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於姜輝無限驚喜,絕望之中得救,聽在那些人耳中,卻也僵住了。
他們怔怔望著那女子背影,也是滿臉的不信,不肯相信。
君珂回頭。
一地的絕望和抽氣聲。
君珂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緩緩從他們當中走過,手一招,一些落地的金色毫毛被她收起,這是當初長生子箱子裡的晶芒,她第一次使用,果然是可怕的利器。
她悠然自一地輾轉慘呼的人當中走過,撣撣身上的灰,很自如地將癱在最上首主位上的雷宗主踢下去,自己不急不忙坐下,手指敲著椅子扶手,似笑非笑地道:「想殺我的人?問過我同意嗎?嗯?」
一室的人,驚得失去語言能力,只知道傻傻看著君珂。看那女子談笑行來,無需做作而自然睥睨,自上座坐下時彷彿在俯瞰天下。
雷宗主痛得渾身顫抖,他的傷最可怕,兩根金毫,穿入了他的太陽穴,在穴道內游動隆起,這使他太陽穴高高隆起,好像一般的武學高手一樣,但帶來的痛苦,卻可怕得難以形容。
他絕望地看著君珂——以為死了的人,卻突然回來,還是在這麼要命的時刻,這女人當年就是名動天下的傳奇人物,失蹤數年回歸,看她眼神氣勢,明顯比當初更上一層,這叫他如何和她鬥?
心底泛起苦澀的滋味……早知道她沒死,就別對雲雷軍那麼刻薄了……
但今日之事難有收場,當主人的面欺負了人家的人,怎麼都交代不過去,雷宗主強忍疼痛,挪上兩步,顫聲道:「原來是君統領……君統領無恙歸來,真是恭喜……恭喜……」
他臉色慘白,聲音顫抖,君珂笑吟吟看著他,點點頭道:「於我確實是喜事,於你卻不算是了。」
雷宗主心中一沉,一位長老卻厲聲道:「君珂!你便回來了又怎的?難道你還要帶著你那兩萬雲雷軍造反?你就不怕這三十萬雲雷人一起出手,殺了你?」
這長老原先是雲家派系,雲家倒台投向雷家,並不熟悉君珂,也不清楚當初君珂和雷家的協議,他見君珂只有一人,膽氣頓壯,心中思量著,趁她勢單力孤,不如和對姜輝一樣,聯手殺了她!
「造反?」君珂斜瞄他一眼,若有所思點點頭,「等你搞清楚這雲雷城到底算誰的之後,再來和我說話吧。」
「宗主……」那長老退到雷宗主身邊,低聲道,「她只有一個人,我們立即通知宗衛包圍她……」
雷宗主神色猶豫,他被太陽穴裡的劇痛折磨得神智混亂,心中隱隱也覺得,既然已經不能見容於君珂,不如乾脆置之死地而後生!
退後一步,他正要發出暗號,上頭的君珂早已將他們的神情瞄在眼底,忽然一笑,一聲清嘯。
她的嘯聲很有點特別,特別清亮,一根鋼針飛出一般,瞬間穿透所有人的耳膜,裊裊之音,剎那穿越空間,直達全城!
城中某處,吃喝得癱在地上的費亞,聽見嘯聲渾身一顫,唰一下竄起,這傢伙拖著個大肚子,還跳得敏捷無倫,把正想把他拖到後院客房的小二嚇了一跳。
小二還沒來得及問,驀然眼前黑影一閃,頭髮被風吹起,再一低頭,四個人都不見了。
一陣安靜。
「鬼呀!」一聲慘叫,驚破酒樓……
君珂嘯聲發出後,便將姜輝叫到面前,絮絮問他別後雲雷城和雲雷軍的情形,耳聽得雲雷宗主長老們一邊對她乞憐討好,一邊眉毛亂動眼神亂飛在對外偷偷打信號,眉毛微微一揚,露一抹瞭然的冷笑。
片刻,有大片腳步聲接近,包圍了這座大堂,幾位長老精神一振,他們此刻身體裡被晶芒刺中的地方已經高高隆起,身子都無法站直,佝僂著腰向前一步,揚頭看向君珂,「君珂,幫我們取了這東西,我們就饒……」
「砰。」
又一聲巨響起於頭頂,聽起來像是巨大的物體忽然重重踩了屋頂一腳,震得高達三丈的正堂喝醉酒般一晃,大門前有驚呼聲響起,一隊正準備衝開大門的護衛哎喲喂呀地被震下台階,隨即四面都是尖叫之聲,似乎發現了什麼極其恐怖的物事。
「叫什麼……來人……」那長老的喊聲淹沒在一陣猛烈的風聲裡,風聲如無數輛鼓風機一起開動,呼啦啦一響,天光一亮,屋頂忽然就沒了。
屋頂一空,眾人眼前一亮一黑又一亮——亮的是天光,黑的是鳥羽,又一亮的,是突然居高臨下扭頭盯過來的大如杯盞的凶睛!
被那雙大得超乎想像的巨眸一盯,一個長老驚得無聲無息暈了過去。
「鬼鳥!」
驚喊聲在雷府四面炸起,到處都見人四散奔逃,沒有人有鬥志,所有人看見巨鵠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對正常事物的判斷,這樣的東西,他們沒見過,也沒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這不該是人間的東西,只有陰曹地府才會有!
一排屋脊之上,降落著十隻沼澤鵠,鵠上騎士一聲呼哨,鵠們齊齊抬爪,雷府正堂那一片的屋脊,便都沒了。
眾人驚恐更甚——這巨鳥竟然能被人御使,天啊!
雷宗主軟癱在地,這回連求饒都沒有力氣了。
有這麼十頭凶獸,天下都可去得,哪裡是他一個小小雲雷宗主可以為難或討價還價?
君珂好整以暇下座來,悠然步到雷宗主身邊,伸指點點自己的腦袋,笑道:「你們的腦子,該透透光了,滿腦滿心的黑心算計,活不長的。」
「統領……統領……」雷宗主抖索著爬了過來,「是我鬼迷心竅……是我違背了當初協議……但我沒有太為難雲雷兄弟……您可以問問姜兄弟……求您大人大量……饒了我……饒了我……」
君珂冷冷看著他,沒有動,也沒有憐憫。
現在才求饒,已經晚了。
晶芒扎入人體,肉厚之處並不致命,只是取出來時加倍痛苦,並且會廢掉那一處的經脈而已。但如果是太陽穴這樣的要害,就必須立即取出,否則晶芒越鑽越深,糾結了大腦的血脈筋肉,回天乏術。
她已經給過雲雷宗主機會,在一開始她現身時,如果對方立即求饒,那時取出還來得及,但他沒有珍惜,還妄想著翻盤,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自作孽,不可活。
慘號聲越來越低,雷宗主從瘋狂掙扎變為慢慢抽搐,君珂轉身,從他身邊輕輕走過,在屋頂全掀的大堂中,向所有掙扎著伏下的雲雷掌權者們,攤開雙手。
「從現在起,我是雲雷的宗主。」
「廢除乾坤二堂和長老堂,自此之後,雲雷事務,由宗主一言而決。」
「作為雲雷的新任宗主,我現在宣佈,雲雷進入戰備徵兵狀態。」
三句話,三個不容違拗的命令,她立於堂上,立於雲雷宗主屍首前,看似平和實則殺機隱隱的眼眸,沉沉地壓下來。
所有人,一身冷汗伏地。
「是!」
一天後,鵠騎升空。
張開翅膀的巨鵠連天蔽日,雲雷城百姓翹首而望,眼神裡無限驚歎和熱切。
雲雷那些還有些不甘的長老屬下,臉色死灰——他們當初被十頭巨鵠驚得失去戰鬥意志,原以為這種怪物有十頭已經是異數,不想君統領手下,竟然足足有千餘頭巨鵠,生生組建了一支鵠騎。
成為超越這個時代的極限空軍!
君珂那只最大的鵠背上還坐了雞,另外一隻原屬於納蘭君讓的鵠坐了丑福,丑福和紅硯雞一直留在了雲雷城,近乎無望地等待著她,當她回歸的消息先被狂喜的姜輝令人傳給丑福他們後,懶狗雞生平第一次發出全身的力狂奔,一肚皮就撞倒了君珂,隨後趕來的是醜福,這生生死死裡來回的漢子見到她的那一刻,呆立在原地好久不能言語,而最後到達的紅硯,氣喘吁吁地扶著牆,一聲哭喊「小姐!」,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正好暈在缺牙費亞懷裡,費亞皺著眉,甩巴掌拍臉把她弄醒,結果紅硯姑娘醒來後立即柳眉倒豎,唰地也賞了費亞一巴掌。
君珂知道納蘭述的消息,自然是立即要去援的,多等一刻都像生了痔瘡,坐立不安,所以她命令姜輝留下,先整肅雲雷軍,帶到羯胡配齊武器戰馬,再隨後趕到堯國。
她原意不打算使用雲雷當地青壯,但雲雷人天生好戰,多年來渴望戰鬥的心願一直沒有機會實現,如今她強勢回歸,吸引了全部雲雷人的視線,聽說她在糾集軍隊,立即無數青年湧來報名,人人都渴望做一個可以擁有騰雲豹的戰士,渴望和巨鵠騎兵一起戰鬥,將數百年前屬於雲雷戰士的戰場奇跡,在百年之後由自己親身重現。
姜輝自從那天君珂突然現身,強勢奪取雲雷宗主之位,激動興奮就沒停止過,帶著一幫兄弟,整天忙得像個陀螺。
雲雷的踴躍超出料想,這使姜輝更難很快跟上她的步子,君珂當即令先集結好的一萬雲雷軍向邊境靠攏,剩下的人留在雲雷城徵兵三日,三日後帶新兵跟隨出征,雲雷人是天生的戰士,不需要太多的操練,一切的戰場經驗,等待實戰中真刀真槍去殺來吧!
巨鵠升空,將雞的雪白長毛拉風地扯得到處亂飛,雞快活得一塌糊塗,在鵠背上仰頭長吼,吼聲自天際隆隆罩下,引全境之獸歡呼相應,黑色的獸潮向雲雷城奔馳而來,向天空中的獸王禮拜,繞城三匝久久不去。
君珂換了一柄適合鵠背作戰的長槍,金色的槍身輕輕一拍,巨鵠騰飛,飛起的那一刻,腹下捲起的長軸嘩啦啦落下,化成一片黑底紅字的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
「君!」
長槍斜指,長髮飛舞,眼眸卻凝定而激越,向著,堯國南境。
納蘭,等我來見你!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時辰,納蘭述忽然醒了,醒來卻沒有動,只是大睜著眼,望著帳頂。
雖然毫無動靜,睡在帳篷角落的人卻立即驚醒,隨即,一碗溫熱的茶已經遞到他唇邊,「醒了?喝碗茶定定心。」
他沒有說話,隨意喝了一口,便將茶碗推開,茶碗裡有淡淡的藥味。
捧茶的人熟練地將茶碗放在溫水煲裡,默默坐在一側,黑暗裡一雙眸子黑白分明。
三年了,每夜這個時辰他總是會醒來,從無改變。
她知道,這是當初炸陵的時辰。
三聲炸響,炸破的不僅是大燕命脈所繫的至高皇陵,也是這個男人這一生所有的希望和寄托。
從此他永陷痛苦自責煉獄,生生死死,不得解脫。
他不惜為天下所指,他不惜毀自己一脈祖墳,他不惜傾覆這世間倫理承受這人間苛責,只為求得她一線生機,到頭來天公弄人,他竟成親手置她死地兇手,皇陵層層垮塌,斷絕她的生機,也斷絕了他心底最後一絲星火。
他從此落了這夜夢而醒的習慣,落了這心口絞痛的毛病,長達一年的纏綿病榻,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即使最後他為責任為報仇不得不勉力站起,但戕心自責永無止境,他看見屬於她的東西都會立即發病,冷汗涔涔,她屢次要撤掉這些東西,他卻堅持不肯,他喃喃說——不能忘卻,他要贖罪。
贖罪……何罪之有?
戚真思按住心口,自嘲地笑了笑——神經了,好像心絞痛也會傳染?
知道他將無眠,她將枕頭墊在他身後,給他拿來軍報,點起燈,手指觸及他的背脊,心中微微一痛——他瘦了許多,還在一直瘦下去。
這幾年她一直貼身照顧他,親密不避行跡。她無心避,而他纏綿病榻也管不到這些,以至於當他基本痊癒後,朝臣們開始動起心思,說皇后病重多年無育,連影子都瞅不見,求立戚真思為貴妃。
接到奏章那一刻他瞠目苦笑,當即喚她前來,群臣愕然,見她坦然而來,瞥一眼那奏章,隨手一拋,扔到了香爐裡。
大不韙的舉動,他卻笑了。
她背對他難得的笑容,一字字道:「戚真思昔年立誓,對陛下生死相隨,但永不涉男女情愛,諸位大人,從此後不必庸人自擾。」群臣剛剛悵然若失歎息,她又道,「戚真思為誓所困,做不得陛下妃妾,卻因為生性奇妒,也見不得陛下另納妃妾,諸位大人如果有自家女兒孫女妹妹姨媽欲待自薦,請務必從今日起勤練武功,以備入宮後,隨時防備真思妒火沖頭神智失控,出手誤殺。」
似是玩笑,卻絕非玩笑,朝堂之上殺氣凜冽,群臣瞠目結舌——古往今來,就沒見有人在朝堂之上說出這種話來,公然威脅,不嫁人卻又不給人娶,世上有這麼霸道的人?
偏偏這霸道的人,是陛下第一寵信,在朝堂上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竟然還得陛下微笑讚許。
群臣凜然,從此無人再提立妃一事。
而她「毒婦妒婦」之名也傳遍朝中內外。
戚真思微微苦笑,名聲再差又如何?這一生終究是不打算嫁了,便為他們,拋了這浮名如許又如何?
人但有能為他人所用,總還不算太差。
「天快亮了。」她淡淡看向西北方向,那裡,大慶和西鄂聯軍,死死圍住了這座山谷。
五丈營地形特殊,形如漏斗,飛鳥難渡,是堯國邊境最險之地,出口只在西北處,現在那裡,被敵軍困住。
而他只有護衛三千,面對敵人十萬大軍,看起來已經是死局。
「如果不出意外,天亮之後,他們會發起總攻。」納蘭述淡淡笑,「南境邊軍已經日夜兼程往五丈營而來,他們不敢等下去。」
「你確定沈夢沉在軍中?」
「應該在,這種審慎陰毒風格,實在有他的手筆。」納蘭述輕輕揉著眉心,「但也不排除主戰將領一直在貫徹他的命令。」
「你何必……」
戚真思一句話沒說出來,說出來也知道他不會聽。
何必如此冒險?何必以身為餌?何必這般心急?
所謂皇帝視察南境,所謂中伏被困,所謂危機一線,說到底,只不過是這個男人不惜悍然以自身為餌,引生死大敵決戰邊境,想要將這一生恩怨就此了結罷了!
這個計劃,群臣是不知道的,群臣真的以為他們的皇帝被困五丈營,納蘭述將保密計劃做得很好,只有戚真思等寥寥數名親信知道真相。
江山作注,如此瘋狂!
戚真思輕輕歎息。
三年來納蘭述除了第一年重病之外,之後便好像恢復如常,唯有她知道,自我痛恨的火焰日復一日在他生命裡燃燒,一日無休,他是如此沉靜,沉靜地主持朝務,沉靜地平定內亂,沉靜地掌控局勢,沉靜地積蓄力量,用最鐵血最殺戮的手腕,強勢壓下國內一切蠢動的反抗勢力。
然而那不過是因為責任未成而已。
他為了自身的背負,煎熬到了今天,這樣長久苦痛絕望的折磨,三年已經到了極限。
沈夢沉這幾年也在一直積蓄力量,幾次被納蘭述引誘而不出,似乎也在等待一個時機,而納蘭述,已經等不得了。
他認為納蘭君讓已經和君珂一起死在皇陵之下,大燕之仇也算報了,他唯一的仇人就剩下了沈夢沉,他要在離開之前,先除掉他!
殺了沈夢沉,若他不死,他就去皇陵山下的墓園長住,實現當初伴她一生的諾言。
至於堯國皇位?誰愛操心誰操心去。
戚真思將軍報整理好,微微出神,她瞭解納蘭述,他從來就不是熱衷權位的人,若他熱衷,根本沒有納蘭遷上位的機會,也就沒有後來冀北成王府的一系列事件。
他坐在那皇位上,只是因為,他需要那樣的位置,需要掌握屬於他的力量,完成他最後的夙願。
「天亮了。」納蘭述也在輕輕歎息,此刻他眉宇之間,才隱隱浮現一絲疲倦,「真思,無論沈夢沉是否親身到來,但毋庸置疑,他大慶最精銳的主力在此。三年來我們在大慶造的勢,已經使他不敢輕易使用原冀北之軍,如果今日一役,能將這十萬軍全殲,從此後沈夢沉便無立足之本,毀滅大慶不過朝夕之事。真思,你知道我們之後的佈置,堯羽和黃沙,應該已經在回路上攔截,務必將他們拖死在邊境之前。如果……」他頓了頓,終究平靜地道,「如果這樣他還能活著,那麼後面的事,便交給你了。」
戚真思眼眸一閃,看定他的眼睛,「陛下是在交待遺言麼?」
「我怎麼會死?」納蘭述淡淡道,「我還要陪她一輩子的。」
「現在,我們突圍。」將手中書卷一擲,納蘭述還是那淡淡的疲倦的笑,當先向外走去。
晨曦削薄黑暗,剪影出他的輪廓,清瘦的肩胛,承載著一地江山,萬里血火。
「你真的要親自去。」
「當然。」
「你真的……」戚真思咬牙,「不讓伏兵現在靠近?要知道這樣很危險,萬一有所閃失,根本來不及援救。」
「靠得太近一旦被發覺,那此行就毫無意義。放心,他們位置不遠。」納蘭述披起輕甲,「不必多言,我意已決。」
三千護衛已經在谷口集結,被困七日,這些皇家精銳依舊意氣不墮,鐵甲光寒,標槍挺立,明知前路未卜,而神態自如。
他們年輕肅穆的面孔,崇敬地望著他們淡定如初的年輕皇帝,正是因為納蘭述的從容,護衛們才不知畏懼。
納蘭述此行為了徹底麻痺敵人,故意沒有帶所有的嫡系精銳,一個月前,因為北方大旱流民鬧事佔山為王,熟悉北路地形的堯羽被派去剿匪;三個月前,黃沙軍撤出皇宮,和西路邊軍換防;而半年前,血烈軍成立京畿大營,向來不出京城百里範圍;納蘭述不動聲色將自己的精銳打發了出去,只帶了新進訓練的皇家侍衛出行,這讓大慶打消了疑慮,放心大膽地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前來偷襲。
納蘭述目光溫和地在那些英氣勃勃的面孔上掃過,心中湧起微微的歉意,這些蒙在鼓中的士兵,他們將和他一樣,成為誘餌,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他們將大批死去,熱血染紅土地,而他,是親手送他們走上死路的人。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國之基,更是血流漂杵。
納蘭述默默閉上眼睛。
對不住了,兄弟們。
不過,我會陪你們一起……
他又看看戚真思,女子背影也十分的瘦,渾身肌肉繃緊,一副備戰姿態。
看著她,他的眼神微微溫軟,如果說這件事裡他還對一個人有歉意,那就是真思。
她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人啊……
那些相伴的日夜,那一年重病輾轉的陪護,渾渾噩噩裡,她堅定而凶氣凜然的眸子,並不隨他的逃避而逃避,刀一般刺入他的心深處,挖出腐肉,激出新血,逼他痛徹心扉之後,再決然面對。
真思,終將欺騙你……
「我的兒郎們。」納蘭述緩緩抬手,指著對面黑壓壓的敵軍,「敵人已經闖入了國境,將朕逼迫在這尺寸之地,連日來用盡詭計,欲圖逼我等,以三千對十萬,出戰。」
護衛們露出悲憤之色,確實,自從被包圍後,大慶那邊伎倆重重,一直在試圖逼他們驚慌突圍。
「援軍已經來了,但五丈營不可以進入,出去的路,還是要靠我們自己殺出去。」納蘭述森然道,「所以,今日,朕要讓你們去死!」
護衛們神情似有震動,但仍標槍般挺立。
「不過!」納蘭述提高聲音,殺氣凜然,「朕也在這裡,一國之君不可辱,誰也別想逐朕如喪家犬,今日五丈營谷口,要麼,衝出去,要麼,朕陪你們一起死!」
「陛下!」
護衛震驚,熱淚盈眶。
「士可殺不可辱,不過一死而已,我們拼了!」
「突圍!」護衛們舉槍高喊,「突圍!突圍!」
「跟我來!」戚真思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卻在馳出時,驚疑不定回頭看了納蘭述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納蘭述最後一句話,似乎別有意味。
然而她隨即又放了心。外派的堯羽和黃沙軍,根本沒有去北部,也沒有去換防,他們以此為借口,早早繞了個大圈子,埋伏在大慶軍必經之路上,很快,援軍就要到了。
納蘭述,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
喊殺聲起,不知真相的士兵,拿出全部的力量來捍衛他們的皇帝,以血肉作盾,肌骨作槍,撲上數十倍於己的敵人。
「堯軍反撲,定然後援已到!」大慶旗語頻頻揮舞,「黃羅傘蓋之下就是堯帝,殺之者萬戶侯!」
納蘭述勒馬谷口,任自己坦然人前,鮮明的黃羅傘蓋遮擋出一片陰影,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唇角微微彎起,冷酷一彎。
「確實是堯帝!殺啊!」認出他來的大慶士兵,蝗蟲般鋪天蓋地而來。
鮮血與肌骨碰撞,刀槍作金鐵之鳴,戰場上的血肉不叫血肉,戰場上的人命不叫人命,鋼鐵血火交織的騰騰殺戮場裡,如潮如浪的喊殺聲裡,谷口人影攢動一片倉皇,這是一場慘烈至於悲壯的戰鬥,最先派出的弓騎,殺氣騰騰前馳,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將大慶最前方守陣士兵齊齊射倒,隨即納蘭述身先士卒,直奔敵軍,如尖刀般毫無顧忌的惡狠狠撞進嚴陣以待的敵陣,大旗之上飛龍怒舞,旗下納蘭述長劍指向哪裡,哪裡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鮮血,護衛們個個悍勇如虎,自己身上每添一道傷痕,必要數十乃至上百敵人頭顱換取,在陷入圍攻後,這些人還要在積雪和積血的泥濘中滾打砍殺,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敵人的刀槍,再在那些刀槍被肌骨夾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剎間,砍下對方的頭顱。
三千人,生生打出了三萬人的悲壯氣勢。
戚真思卻已經覺得不對勁了。
他們已經突入敵陣很久,納蘭述都已經被敵人包圍,但為什麼援軍還沒到?
「陛下!」她渾身浴血,沖在納蘭述身邊,「發信號讓援軍加快啊!」
「再等等!」
戚真思無奈,拚命砍殺,不久之後一陣手軟,眼看一個將領衝過來,一刀刺向她的心口,卻已經無力去擋,忽然人影一閃,納蘭述擋在她身前,一劍反拍星華四射,將那刀擋了下去。
「陛下!」戚真思抓著納蘭述衣襟,喘息著大吼,「快發煙花啊,他們已經全部上來了,正是最好時機,為什麼不……」
「沒有援軍。」
納蘭述低沉的聲音傳入戚真思耳中時,喧囂的戰場在她耳中忽然一陣真空,以至於有陣子她一片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她霍然回神,喊殺和慘叫重來,她冷汗涔涔地盯著納蘭述,低聲道:「什麼……」
「沒有援軍。」納蘭述低沉而肯定地答,一劍穿透了兩名大慶士兵。
「堯羽衛呢!你說他們在十里之外的!」戚真思大喊。
「他們以為黃沙軍在十里之外。」納蘭述劍交於手,一掌拍飛一個偷襲的士兵,身子一晃。
「黃沙軍呢,你說他們在南線布圍的!」戚真思眼睛血紅,瀕臨瘋狂。
「他們以為堯羽衛在南線布圍。」納蘭述還是那淡淡的,決然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語氣,一柄長刀割裂他的肩膀,他睫毛眨也不眨,反手一刀將對方手臂斬落。
「你……你……」戚真思搖搖欲墜,眼前發黑。她已經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兩路援軍,被納蘭述互相忽悠。都以為對方被安排援救埋伏,根本就沒來五丈營!
為什麼?
「沈夢沉不在這前鋒軍隊裡,」納蘭述冷冷道,「他太奸詐了,不會冒指頭大的風險,除非他看見我的屍體。」
「你……」戚真思覺得自己要瘋了,千算萬算,她沒算到納蘭述心志決絕如此,當真不僅以自己安危做餌,甚至連自己的命,都毫不顧惜,拿來釣沈夢沉!
他當真是再也等不得,也徹底絕望,不惜一死,拖沈夢沉同歸於盡,以此作結!
「沈夢沉應該在此處百里之外的火恆原附近,那裡有處可以埋伏兵馬的地方,而堯羽和黃沙軍,已經被我派往衛城,在那裡截了沈夢沉後路,一旦他得知我死訊,必然會出洞,到時,前後包抄的堯羽和黃沙軍的到來,才真正是他的死期。」他智珠在握地笑了笑,一點沒有將死的哀絕,「當然,堯羽和黃沙都以為對方來救我,都不知道對方沒來,在我的安排裡,他們會一前一後伏擊沈夢沉,根本不會碰面,等他們合圍,一切便結束了。」
納蘭述冷靜的語聲,炸雷般地在戚真思耳邊響起,她意志昏眩,已經握不緊韁繩。
「冀陵已成,父王母后已經合葬,妹妹早早送往西鄂由柳杏林照顧,我很放心,我如今只差滅了沈氏大仇,便畢生心願已了。」納蘭述露出微笑,「真思,成全我,我想和小珂在一起。」
「不……不……」戚真思淚流滿面,額頭靛青狼頭都似在扭曲咆哮,「你不能這樣孤注一擲……萬一沈夢沉不上當……你就白死了……」
「這三年來我明白了一件事。要他上當,只有一個可能,就是我真的死了。」納蘭述微微一笑,「真思,我剛才將一封信塞進了你的外甲夾層,你按照我說的去做,沈夢沉必死無疑。」輕輕歎息著,他伸手拍向她的後腦,「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唯一不能親手做的事,我累了,也倦了,有些事就該讓它早些結束……真思,拜託你!」
砰一聲輕響,戚真思軟軟倒下,納蘭述在她臉上一抹,已經給她戴上了一層面具,又餵了她一顆藥丸,隨即將她交給一個護衛,道:「朕有重要信報需要戚統領立即傳遞出去……等下你們會處於假死狀態,你們躺在谷內寒潭之旁,那裡朕看過,有一處可以潛伏的地下孔洞,慶軍清掃戰場時你們躲在那裡,事後再逃出去!」
「是。」
護衛匆匆帶走戚真思,納蘭述環顧四周,三千護衛已經只剩了十幾人,猶自拚命圍護在他的周圍,一地血肉成泥,殘酷而肅殺。
他露出淡淡的笑意,突然覺得透心的鬆快。
戚真思能逃出去,那裡本就有通道。一切周全計劃,只待今日。
而他如此疲倦,只想放手,將這世間恩怨拋卻,回歸雲雷高原上那個白色的墓園。
這一路跌宕血雨,傾軋爭奪,有她在身側時,還覺得一切尚可支撐,當她離去,他忽然便覺得一切都無意義,所謂活著,行屍走肉而已。
他已經失去父母親人,失去冀北土地,失去這人世間曾經最可寶貴的一切,但在那樣黑暗的日子裡,因為她在,他便覺得老天待他不虧,前路尚有春光。
如今連她也要被命運剝離他身側,人生永夜,何必漫漫來渡?
納蘭述仰起臉,淡笑著,鬆開手。
手中長劍嗆然落地,清音裊裊,似斷弦之聲。
幾柄毒蛇般的長槍,立即閃電般捅向他的胸前要害!
「陛下!」
護衛們再也沒想到他忽然棄戰,援救不及,心膽俱裂。
風從臉上吹過……如此清朗……似她清甜的呼吸……好像有羽毛悠悠落在臉上……是她來了麼……
小珂……我多麼希望,此刻能看見你……
槍尖即將及體,冰冷的鋒尖已經入肉!
「快看天上!」忽然一陣驚呼此起彼伏,堯國護衛們忘記生死絕境齊齊抬頭,連大慶軍隊都昂著頭,傻在了那裡。
納蘭述心中一動,睜開眼,微微轉頭。
後方天幕上,有密密麻麻的黑點忽然出現,箭射而來,一開始還看不清晰,轉眼就接近至數丈距離,快得難以形容,此時才看清那些是灰白色的巨大的鳥,長嘴尖喙,羽毛如鐵,凶睛閃閃,穿雲裂電,這些鳥體型可怕,最小的也有桌面那麼大,當先最大的一隻,展開的雙翼,幾乎遮蔽了陽光!
大慶軍隊驚得面無人色——這個時代,這種東西,已經超出了人的想像,他們驚呼著,以為天神忽然降世!
納蘭述也在瞬間,面無人色。
他直直地盯著那最先一隻鳥,哪怕那鳥迎著日光而來,他這樣的盯視會刺傷眼睛,熱淚漣漣,也不肯須臾移開目光。
那隻鳥也直衝著他而來,路線筆直,一往無前,呼嘯掠來,捲起一道狂猛的颶風,地面沙塵滾滾,人人閉上眼睛,只有納蘭述,睜大眼睛,似乎忽然便失去了意識。
眼看那鳥越來越近,離地面只有三丈,四面的人紛紛走避,鳥背上,忽然站起一個人。
眾人驚呼。
萬萬沒想到這種天神一般的鳥竟然還能被人駕馭,而那女子披日光而來,週身金光閃耀,衣袂飄飛,直如神祇,大慶軍隊齊齊仰望,瞬間失去呼吸,膽子小的幾乎已經打算跪地膜拜。
眾目睽睽之下,那女子卻只望向一個方向,隨即半空一個縱身,竟然不管離地面還有數丈距離,懸空飛下,如一線金光自天際直射而來,直直撲向戰陣之中!
衣帶飄舞,蹈空而來,長髮烏衣,天外飛仙。
她在半空中張開雙臂,日光之下眸子晶瑩,似有水花四濺。
一聲激越呼喊,傳遍整個戰場,迴盪不休。
「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