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視野開闊,身後又有遮擋,萬一林中有敵人,也無法對他包圍攻擊。
在不利形勢下首先選擇最有利自己的地形,是血浮屠的必修功課。
男子十分謹慎,在靠上老樹之前,已經仔細觀察了樹身沒有異常,不可能對他造成傷害。
然而後背剛剛靠上樹身,他驀然發出一聲狂吼,一個大仰身拚命翻了出去。
落地時腿上鮮血淋漓。
樹林中人影連閃,數名灰袍老者無聲無息出現,將他包圍在正中。
男子面色慘然,瞪著剛才那樹的樹樁方向,那裡青苔累積,樹根盤繞,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然而男子瞪著那樹樁的眼神,就像看見地下鑽出了一個魔鬼。
地下沒有魔鬼,卻突然緩緩伸出了一隻手。
潔白的,不大的,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手。
樹林幽暗深黑,灰色的雨絲斜斜打下來,暗淡的色彩裡小手浮雕般鮮明,自蒼青的老樹身上緩緩伸出,這一幕怎麼看都有幾分詭異,男子素來穩定沉重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先是手,然後是手腕……偽裝的青苔樹根被一一撥開,現出烏黑的發頂,一個人,從樹樁的位置,鑽了出來。
他抬起頭。
男子震驚的退後一步。
真的是孩子。
不過六七歲模樣,披一件暗綠色油絨衣,看起來和那樹身顏色近似,這種顏色難看得很,穿在這孩子身上,卻讓人覺得清而雅,正如這夜雨深林幽暗泥濘污濁陰冷,他站在那裡,所有人心中卻都突然掠過一個詞——玉人。
明光清潤,如玉琢成。
不過一個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攝人,一旦長成,卻又不知該如何的顛倒眾生。
男子卻只抱緊懷中包袱,警惕的盯著這個孩子——他不會忘記,正是這個看來無害的小小少年,躲在這樹身之中,利用這雨夜暗林的掩護,偷襲了身經百戰的他。
訓練有素的血浮屠精英在密林遇險時,會習慣性的先選擇背靠大樹佔據有利地形,而正常情況下,人的視線一般都只會平齊向前而不會故意向下,他哪裡想得到在那並不粗的樹樁處,竟然會挖空藏了個孩子。
是巧合,還是故意安排?
如果是有意安排,那這孩子也太可怕——熟悉血浮屠的作戰自保方式,懂得人的習慣選擇,膽大心細,出手狠絕。
剛才那一刀,如果不是他應變超卓及時避過,本來是該捅在他腰眼要害的。
那孩子微微偏頭,有趣的瞧了瞧他,目光在他手中包袱掠過,突然淡淡道:「有些人就是蠢,何必費盡心思折損人手,像條狗似的攆在你們後面?與其千里追殺,不如守株待兔,你說,是不?」
男子抿了抿唇,目光向後一掠,那孩子立即道:「不用看了,你要接頭的人,已經走了。」
男子眼神一顫,這個山谷的主人,和先主有約定,在他前來求助聯絡之前,是絕對不會離開的,然而這林子裡鬧出這麼大動靜,後方石屋依舊毫無動靜,難道,人真的走了?
這麼一想心中便是絕望的一沉,然而他依舊謹慎的保持沉默,並不失措慌張,那孩子卻似能讀心一般已經輕輕笑起來,笑容清雅明潤,眼神卻晶石般冷。
「不相信是麼?其實很簡單,假如在你之前,已經有人帶著你們血浮屠的令牌,抱著和你懷中一樣的寶貝,求見谷主,你說,谷主大人會怎麼做?」
男子重重一震,駭然盯著那孩子,半晌低低道:「你怎麼會知道……」
屬於皇室數百年來的絕頂機密,怎麼會被這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說呢?」那孩子薄唇上的笑意,浮涼若瑟瑟秋夜裡的燈花,「這世上的秘密,只要有人知道,就遲早有被洩露的一天。」
男子握緊了手掌……血浮屠當中有奸細!
皇朝傾覆,王公盡降,忠心王朝的舊臣盡數屠戮,如今天下之大,只留下世代享受供奉,不為任何掌權者所控制的血浮屠,保留了自由之身來護持這皇朝最後一點血脈,千里追殺中多少人喪於路途,多少人拚死斷後,到得如今走到最後的寥寥幾人,阿衍、老石、三虎、小六……無一不是隊伍中最為精英、地位最高、忠誠亦最無懈可擊的成員,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那麼……會是誰?能是誰?
不能懷疑,不敢懷疑,這個念頭一旦觸及便是森冷的撕裂和無垠的陰影,如果是真的,如果那些犧牲和追隨都能有假,叫人情何以堪?
深深吸一口氣,男子後退一步,現在已經不是追究誰是奸細的時辰,當務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退一步,那數名灰袍老者也齊齊向前一步,動作看似平凡,男子卻精細的注意到,自己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在這一步移動過後,和原先保持得完全一樣。
這個發現讓他再次心中一緊,無庸置疑,對方是眼力和武力俱佳的絕頂高手,以他現在的狀態,一個也接不下,更不要說在眾人環伺之下逃脫。
落雨無聲,隱約聽得人緊張的呼吸粗重,當先一個灰袍老者木然抬手一指,指向那男子懷中包裹。
男子垂眼,聲音平靜:「想要?拿命來換。」
那孩子卻笑了起來。
手一揮。
砰然一聲悶響,一團東西被擲在了林中,昏暗光線勾勒出淋漓而模糊的微紅輪廓,一時讓人看不清那是什麼,男子卻死死盯著,掩在袖子裡的雙手攥緊,指甲深入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