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打算這樣上來?」半晌他開口,聲音溫醇,細細聽來卻依舊能覺出那份淡漠的涼。
鳳知微回頭看看,五夫人已經沉了下去。
「如果她浮上來呢?」男子注目那一方水面,「到那時,負責灑掃這片園子的你,要如何應對秋府的盤問?」
鳳知微覺得,他的語氣並不像在為她擔憂,倒有幾分考校的意味,可她為什麼要被一個陌生人考校?
「哦?盤問?」鳳知微笑笑,趟水直直走向岸邊,她身上滴落的水濺到他錦繡墨履上,男子果然立刻讓了讓。
「五夫人在赴閣下之約時莫名失足落湖。」鳳知微伸手挽住濕發,有點遺憾的摸摸自己的臉——五夫人指甲上的蔻丹似乎摻了具有提色生香作用的「無那花」,這東西的粉末和水一溶,正好能將她臉上薑黃膚色洗去,這些年她一直頂著那張黃臉見人,這是娘的要求,她自己覺得也省心,現在好,被人看光了。
無奈歎口氣,她轉首向他笑,「需要向秋府解釋的,好像應該是您?」
「赴我之約?」男子轉首,笑得意味深長,「可是,姑娘,似乎在下約的是你,而不是那個半老徐娘。」
鳳知微站住,偏頭看他,她天生眼眸迷濛眼神柔軟,這樣帶著笑意看過來,溫軟得像一朵一觸即破的花。
「是嗎?那真是奴家的榮幸……那麼,請問公子……奴家姓甚名誰?」
男子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一伸手挽住她,在她耳側輕聲道:「你遲早會自己告訴我的……」
鳳知微猝不及防便落入他的懷中,一掙之下紋絲不動,這才發覺這人看似俊美精緻,玉人一般的風姿,手底功夫卻絕非尋常,她垂目看握住自己胳臂的手指,指節修長指骨分明,肌膚細膩接近透明,輪廓優美不像武人的手,卻充滿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靠她極近,微涼的薄荷荼靡氣息衝入鼻端,那是一種寒涼而又清艷的味道,不明顯卻又無處不在,她不習慣的皺了眉,還想掙扎,卻聽見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有人厲聲道:「玉華呢?宣她前院侍應,怎麼人影都不見?」
鳳知微心中一顫,她認得這個聲音——她的舅舅,五軍都督兼飛影衛指揮使秋尚奇,當朝武將炙手可熱第一人。
而玉華,現在正沉在她腳下的池塘裡。
秋尚奇身後有人低低回報著什麼,話說到一半卻被秋尚奇打斷,他「啊」的一聲道:「原來您在這裡……」
那語氣,是衝著鳳知微這個方向來的,只是話說了一半,也被輕裘男子打斷,「秋大人,我隨處走走,怎麼,不方便嗎?」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語氣惶恐。
鳳知微聽著,卻覺得舅舅這話惶恐雖有,敬意卻不足,而這人的語氣也有些不妥,這對話聽來實在有幾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華,善歌舞工琵琶,本來要指了來伺候您的。」秋尚奇有點尷尬的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經見過她了。」輕裘男子語氣閒適,鳳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兩人目光相撞,男子對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見過了,在水底。
兩人目光交匯,以眼神無聲對答。
知道我會怎麼說嗎?
那是您的事。
怕嗎?
殺人償命,無可怨尤。
女子的眼神始終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實情緒,唯獨抵著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涼……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著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絲冷,是幻覺?還是胸口那時常寒入骨髓的舊傷,再次發作?
安分了好久的舊疾,竟然在此刻重來,而對面女子眼波盈盈籠煙罩霧,那般難以追索的感覺,令他沒來由的生出一分恍惚。
是個有意思的人呢……
諸般紛繁思緒不過是一瞬間,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轉身,對上秋尚奇疑問的目光。
「哦,我殺了。」
語氣輕描淡寫,像提起一隻被踩死的螞蟻。
秋尚奇震驚的瞪大雙眼,對面男子清雅微涼的容顏上的漠然笑意,令他倒抽一口涼氣,隨即想起帝京關於此人的傳說,那些風流華艷背後的狠辣陰鷙喜怒無常,不由立即掩飾了驚訝神情,和聲道:「殺了也罷,想必是侍妾無禮衝撞了您?」
依舊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輕裘男子漫不經心輕挽袖口,語氣淡得像這冬日溶了碎雪的風。
「殺人需要理由嗎?」
「殺人需要理由嗎?」
「需要理由嗎?」
「需要嗎?」
「不需要嗎?」
鳳知微裹著半干的衣服,拖著掃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積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噥著這句無比霸氣的回答。
那個看起來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傢伙,說起話來竟然這麼令人無語,鳳知微一向認為自己定力不錯,當時聽見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悅,不想舅舅竟然乾笑兩聲,似乎已經很習慣這人說話的方式,其間他幾次試圖探頭看清楚被遮擋住的她,但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有走近來。
兩人寒暄幾句,舅舅就被打發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後也突然鬆開她離開,臨走前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生生將她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鳳知微抱著臂,無奈的歎了口氣,運氣真差啊……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好容易逮著個機會第一次殺人,居然就被人抓個正著,真是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