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床邊,感覺到她的驚諤,臉上漸漸有點訕訕之色,伸手給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轉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夢,以為你……」
話沒說完,鳳知微卻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這樣守著的吧?那些漫長而恐懼的夜裡,他一直都是這樣驚惶著的吧?不停的噩夢她失去呼吸,不停的驚醒撲過來看她的生死,以至於形成了習慣,在脫離危險之後,依舊噩夢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麼沉重而深切的擔憂,才會形成這樣近似於強迫的習慣?
鳳知微不說話,直直的望著屋頂,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淚來。
「來,吃藥。」
「哦……咦寧弈你看!」
「不用看,寧澄不會出現,燕懷石沒有過來,刺客根本不存在,華瓊肚子裡的孩子沒事……我說鳳知微,你這招已經玩膩了,別想再轉移我注意力——吃藥。」
「哦。」
某個想使詐被識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藥碗。
「我餵你。」寧弈一讓,「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麼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麼喂。」鳳知微躲閃,「我怕你喂到我鼻子裡去。」
「我看得見你。」寧弈答得簡單,卻似有深意。
鳳知微不說話了,眉毛耷拉下來,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藥苦口自然知道,只是這藥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計都比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僅沒能喝習慣,還越喝越畏懼。
醒來已有一段時間,除了這恐怖的藥,鳳知微享受到自幼至今最好的待遇——身周親朋環繞,殿下親自照顧,在這段鳳知微沒有力氣拒絕的日子裡,寧弈表現出了絕大的耐心和細緻,一些日子下來,等到鳳知微有力氣去推拒,有些事已成習慣,再推拒反倒成了矯情。
朝夕相處,向來最能消磨掉意識深處的敵意和抗拒,從生死之境走過一回,也最容易令劫後餘生的人們放鬆心防而心軟,本來就是心思相像很有默契的兩個人,到得後來,漸漸便少了疏離,多了親切,少了戒備,多了一分溫軟的心境。
杯盞銀勺交擊聲細脆響起,坐在她榻前的寧弈神情寧靜,銀匙裡藥汁不僅味道恐怖氣味也很囂張,他似乎沒聞見,還特意在自己唇邊嗅了嗅,才準準的遞到她口邊。
鳳知微看著裊繞熱氣裡,他原本波光明滅此刻卻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藥不知不覺便嚥了下去。
四面很安靜,屋頂上有細細碎碎老鼠般的聲音——那是顧少爺在吃胡桃,聽著很安逸。
不屈不撓將一碗藥喂盡,鳳知微吐出一口長氣,還沒來得及開口,雪白的帕子已經輕輕按在了她唇角,「別動。」
拭盡唇邊殘留藥汁,鳳知微再次張口,這次一枚甜兮兮的東西投入了她口中。
「隴西的九醃蜜梅。」寧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錯。」
「都被當成小孩子了。」鳳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時生病,也沒這個待遇。」
「那便現在補給你。」寧弈笑笑,撫了撫她的發,「加倍的。」
鳳知微心中又是一顫,轉開眼光,看著窗外秋景,道:「今兒天氣不錯。」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氣。」
顧少爺飄下來,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軟榻,不勞殿下費神的將人送了出去,本想軟玉溫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點鬱怒的跟著。
顧少爺生疏笨拙的給鳳知微鋪好軟榻,將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給蓋上三層毯子,鳳知微埋在厚厚毯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艱難掙扎著和他說謝謝。
顧少爺滿意的坐回屋頂繼續吃胡桃了,鳳知微向寧弈求救,「快點……壓死我了。」
寧弈笑一笑,揭去兩層毯子,給她重新整理好鋪得凌亂的褥子,有點得意的道:「你看,你還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戀啊,鳳知微不承認,「暫時而已。」
「暫時也好。」寧弈坐在她身側,「我就恨你太要強。」
鳳知微不說話了,兩人靜靜坐著,秋色已深,園子裡一色深深淺淺的紅楓,夾雜著各色菊花淺紫明黃,華美而蕭瑟,天空很高遠,偶有南飛的北雁,淺黑的羽翼劃出潔白的弧線,將一朵雲掠散。
兩個人一坐一臥,在沉靜的秋景裡分享彼此的沉靜,聽花瓣從枝頭簌簌散落,聽鳥兒的翅膀掠過帶露的草尖,聽殘破的荷葉上瀉下晶瑩的水珠,看見看不見,沒那麼要緊,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遠處隱約有一點細碎聲響,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來,鳳知微抬起頭,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寧弈慢慢俯下身來,微熱的呼吸拂在她耳邊,鳳知微微微一讓,也讓不到哪去,感覺到他的唇最終貼在耳側,潤而軟,和語氣一般的輕,「等我。」
鳳知微默然不語,他輕輕的咬她耳垂,不輕不重的力度,有點刺痛有點癢,卻又似乎不是痛癢在耳垂。
他的華艷又清涼的氣息,秋日雲一般悠悠遠遠的罩下來,而眼神似飄搖的舟,要載了誰的心,蕩過分離的彼岸去。
她不說話,他便不讓,耳邊有低低的呼吸,輕而淺,似是怕驚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嚙裡又帶點不屈不撓的力度,鳳知微微只得無奈的笑起來,推開他,用手護住耳,半晌道:「總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