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人受苦了。」黑暗裡那人眼波凝注,語氣柔柔。
辛子硯默然不語,半晌道:「有什麼事,說吧。」
「大人不想報仇麼?」那女子也很直接,一笑道。「今日長街之上,大人可有五內俱摧?無恥奸賊害你家破人亡,卻還要欺瞞天下坐享百姓尊崇,何其不公?綱常顛倒是非混淆,悲憤淒慘莫過於此,因了那奸賊,青溟書院不再屬於你,因了那奸賊,相濡以沫的愛妻慘死萬箭之下,他害你身奪你勢傾你家殺你妻,你……」
「與你何干?」辛子硯還是那個冷漠模樣。
「這等欺世盜名之徒,人人得而誅之。」女子微笑道,「先生難道不知,您如今已是天下女子傾心之人了麼?傾的不是您的風采地位,而是您對糟糠之妻的義重恩深,天下女子,皆盼能得夫君如此,天下女子,皆敬先生。」
「那也不是你。」辛子硯酒醉,心底卻依舊清明,沒來由的對這女子的語調厭惡,淡淡道,「報仇,自然,我自己去做,不勞費心。」
女子並不動氣,妙目凝注著他,悠然道:「先生只怕有心無力吧,先生是要仗匹夫之勇,持劍刺殺奸賊於鬧市呢,還是於朝堂之上,再用三寸之舌內閣地位打擊政敵?論前者,先生手無縛雞之力,對方卻有護衛千軍,何況對方本人就是武學高手,先生只怕未近人三尺之地,便已血肉成泥,論後者,先生難道以為經歷河內書案,還能在內閣佔據一席之地?魏知既然降級留任,陛下又怎麼會再留下你和他作對?陛下已經有了旨意,先生大概馬上就會赴山南,做一個逍遙知府了。」
「你怎麼知道……」辛子硯話說了一半突然倒抽一口氣,恍然道,「原來是你……」
對方笑而不語。
「原來你也和他有過節?」辛子硯怔怔半晌,冷笑一聲,「既如此,我更不願和你合作,你們宮闈婦人的渾水,誰能摻和得?」
「那先生以為你能和誰合作呢?」女子淺笑,「胡大人只聽從楚王之命,而楚王……他是不會幫你報仇的。」
「別在那挑撥離間。」辛子硯揮揮手,「殿下不是那樣的人。」
「我倒覺得先生一廂情願。」女子笑道,「實話告訴你罷,你原本是可以不入獄的,殿下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助你脫罪整倒魏知,他卻沒有出手,導致你夫人因此慘死,他既然當初沒捨得對魏知出手,以後自然也不會。」
「你怎麼知道?」辛子硯身子顫了顫,抬眼看她。
「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只告訴你,千真萬確。」
辛子硯又安靜了下來,怔了一會,搖搖頭道:「那我自己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你勢微,他勢大,怕就怕你想十年蟄伏以報仇,他會給你活十年?」女子悠然笑,「先生不知道麼,今天要不是我及時救走你,剛才他身邊那個姓宗的,已經要了你的命。」
她看著神情動搖的辛子硯,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陷身危險無人理會,最後救你的卻是我,你仔細想想,我說得有錯?」
辛子硯別過臉去,半晌吸了吸鼻子,道:「我是有個辦法,可以動到魏知……但我不確定有沒有用……」
「先生之智,加上我的人力。」女子和婉一笑,「定能馬到功成。」
辛子硯轉頭,癡癡的望著不遠處,那裡隱約就是葬了他的胖阿花的崖端,從此後她在山風間永久沉睡,留他在世間行走孤獨。
「好吧。」很久以後,他輕輕道,「我跟你說……」
北疆的秋末冬初,早早的就有了寒意,前不久下了一場雪,遠處連綿的山頭上薄薄的那一層白便再也不曾退去,但地氣稍微溫暖的城裡,柏樹卻還青黃著葉子,從那些黃綠枝椏看過去遠方的草原雪山,便有種色彩清涼的美。
這是十月的禹州,最靠近胡倫草原的邊疆重城,因長年駐紮重兵,發展商貿,加上對越戰事勝利後推行魏大學士當初的「平越二策」,禹州的經濟相當發達,有「北疆帝京」之稱。
禹州東城,向來是駐北疆各大將領府邸集中地,往年大戰前來的朝廷監軍也在那裡配有院子,比如東城三二巷那一戶沒門匾的,就是前兩年對越戰爭中,做了近兩年監軍的辛大學士的臨時府邸。
隨著辛監軍回京,這院子也就空置了下來,官府卻也沒有收回,因為辛大學士為人疏狂好義,在北疆當監軍期間,收留了不少戰亂難民,都安置在府裡做點雜事,辛監軍臨走的時候,特意和當地官府請托不要收回宅子,給這些可憐人一個安身之地,辛子硯國家大臣親口要求,官府也不在意這一棟院子,自然樂得討好,平日裡有些事還會將這些人喊過去,幫忙雜務給點小錢什麼的,這些人也便住了下來。
一大早,那間院子的門便開了,一個青布衣裙的婦人挎著籃子,步履有點蹣跚的走出來,身後隱約還聽見有人粗聲大氣的囑咐:「梅嬸,昨天青菜不新鮮,別買那家的了!」
那婦人低低應了一聲,聲音粗啞,有人大步過來,罵罵咧咧的道:「蠢得要死的女人,到現在連飯都燒不好!」
身後的門,砰一聲關上了,震得牆壁都嗡嗡作響。
那婦人立在台階上,在寒風中攏了攏有點單薄的衣襟,她頭髮紛亂,似乎故意沒有好好打理,透過那些有點油膩的亂髮,可以看見她的臉色十分斑駁。
乍一看像是陽光打碎在臉上造成的不同色彩的光影,再一看才會倒抽口氣發現,那婦人臉上生滿了發白髮褐的斑,不規則的分佈在臉頰鼻翼,使她的臉看起來像是掉盡了牆皮的黃土舊牆。