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將手中折子揚了揚,字跡的一面對著天盛帝,「陛下,是十萬大山的折子。」
「那個啊……」天盛帝沉吟了一下,道,「那你拿過來,這事兒等下你也參詳參詳。」
「是!」
寧弈眼底浮現淡淡笑意。
最後關頭她橫戈一擊,還是攔了下來。
以她的巧舌才智和最近的盛寵,不過寥寥幾句,就能將本就決心不大的皇帝說動,再次推翻原先的批復。
他之前的一番口舌,至此全部白費。
對面女子含笑看著他,笑容溫軟而眼神決然,並沒有絲毫的慚悔歉意。
他明白她的意思。
逐鹿場,你和我,都容不得心軟。
你若不肯橫刀立斬,那便我先絕情出手,等你以命相博。
他有點恍惚的笑了下,以命相博以命相博,他若真想要她的命,抬手便可將她覆滅,可是他那麼貪心,想要這承平天下,還想要這承平天下裡,有安然穩妥的她。
那便這麼鬥下去吧,勝負分曉,看誰最終先放下。
他無聲吁出一口氣,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身後宮闕深深,天盛帝正在問她十萬大山事務該如何處置。
她含笑而言,委婉而中肯,「臣自認為瞭解華將軍,她必有良策出十萬大山,朝廷的辦法是好的,臣也贊同一體施行,只是此時似非最好時機,不如再向後推推,等南方戰事稍定再說……」
寧弈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快速走開。
在某個隱蔽的宮牆拐角,他扶著牆吐了個痛快,隨即叫過一個親信太監,道:「速速通知辛大學士,今晚到我府中一敘。」
那太監飛快的去了,他轉身回望壽安殿方向,想著那套由她獻上的《天盛志》,眼底亦如這天色,風雨欲來,陰霾沉沉。
長熙十八年七月,「河內書案」爆發。
起因是一個來自於邊遠地區的河內士子,在進京應秋闈時,一次酒後,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學士的同鄉,又吹噓自己有新版的《天盛志》,此言一出頓時惹起同伴嘲笑,誰都知道《天盛志》是皇家歷時五年,以辛大學士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絕版圖書之大成的大典之書,不過剛剛付梓,還沒刊行天下,他一個邊遠小縣的書生,怎麼可能有這本書?
那書生出口後便覺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過了,不想別人卻放不過,幾番譏笑,那人受嘲不過,當即搬出一個書匣來,打開來看,藍底絲綢封面鎏金大字《天盛志》,內容翔實,節錄分明,看來竟然不像是假。
眾人嘖嘖稱奇,大多人看過也就罷了,但是在場有幾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這河內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當即回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親便是御史,當即一本奏上去,彈劾《天盛志》總裁辛大學士擅自流傳未經御批刊行天下的國家典籍,順帶還參了次輔魏知一本,說魏知擔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也掛名《天盛志》副總裁,此事難辭其咎云云。
奏章遞上去,天盛帝當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志》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
「混賬!」老皇帝一抬手,便將那本冊子砸下了金殿,「這個是什麼版本的《天盛志》?為什麼還有《大成之殆》這一卷?朕手中那卷,為什麼沒有?」
滿殿肅然無聲,《天盛志》兩大總裁,辛子硯鳳知微當即出列免冠請罪。
但誰都知道魏知不過是順帶責一下,很明顯這書來自河內,是出身河內的辛大學士贈給自己的同鄉的,但為什麼和上呈御覽是兩個版本,就沒有人知道了。
天盛奪國於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為人臣子和奪國過程中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兒,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來不容人有一言一語非議,當初天盛剛立國,一批大成遺老作詩譏刺皇帝得位不正,當即被族誅,有些已經死了的,也被從墳墓裡拖出來戮屍梟首示眾。
文人禍國,天下思想必須一統,這都是歷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硯之前已經得了寧弈關照,對此事心裡有準備,但此時聽見《大成之殆》四個字,腦中也轟然一聲。
當初他主持修纂《天盛志》,按照史學慣例,必然要有大成簡述,《大成之殆》這一卷初稿出來後,是時任副總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務必慎重,這一卷有些東西忠於史實,只怕便不忠於陛下了,他想想也對,便將已經編好的這一部分撤出,修纂處的各類書籍堆放成山,之後扔到了哪裡也不記得了,如今怎麼會出現在另一本《天盛志》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硯!當初朕聽說你將《大成榮興史》收於私房,還私藏有大逆的《討亂臣賊子書》,朕還不信,說你不是這等喪心病狂辜負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讓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說完便冷笑,「聽說你們河內那裡,給你立了生祠?你給了他們什麼好處,讓一鄉父老這麼對你感恩戴德?是許以榮華富貴,還是未來的從龍之功?」
他語氣辛辣諷刺,近年來眾臣都習慣他的老邁昏聵之態,不想遇上這種觸犯底線的事情,還是老而彌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辛子硯這樣一個純文人,竟然也連謀逆罪名都按上了。
眾人想著前幾年皇帝對辛大學士的寵愛,一瞬間心中都掠過天家無情,伴君如伴虎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