沒有水,火辣辣的嗓子根本嚥不下任何東西。
體力越來越衰弱,精神越來越差,君珂本就被那種忽而充盈忽而空虛的古怪現象給磨得不堪重負,又長時間以內力運足目力搜索,早已透支過度,身上的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步伐越來越緩,氣息越來越弱。
而她身後,納蘭君讓落後半步左側,一個隨時可以接到她的位置,不過他的狀態也不比君珂好哪去,本就是受傷之身,金甲又比尋常衣服沉重,還發著高熱,幾乎每一步邁出,都是艱難的。
「沒有……沒有……」君珂再次轉到底層時,失神地喃喃,身子晃了一晃,納蘭君讓連忙要去扶,手臂抬了一抬。卻沒抬起。
「再……試試……」君珂艱難地又走上一步,忽然向後一栽。
天旋地轉,黑暗的甬道衝上頭頂,最後瀕臨昏眩的意識裡,看見面色慘白的納蘭君讓,斜身往前一栽,將自己的身體墊在了她的身下,砰一聲撞擊聲沉悶,她沒覺得疼痛,卻覺得黑暗壓抑的墓道似乎瞬間飄起,在眼前爆開,隨即化為永恆的虛無。
「要……死了……嗎……」她喃喃低語,下意識伸手在虛空之中摸索,「納蘭……」
一雙溫熱的手伸過來,似乎也在尋找著她的手指。她長吁一口氣,死死攥住,頭一歪,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